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扬州府,炎暑未艾,热气翻腾。

    玉真庵外站满了穿甲佩刀的兵卫,另有许多闻风赶到的官员富商,恭恭敬敬地垂手候在道旁,希望等来裕王的接见。

    玉真庵内,苏问弦在踏过待客佛堂的门槛前,莫名记起人生中最圆满知足的五年。

    尽管那几年在太多人眼里,他是为了庇护苏妙真才许正妃之位,和苏妙真之间只有相敬如宾。

    起初,苏妙真确实有些局促不安,偶尔主动给他拥抱牵手,甚至不用亲吻。苏问弦都能高兴好几天。直到半年过后,苏妙真方接受一些更亲密的行径。

    苏问弦微微一笑,回忆起成婚前的那一年七月,他和苏妙真私下出行同游淮扬,两人泛舟瘦西湖,赏月观莲。

    当晚鹊桥横碧,莲花香动,双星在上。

    画舫外,淼淼平湖开满粉白莲花,芙蓉莲叶相宛转,熏风相送,冉冉荷香清甜。

    画舫内,苏妙真不胜酒力醉倒在榻,云鬓松散,以袖半掩粉面,愈发惹人疼惜怜爱,更让人升起占有摧残的邪念。

    苏问弦俯身过去欲要亲近,却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他支起身,终究还是放弃,准备靠岸传令送醒酒汤,却被苏妙真轻轻拽住江绸衣摆。

    月色落到她的长睫,有盈盈波光,她仰靠长榻,抬眼看他,“哥哥——”

    苏问弦心中烈焰刹那间腾腾燃起,低头,不容置疑地吻住了她。

    在她轻斥他城府深沉霸道强势的碎声中,剥落两人衣衫,一时轻怜蜜爱,一时攫取破坏,是噬骨销魂的一晚。又一晚。

    墙外传来马蹄声声,还有盐商文武间的窃窃私语,议论他来扬州的目的。“听闻裕王殿下求仙问道,莫不是想……”

    苏问弦心神一晃,如醉初醒:原来那是六年前了,两情缱绻之初,却恍如昨日。

    他伫立半晌,抬步迈进佛堂。

    ……

    容容百般抗拒,还是在七夕过后被魏国公府接了过去。她一开始还耐着性子,但实在被课业折磨得烦躁,心想都快中秋了还不肯放个假。

    终于生气了,把棋盘掀个底朝天,对老师说:“我不喜欢下棋,我不愿意学。”说着就头也不回从棋室跑开。

    她仗着个头小,身手灵活,便避人耳目钻来钻去,穿过好几个院子,一径跑到草木葱郁掩映的远香楼里生闷气。这个小楼所在的园子被封了很多年,所以特别僻静,只有花鸟草虫。

    她蹲在走廊里,津津有味地看小蜘蛛结网,忽然听到二楼似乎有人在里面说话,悄悄溜上去,戳破窗纱去看,发现里面布置地非常舒适华丽,只是房中家具尽数落满灰尘了。里面只有堂叔。她还以为堂叔也去了扬州府呢。

    她一直觉得堂叔是所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看的,不明白为什么偷听到那些仆妇们常说是别人更英俊,有说是义父和赵总督的,有说是顾首辅或傅舅舅的,还有说是文姨姨丈夫谁谁谁的,总之就是很少听到提名堂叔的。这会儿看到堂叔下巴上满是胡茬,开始像那些叔叔舅舅,就嫌弃地撇撇嘴。

    真丑真难看。容容心想。

    堂叔手里握着一个绣纹看起来非常精致熟悉的香囊,容容总觉得跟自己一些衣物的针脚纹样颇为相似,他对着桌上供奉的一尊无名牌位,先喊了两句什么扫扫,又一声声地喊着阿妙姐姐,说他后悔了。

    后悔不该为逞私欲而害阿妙姐姐夫妻失和,发生争执,致她早产难产。还说如今苟延残喘,只是想看她的孩子长大成家。

    容容不懂什么叫私欲和苟延残喘,就求学心起,更加专心去听。堂叔却将香囊贴身收好,开始仔细地擦拭那尊牌位,小心翼翼地好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没完没了。

    容容看得怪没意思,踢了踢走廊的石子跑了出去。刚好在园子门口遇到神色担忧慌张的魏国公。魏国公看到容容出来,急忙上前,蹲下身把她抱住检查了一遍,见没有磕着碰着,这才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样,长舒一口气。

