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爹娘抚育之恩,就是没你,我也一定会报此仇。真真,我没那么无耻——你更不该以身犯险。”

    苏妙真截断道:“我早就想好了,孝字当头,又有民情民意,爹娘更是无辜,还有齐言干爹等官员的求情,皇上能谅慕家两分,少说也要谅我三分。我定然不会因此而死。”

    她早有思量准备。要彻底断绝慕家的将来,就一定要杀慕少东。如此就算有人拿抗旨参她,也得掂量掂量裕王瑞王顾傅等人家的分量,为了败亡无起复可能的慕家来咬着不放是否值当。

    “所以最多是受些皮肉之苦,再有严重的,可能会发配充军,死,却不会的。”

    “仇还没报完,我怎么会拿命去赌呢。”

    苏妙真轻轻摇头,灯盏啪地一声爆了个烛花,“等你回来用别的手段,无非是刺杀参奏贬职,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就算将来慕家人死绝了,又有何用?爹娘仍死得不明不白,难以恢复名誉。而若是只能暗中行事,不能要他们和世人知道来龙去脉,其中畅快也就少了。”

    她想让慕家败落,同时还要天下人和慕家人都知道,他们是因为谋害王氏夫妇,谋害她苏妙真的爹娘才自取灭亡!所以不肯用暗杀的办法,也不肯等待几年,等宁臻睿或苏问弦把持皇权,或者顾长清入主内阁。

    景王和珉王则不一样,皆为皇室中人,也不是慕家那样的罪魁祸首,乾元帝万万不会答应处置他们,更不会允许苏妙真明面上动手脚。所以她既不能现下出手,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报仇讨债,只能耐心埋在暗处,以免打草惊蛇,以免连累苏妙娣她们。

    想起王氏临终时语,苏妙真指尖一颤。她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苏妙娣,和苏问弦。

    苏问弦听出她自行解决慕家非因防备憎恶之心,也非一刀两断之意,霎时间心潮翻涌,又从铜镜中见苏妙真出神须臾,似想到某处,过了半日,她道:“哥哥,除去爹娘姐姐,你是我最要紧的人,我虽厌你得陇望蜀,但也没那样想过你——”

    苏问弦为其梳发的动作一顿,她道:“无论如何,你该趁早打消那些心思。”

    “自打爹娘离世,我就决意不惜一切为他们翻案报仇。名声容颜家财——必要时我的性命也可以掰做两半,只要值当。”

    “我虽未获罪,但曝光了安平居士的身份。在世人眼里还有如登台唱戏等抛头露面的行径,作女儿固然千好万好,作娘子却恰恰相反,只会带累对方。更不要说还有珉王景王的仇等我去报……所以别说是你,就是对两广巡抚,我也绝灭了儿女之情……”

    “何况于我来说,没了爹娘,我更加不愿违逆本性,去过那些枯燥无味的内宅日子……”

    “哥哥,你趁早忘了罢。”

    她说完这些就偏过头去,玉颜怔怔,似无比疲倦。苏问弦忍住触碰她的冲动,后退到帘边道:“真真,今天父皇也说了相仿言语。”

    当时苏问弦汇报完军务民政,并不告退,耐心等候乾元帝和诸位重臣的询问讨论。乾元帝长叹一声,最后将众臣遣出,独留他一人。

    苏问弦把度回京所见情形,已知乾元帝不会也不能重惩苏妙真,但仍然为她说情。乾元帝没说话,半晌才开口,提起他监军两广功高劳苦,且业已而立膝下无所出,正妃过世年余,是时候重娶裕王妃了。

    近两三年间,乾元帝偶有为苏问弦纳妃之意,苏问弦一概推辞。借口赵家父子兢兢业业戍边,赵氏虽有些不好的传言,但传言不尽不实,只是为人奢侈轻浮了些;还有连娘等妾房。后来渐渐透露出他心上早有得意之人。

