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旬初,六万大军将罗旁山三百瑶寨尽数攻破,只剩几十个地处偏远的主寨。这次进剿是从七月开始,由两广巡抚调遣大军,命监军、广西广东总兵、各卫指挥使分率四哨,铁壁合围,攻入广袤无垠的罗旁山林,前后历时三月,俘杀过万,招降亦然。

    万峰联络的罗旁山沉浸在黑夜中,两广官兵们你扶我抬地回到驻扎营地,听闻晚上加餐,巡抚监军还要赏下银钱,全笑出白牙,七嘴八舌地说起明天再攻残余村寨。

    营地燃起熊熊火把,大帐内亦灯火通明。顾长清招来两位罗旁瑶民首领,一位是被俘虏,一位是被招降,与他们推心置腹谈话,最后指向地图,道:“本官非但不杀俘杀降,还要给你们活路。从今以后,本官准罗旁所有瑶民入山伐木,撤一切钞关税卡,只要在端州检验过关,即可贩至肇庆。但本官要你们明白,若有降而复叛者,不问任何情由,皆照裕王在廉州办法处置。”

    两位瑶民首领闻言一震,裕王手腕严烈,六月收复廉州时对诈降者一概酷刑悬城。见顾长清恩威并施,绝非一昧宽仁,就又是感恩戴德,又是心惊胆战,再三行礼,连连保证将尽力去劝降藤峡诸地少民,这便出去。

    顾长清不但得调度各哨大军,还在行军间安排地方民政,两广刑名水利田亩赋税等事全由他来终裁,故三个月里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因还要见各地指挥使布政使,当即眯目养神,同时让顾卯念邸报书信。

    听到某处,顾长清猛地睁眼,“苏家大房全部流放来两广?”就一面拿过邸报,一面皱眉问:“伯府二房如何?”

    顾卯垂手恭谨道:“二房一切安稳,说是皇上念及抚育裕王的情谊,让苏学士继续巡边,估摸这会儿该巡到宁夏,大人不必忧心。”

    顾长清沉吟一时,“大房若流至两广,妙真一定会给我和裕王送来书信,算来也快到了。”在帐内来回踱步半晌,他神色半愧半忧,“我镇抚两广,最少还得一年之功,此时伯府突逢大变,我却无法去陪她,而当初我答应她两三年内返京,如今——”

    顾长清转身突喝,“顾卯,你立时返京,看看伯府情况。这件事来得突然,裕王在两广,苏学士在边地,若有变化,苏家可能再遇大难。”

    顾卯颇感抗拒,“大人嘱咐属下办药材买卖运输的事,年后又要攻藤峡历山,这正当口让我回京,可犯得着?苏家大房是流放了,但苏姑娘一向得宫中贵人喜欢,定然不会有事。”

    顾长清却肃声道,“妙真在宫里有脸面,那是因她实打实做下几件事,不是皇上后妃喜她本人性情。这事就这样定下,你即刻回京去见她,她若有所驱使,你一切当我所言,半句不得违逆!”

    他为官多年,讲话间不怒自威,顾卯虽自幼跟从顾长清,如今也不敢违背顶撞,只得应下,就要出帐连夜返京,忽见苏问弦揭帐而入,步伐如风,语气同样焦急,“景明,你听说伯府大房之事没有?真真她孤身在家,若能把征讨藤峡历山推迟数月,我思量归京一趟。”

    十月底,《洗冤录》第四卷在京中匆匆印出。安平居士年年有作品流出,年年反响不俗。

    前年的《女状元》更是引爆热潮,不提男子,就是女子也为之如痴如醉。又被虹英班玉合春等名班先后编作戏剧,不识字的男女老少也可以看个热闹,最后效果极好,每逢演出都闹得一票难求,戏园子挤得水泄不通。

