定国公府

    “膏粱纨绔也配娶我?”

    “泼辣无礼也配嫁我?”

    两道略带愠怒的声音相继自萦回长廊处传来。

    黛瓦白墙之下,白雪银光交相辉映,自琉璃瓦上飞落的雪瓣似杨絮飘扬,落在了六角亭的檐角,而在檐角之下,正立着一名少女,那少女上罩青花大袄,下着月白色襦裙,虽是阔大的丫鬟衣样,却不难瞧出其苗条身段。

    立在薛予宁跟前的秋水听了薛予宁所言后,目露惊色:“薛家小姐推拒皇后娘娘搭的红线时当真这么说的?”

    在秋水身旁的夏云亦是疑惑,小宁是才买进府的丫鬟,莫说将军府的那位小姐了,便是世子她都没见过几回,又怎会知晓如此多有关于世子和薛家小姐的事儿?

    而端立于这二人面前的薛予宁只觉好笑,这话是她亲口说出来的,她岂能不知?

    提及定国公世子,薛予宁更觉心中不快。

    前些日子薛予宁还是府中喝茶只要一年仅产几两的大红袍,穿衣只着蜀锦,鞋面需金丝纹绣的大小姐。

    可一夕之间,风云巨变,作为镇北将军的长兄陷入太子谋逆一案,锒铛入狱。

    而薛予宁则沦为奴籍,为护兄长遗孤,薛予宁将受伤的婢女破月同小侄子安置在外,自己却辗转几次次,入了定国公府做丫鬟。

    而定国公世子谢砚书同薛予宁却是多年的死对头。

    两家本是世交,二人生于同年,两人一同抓周那日,薛予宁拿起木棍砸向了谢砚书的头,而谢砚书也拾起香粉盒子扔向了薛予宁。

    她哭个不停,谢砚书也被骂得够呛。

    此后,两人年岁渐长,却愈发不对付。

    谢砚书生来风流潇洒,打马遛鸟,骑射舞剑,无所不往,瞧见薛予宁那娇小姐,总是嗤之以鼻:“无甚大用的绣花枕头。”

    至于出生簪缨贵胄之家的薛予宁,打小便享尽宠爱,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得不行,见了谢砚书那恣意样,总是哼声道:“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可现下薛予宁为了活命,却在谢砚书府中做丫鬟,并且为了能同府中丫鬟和睦相处,她还得时不时同其闲聊那有名的“将军之妹和定国公世子是死对头”的故事。

    拿自己做谈资,薛予宁实在是羞愤难当,可还是得将故事给继续讲下去。

    “我娘曾经就是服侍薛家那位小姐的,我能不知道吗?”薛予宁抬起手,虚掩住了嘴。

    秋水同夏云惊诧出声:“当真?”

    薛予宁连忙点头。

    夏云眼中星光一闪,她拉住薛予宁道:“听闻那薛小姐生得仙姿玉貌,白如冬雪,可属实?”

    秋水也连忙出声:“依外界所言,薛家小姐美如画中仙,可即便是那样美的人,世子殿下见了都避之若洪水猛兽,而那彩云”

    秋水话还未说完,却听一道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薛予宁回头便见一着藕粉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走来,向她轻斥出声:“才进府多久你就敢呼世子爷了?世子爷也是你这奴才能信口高呼的?”

    薛予宁黛眉微皱,自她进府以后便整日以灰粉掩面,专讨别人喜好的话头接话,同府中众人相处都算得上不错,可唯独面前的彩云始终瞧她不顺眼似的。

    彩云在薛予宁面前站定,她瞧着薛予宁灰扑扑的一张小脸,心中隐有怒火中烧,她在府中多年都未曾同旁人相处地如此融洽,这半路子钻出来的小丫鬟虽面色脏了些,模样倒是俊俏,这更让她不悦。

    正当薛予宁沉思时,秋水却先一步怒道:“都是奴才,怎的你就比我们高贵几分了?成日里正事不做,净想着攀龙附凤。”

    夏云也附和道:“我们世子连薛小姐都瞧不上,还能瞧上你?”

    彩云是府中的家生子,容貌昳丽,常想着能攀上谢砚书后翻身做主子,自己的心中事现下被明晃晃地摆了出来,她是又羞又愤:“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吵什么!四处找不着人,都缩在这儿偷懒是不是?”刘管事匆匆而来,抬手便对准了薛予宁。

    “你立时去世子房内伺候!”