    不等苏问弦说些什么,乾元帝继续讲到裕王妃的位子苏妙真不行。苏妙真才华胆识远超凡人,还有过分出挑的容貌,但正因如此,加上过分决烈执拗的心性,就注定她不宜家室。

    “皇上当时对我说,‘弦儿,她不行,你趁早忘却此女。’”

    苏问弦低声道:“我答,‘或许承袭生母,生性痴愚,总归无法忘情——‘”苏问弦语气平淡,仿佛拒绝乾元帝的人不是他,“‘至死不忘’。”

    苏妙真眸光一动,紧紧抓住妆台边沿。

    当年苏问弦生母朱姨娘素来体弱,孕中得知乾元帝被囚,惊吓过度,用了催命的办法才把孩子生下,之后就缠绵病榻,无力教养苏问弦。

    苏观山也格外疏远这个便宜儿子。苏问弦满怀不解,屡屡讨好苏观山却不得其法。所以一天的父母恩情也未曾得到。

    后从外祖的只言片语里和生母的笔记信件里知道自己不是苏家人,而是他生母无媒苟合后被始乱终弃,最后诞下的私生子——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只是靠着百万家财托在伯府庇护而已。

    他天性冷冽,自此之后更将心性磨到寒厉。和各种师傅勤学文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那时晋王势大,楚王眼看是或囚禁或被杀的下场,事涉皇位,晋王一旦登基,和楚王等争位藩王来往的人难有善终。生母朱姨娘在这种危难之际也要耗费寿元根本生下苏问弦,非对楚王用情至深,不能如此。朱姨娘死前不能明说一切,就喃喃回忆,总在苏问弦面前重复“至死不忘”。还有无数遗留笔墨,写满了这四个字“至死不忘。”

    这些纠葛缘故,早在乾元十六年苏妙真和离归家时,苏问弦就尽数倾吐,只改了他本人知情的时间。

    :“当时我不懂此等情意,外祖告诉我后,出身微贱的阴霾虽被驱散,但反而让我告诫自己无论何时不能重蹈覆辙,为情所困至此。”

    “可天不遂人愿,非要造出个你来。”

    ……

    “朕曾说过不要她等,你娘毁在这个痴上——“武英殿内,年过五十的乾元帝鬓发衰败,如是说道,“若有她堂姐的半分冷绝——”乾元帝蓦然住口,似陷在回忆中。过得许久,收拾了心境,目光如电:“诸子之中,朕以前的确偏爱达儿,但朕知道,你能力最高。只是你出身不够正统。”

    “你对景明怎么看?”

    苏问弦沉默片刻,简短道:“将来必是鼎足之臣。”

    “说得不错,景明是朕看好的内阁元辅,等两广政务走上正轨,朕就要拔取他进入内阁。”乾元帝死死看着苏问弦,“弦儿,你明白这意味什么吗?”

    苏问弦剑眉一拧,一个从未被他正视深思的想法重新涌入心头,乾元帝看着他长叹了口气,一瞬间似老了许多岁:“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孰重孰轻。”

    ……

    苏问弦看向苏妙真:“真真,我以为我会犹豫——你明白吗?”

    苏妙真面色倏忽一变,良晌,又转为平静,“你这是在逼我。”

    她柔柔一笑,“其实倒也无妨,正妃侧妃也好,夫人诰命也罢。你有本事求来赐婚,不怕影响前途舆论,那我可以是你的。”

    苏问弦见她虽笑着,神色里却了无生趣,心痛如绞,痛怜爱欲渴求愧疚珍惜畏惧种种感情一起袭来,难以言说的催魂荡魄,缄默半晌,道:“真真,我在两广听说你所作所为后,就放弃赐婚的念想了。”

    苏妙真手指泛白。窗外夜蝉鸣叫,苏问弦定力用尽,不能再放任停留:“我知你伤心欲绝,强撑到现在早已心力交瘁……若是爹娘还在,我会请求赐婚。可是你如今这副模样……我怎么舍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比你能想的还要在乎你——真真,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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