    容容为他罕有的关心感到奇怪,一时也忘了挣脱,然而魏国公醒转神后,却猛地把她推开,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害得容容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容容气死了,还没跺脚,魏国公就责骂起来,骂她不该乱跑乱窜,让满府的人都慌了神到处寻找,只怕她有个好歹。

    容容鼻子一哼,才不搭理,魏国公怒极了,就命人把她带去罚跪,兄长在旁来说好话,却被魏国公斥责下跪。说他俩没娘教还不知道学好,实在让人厌恶。

    容容气急败坏,质问谁敢责罚自己这个郡主。一时嬷嬷丫鬟小厮们都不敢上前。魏国公却说就凭她姓魏,是在魏家出生的女儿,就指着两个嬷嬷按她跪下。

    容容听到这话,拼命挣扎,跳起来对着一脸嫌恶的魏国公高喊:“我才不姓魏呢,我姨母走前的一年就和义父议定,要给我改姓改族谱,只是这两年义父一直在找仙人们,所以耽搁了……总之等义父从扬州回来,你们就会知道我以后姓苏,我是苏家人!”

    魏国公脸色煞白,容容想到一处,又气愤道:“姨母说我娘亲讨厌魏家,说若我不是魏家女儿便好了,所以姨母才执意把我抱走抚养。既然这样,你们有什么资格反驳生我的娘亲,养我的姨母?”

    “既然我姓苏,你们谁能动我?”

    容容看到满府的人面露震惊,而站在台阶上的魏国公和刚走进来的堂叔都脸色惨白起来,嗫嚅着问是不是她娘亲真的说过某句话。

    容容用力点头道:“那是当然,娘亲告诉过姨母,她可讨厌魏国公府了。姨母不会骗我,娘亲也不会骗姨母。所以我娘亲讨厌死你们了。”

    见他们表情越来越难看,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难看,容容高兴坏了,心想人人都怕被人讨厌,就一面不断重复,一面暗下决心自己再也不来魏国公府了,说什么也不来了,除开兄长全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坏人。

    容容说到口干舌燥,就有瑞王府的长随过来通传,说要把她接过去吃顿提前的中秋团圆饭,瑞王吴王傅舅舅等人全在。

    容容很开心,心想上天都帮好人,听到魏国公和堂叔称病不去,就立刻收拾好玩偶和小被子,急吼吼赶到瑞王府。

    文姨姨说她年纪小,非要把她抱在怀里。容容很久没见到文姨姨,非常亲热。养母看着都有些泛酸了。吃完饭,几个夫人搂住她一起看戏,步障左边走来一个丫鬟,说瑞王殿下找她。

    容容一贯不怕瑞王叔叔,就直接跳下过去,瑞王叔叔问了些学业,又问她在魏家开不开心。

    容容赶紧告状,说自己被魏家人无端责罚。又很得意说,自己讲了好多反击的话,厉害精准地把魏国公和堂叔气得脸发绿,当场把人就给气病了,所以他们才没过来吃饭。

    文姨姨的丈夫,也就是吴王殿下,看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总之就是挺奇怪地看了看容容,像是了然像是生气像是忍耐又像是无奈。

    瑞王叔叔则忍不住笑得后仰:“能言善辩的小鬼灵精,这点还真随了你姨母。”

    瑞王叔叔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地方,“当年我和她初次相遇,她也是这么牙尖嘴利……”容容饶有趣味听着,可瑞王叔叔说到一半却发起呆,摸了摸她的额发,提起会跟国公府讲一声,暂时不再送她过去。

    容容得以在瑞王府镇远侯府轮流住,又陪文姨姨六七天,很快就到重阳前的一晚,裕王府下人报说义父会在重阳当天回来。

    容容一早就起来,文姨姨一面和又过正房来用早膳的吴王爷说话,一面给她洗脸梳头。然后看着她喝完一碗肉粥,这才亲自送她回去。

    容容等在朱红大门接到义父,兴奋不已地跟他打招呼。结果路口恰好走来几个仙风道骨的道士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称推演算出义父今日回京,特来相见。他们知道义父心中所想,感怀义父问道诚心,可以传授尊荣长生之法。