    “我?”

    “她?”

    薛予宁和彩云同时出声。

    薛予宁摆手推拒道:“管事的,我才进府,恐怕伺候不了世子爷。”

    薛予宁自打进府后,便在后院做杂活,并未撞见谢砚书,现下叫她去伺候谢砚书,无异于让她往火坑里跳。

    “就是呀刘管事,您不派我去,也该派秋水和夏云去啊。”彩云同薛予宁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谁料刘管事两手一摊,指着秋水和夏云道:“她二人是老祖宗跟前伺候的,现在世子院里缺人奉茶,你快去吧。”

    刘管事连拖带拽地将薛予宁推走,彩云却在后拽住刘管事的衣角:“刘管事,上回您可是答应了我的。”彩云一个劲儿地朝刘管事使眼色。

    刘管事一摆衣袖,怒道:“上次给你找好了机会,谁知你连点个香都能打翻香炉,没将你赶出去就不错了!”

    刘管事话音方落,便拉着薛予宁走向了竹轩居,将彩云的呼喊置若罔闻。

    竹轩居

    修竹环带,暗香浮动,素雪纷纷扬扬地倾落,宛在枯枝上的白雪沾染了屋内传出的檀香,恰如初春始绽的梨花般白嫩芬芳。

    “刘安,人还未找来吗?”一道清若山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薛予宁手心煨出一层热汗,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本就是罪臣家眷,谢砚书又是她的死对头,若被谢砚书捉个正着,自己怕是没机会等长兄出狱了。

    “来了来了,今儿个老祖宗去听戏,人都被唤去了,这才给世子您找了个伶俐的。”刘管事再三叮嘱了薛予宁后,这才将人推入门中。

    薛予宁甫一入门便闻一阵幽香四溢,随后便见一则画屏立于一旁,屏风之后的人端坐于楠木椅上,外罩一件银白色狐皮大氅,内着一身玄色锦衣,腰束檀色绦带,挺直的背如寒松傲立。

    “先替我倒杯茶吧。”谢砚书垂头看书,修长的手指不时地在桌沿上敲打着,并未抬头看向薛予宁。

    薛予宁抬眸轻轻一扫,见着谢砚书那聚神看书的样子,不免在心中嗤笑。

    想那浪荡子又看得去几本圣贤书呢?

    薛予宁如是想着,将茶盏轻搁在了梨木桌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谢砚书闻声抬头,只能看见薛予宁低垂着的头,并瞧不见她的脸,谢砚书冷眉一皱:“女的?”

    薛予宁真想冲过去撕烂谢砚书的嘴,难不成他从未让丫鬟伺候过?

    “旁人都被老夫人唤走了,奴婢也是才被找来的。”薛予宁垂眸低声回到。

    只见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后拂袖举杯,轻抿杯沿,浅尝茗香,像极了书中所言的文雅公子。

    如若薛予宁未曾见过同她整日拌嘴的谢砚书的话,或许她会这样想。

    “退下吧。”谢砚书向来只用小厮,若非今日都被他派出去寻人,院中无人伺候,也不会用刘管事找来的婢女。

    薛予宁如获大赦,连带着佝偻的背都直了起来。

    “主子,您说的地方属下已派人找遍了,都未寻得薛家大小姐的踪迹。”

    墨尘携一身冷气入室,并未注意到同自己擦身而过的薛予宁。

    而薛予宁一听“薛大小姐”几个字,跨出去的步子都大了许多。

    “都没有?她素来不是去桃苑听戏,就是月楼品茗,若说薛家倒台后她会逃向哪里,同她要好的高门贵女自不愿淌这趟浑水,而市井人家指不定有出手相助的。”

    谢砚书将手中的书册放于案桌之上,抬手敲了敲肩头,他这几日为了找薛予宁已连着好几日都未休息了。

    谢砚书似是想起了什么,倏然拿起了案桌上的笔。

    墨尘也会出了谢砚书之意,他看向门前那个已走至院落之前的身影,忽而吼道:“那个对,就是你,进来替公子研磨。”