    义父起先没说什么,命人好生把他们请进来。然而一过二门,他抬抬手,就有不知哪里等着的私卫跳将出来,拔刀亮剑,把这几个僧道团团制住。

    义父神色冰寒,说竟敢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企图妖言惑众,看来是不想要命了。

    道士和尚对上脖子前架好的刀,不复方才的超脱模样,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是小的听说裕王殿下近年来到处找高人论佛法讲道经,又寻什么尼僧,所以想谋个机缘。”又交代自己的计划,说什么太子身体不好,可以帮义父造什么天选舆论什么的。

    义父眼中划过厉色,承认他的确在求仙问道,但问的从不是尊贵和长生。他不多言,命私卫把这几个人带下去用刑审问。

    容容在旁听得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也误会义父了,原来义父没有那么愚昧迷信啊。就追着义父问那他这两年一有空就到处找高人,又是在干什么。

    其实容容也没想到能有回答,毕竟这两年义父愈发寒矜寡言,外人都特别怕他,把他传得跟吃小孩的阎罗王似的。

    之前养母悄悄告诉自己,有个闺秀听闻要嫁给义父,吓得差点病死了。好在意外拜见过义父一次,闺秀忐忑羞涩中颇有改观,就没那么抗拒。谁料义父没兴趣,说自己克妻,不愿意娶亲,把皇上气得够呛。

    走到花厅,义父却没赶容容回后院歇息玩耍,反而跟容容聊起天,说到处找高人论道,并非笃信神佛。

    他甚至不信那些存在。无非是想知道何为镜花水月,前世今生,三千世界。

    又说他终于在扬州见到了姨母的挂名师傅,问那位比丘尼几个关于什么诗集琴谱什么的问题,还知道了一些姨母的旧事,结合姨母和他说的一些话,他推断出来一件事。

    容容非常高兴,就问是什么事。义父一笑,指着一片树叶说,佛家讲一叶一菩提,或许姨母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

    容容不屑一顾,这她早知道了,也早跟义父讲了,原来义父之前都没当回事啊。

    义父不管她的小情绪,命人送进来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和特产。容容每年收到许多罕见瑰宝,都是各家叔叔婶婶专门送给她的,有她熟悉的门户也有不熟悉的,反正一概收下。

    还有黄莺凤儿绿菱等几位姐姐在外搜罗天下好物寄回。更不要说还有藕官姐姐,她登台收到无数打赏,总是挑选好的送给自己。

    容容自诩大顺第一贵女,自然眼光也高。哪里能随便点头赞美说喜欢呢?

    所以容容就假装不感兴趣,稍微看看,努力别过脸去,学着大人摆出正经表情,说她可不是小孩子了,她长大了,才不会容易被收买轻易被迷了眼呢。

    义父拍了拍她的头,目光投向近处又像是远处,说也希望她快快长大,等她长大他就可以去找姨母了。容容可高兴,想问去哪找怎么找她也要同去。

    义父也不理她,忽然有些踯躅,反而自言自语说不知道姨母是否愿意见他。他一直不敢去见她,也有这个缘故。

    容容听不明白,义父转头问起姨母前年从宁夏到金陵扬州京城的一路上,有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关于义父的话。

    容容早忘记得七七八八,但这是这两年义父头一回跟她说如此久的话,她就不懂装懂,摇头晃脑说有啊有啊,姨母说最爱义父,其次是芙儿。

    容容想想,又改口说不对不对,最爱芙儿,其次才是义父。

    义父听到这话,出神很久,说,那天晚上姨母喊了他一声夫君,他一直存了个念想,或许,或许。

    容容等了半天,他也没“或许”出个所以然。容容就不耐烦了,开始主导话题,掰着手指头讲起自己进学的烦恼,讨厌魏国公府,想赶紧变成苏家人等等。

    ……

    夜色催更,苏问弦独坐正堂,闭目沉思,耳边响起玉真庵里和比丘尼的一番谈话。

    老尼说无论诗集曲谱还是医药办法,全部和玉真庵无关,又说一花一世界这个世人无法求证的问题,苏妙真年岁尚小时曾经和自己讨论过。

    苏问弦刨根问底,执着问老尼是否相信三千世界,是否相信他能与她重逢。老尼怜悯看他一眼:“施主何必着相呢?”

    “我想见她。”

    苏问弦无知无觉,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前世今生,千山万水。

    他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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