    薛予宁憋在眼底的泪水险些就溢出来了,眼瞧着明路就在跟前,却又被给拖回了泥沼中。

    他和她还真是八字不合。

    “主子要你研磨,没听见吗?”瞧着薛予宁没动静,墨尘又唤了一声。

    “奴婢耳背,望世子恕罪。”薛予宁僵硬转身,一步一步又步入了谢砚书的屋内。

    少年长身玉立,马尾高扬,眉如墨画,一双桃花眼如山中清泉倒映的一泓清月般冷冽而又多情,窜入窗的金光,为其爽朗清举的面容镀了层金辉。

    薛予宁不情不愿地走到了沈砚书的身边,一股竹香瞬即便渗入了她的鼻尖。

    许是因为薛予宁动作过缓,谢砚书不禁抬头扫了一眼薛予宁。

    只见面前的女子垂眉顺眼,灰黑的面庞下左眼角处挂着道红疤,若是无那道红疤,倒也不失为一清丽佳人。

    只可惜谢砚书无心欣赏,在他心中只觉眼前人这副忸怩的做派像极了某位娇滴滴的大小姐。

    谢砚书的眉微不可察地轻皱了起来。

    “你拿着这画像去找,看是否能探得一些讯息。”谢砚书边说边在宣纸上落下一滴黑墨。

    墨圈洇染了纸面,轻而被笔尖带起,若风般轻柔旋转,缓缓勾勒出一道人形。

    薛予宁就在离谢砚书一臂的距离外,她就道谢砚书真是她的一生之敌,自己本已经落魄,谢砚书竟还想着寻她,不就是想借机再打压她吗?

    若是她一人也便罢,可薛予宁眼下还得养活兄长遗孤,若是她被谢砚书抓住了,还谈何护佑?

    因而薛予宁在知晓谢砚书会拿画像找人后,手上的动作不自觉便慢了下来。

    谢砚书瞧着身旁这个木楞楞的婢子,实在是忍不住出声:“给我研磨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薛予宁的思绪被拉回,忙歉声道:“是奴婢走神了,请主子莫要责怪。”

    谢砚书嫌恶地扫了眼薛予宁,随后在宣纸上来回走笔,未消多时,画中便有一少女的姿容显现。

    画中人黛眉似远山,目中含秋水,清冷的眉眼间似有霜雪倾落,粉嫩的小唇如四月春桃般鲜艳明光。

    “主子,墨尘实是想不通,咱们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去追查那薛家小姐?”

    墨尘此言一出,顿住的何止是薛予宁,谢砚书悬于空中的手也是一滞。

    找她?谢砚书也说不出缘何自己会一心寻找薛予宁,他顿了片刻后,清然一笑道:“找她自然是为了磋磨她,凭她和我的积怨,这么让她跑了,岂不可惜?”

    谢砚书嘴角噙起一抹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薛予宁心中却愈发愤懑,右手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墨尘也觉那位薛小姐”

    “啪”一声,砚台落地而碎,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偌大的雅室归于静谧。

    薛予宁一怔,忙蹲身伸向那方石砚:“主子息怒,都是奴婢的错。”

    谢砚书不经意一扫薛予宁伸出去的手,只见皓腕之间一道红色的蝴蝶印记赫然显于日光之下,若彩蝶翻飞。

    都说薛家小姐是那九天上的灵女,生得冰肌玉骨,柔荑还自有一彩蝶印记。

    谢砚书眼眸微眯,唇角轻轻勾起。

    “奴婢这就出去打水来。”

    薛予宁手忙脚乱地拾起了石砚,方欲退出打水来收拾时,却被谢砚书叫住。

    “慢着。”

    只见谢砚书侧身朝墨尘朗声笑道:“告诉刘管事,这个丫鬟以后到我身边来伺候。”

    墨尘一脸惊诧,自家主子身边向来都是小厮伺候,何曾有丫鬟了?

    薛予宁认命般地停住了脚步,只听谢砚书的脚步愈近,在其身边落定。

    突如其来的松竹香将薛予宁环绕,谢砚书微微俯身,正对上薛予宁的脸。

    少年墨发高束,微弯的眼似是淬了星辰般明亮,藏着湖光山色,又若晨昀藏匿,左眼角的红痣平添清冽之意,下颌清俊英挺,他薄唇轻勾,声似清风。

    “好久不见呀,薛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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