    民间如此,宫中亦然,妃嫔公主们也把《女状元》赞过多次,安平居士愈发声名大振,再往后除开勋贵富户,寻常百姓家也兴起让女儿识字读书的风气。

    有《女状元》等话本轰动在前,这次书稿甫一问世,虽无插图绘图,也引来翘首多时的京城百姓们争相购买,抄借传阅,一时间洛阳纸贵,家家念叨着受冤而死的申大人。

    十一月初,海防消息入京。是镇远侯府小侯爷十月里在招抚海商的帮助下,追至福建斩倭寇二千,烧掠倭船近百。他还有招抚巨寇张直和协助两广巡抚回防高雷两州的前功,朝廷先前并无赏赐,这回就一同给予厚赏,赐珍宝加虚衔外,升其为浙江都指挥同知,仅次于浙直总督胡大人和浙江都指挥使大人,乃从二品大员。

    侯府为此设宴,席间侯府母女一改往日对三国故事的热爱,反招说书艺人来讲新鲜话本,两位说书艺人就讲起被重臣诬陷受贿的申大人,待讲到申家女泣血诉冤,席间诰命小姐无不泪沾衣襟。

    自此以后,国公魏府,学士文府,永安侯府,元辅张家,次辅许家乃至总河顾家等高门大户的女眷们也仿效之,在宴席上不再闹写诗作画、行令听曲,反而招说书先生讲那《洗冤录》。

    堂们有此爱好,官们也逐渐参与。不要歌姬舞妓在席间佐兴,反要艺人说书,渐称奇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直隶百姓们听闻贵勋文人喜欢,就是有嫌其哀感伤痛的,也来追捧此书,短短半月,风靡都城内外。

    十一月二十七,成山伯府出殡,往清水寺寄灵。苏家停灵足足四十九天,只有张天师等道士奉旨前来传灯照亡、打磐申表、诵经接引,再没有出资延请其他尼僧法师。这起初让京中百姓议论纷纷,或怀疑伯府抄家后无力做法事善事,或猜忌二房两位女儿没有孝心只知吝惜银钱。

    然而不两日,伯府就在路边开流水席面,京中老少男女只要在王氏夫妇灵前哭上两声,就能领身孝衣前去吃席,一日三餐皆是如此,京中人家甚至有连着十几天不开火的。更往各大街口附近设下粥棚药棚衣棚,派婢女小厮前去日夜布施,济贫苦病弱无数,帮乞丐流民无数。

    大家见此,自然唏嘘不已,只把伯府往天上夸,说苏家小辈孝心可嘉,做下好大一场善事,苏观河夫妇纵使无子,身后事办得如此哀荣,也无遗憾。

    又有好事者浮浪儿到处夸赞苏家女子的性情才貌,故而二十七天明出殡时,道旁围观者比扶柩进城那日还要多出许多,沿路人潮汹涌澎湃,各个垫脚探头,要看苏府送殡队伍。

    百姓们也不管冬日侵晨严寒,定目观看,沿道各勋家前来路祭,搭出许多彩棚,头几座是瑞王府、宣大总督赵府、吴王府、平江伯府、尚书府杨家,至于镇远侯府永安侯府等苏家亲友府上,更不消说。

    又看棚前张筵鼓乐,各家官也不要下属代劳,或下马或出轿或停车,拈香洒酒亲自祭奠,礼数周到无限。

    再观那苏家未嫁女儿一身素衣,在前捧丧盆主驾灵,和出嫁姐姐一起带着府中小辈,往每家彩棚挨个挨个地接祭诚谢。除此之外,就是对普通人家设下的寻常祭坛,她也特地过来倒身施礼,问下姓名再三感念感谢。

    百姓们在旁看得讶异满足,那十几家普通门户惊得连连回礼,解释他们或受过王氏接济,或受过苏观河庇荫,所以商量着设路奠祭坛,断不能受此大礼。

    等送殡队伍出城,百姓们才咋舌感叹而归。

    一时感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有许多高门给苏家脸面,就连当朝的瑞王殿下也特意前来路祭;

    一时可惜学士夫妇英年早逝,苏家将自此败落,累得阖府悲痛欲绝,还有湖广在京百姓跑来捶胸顿足的;

    一时震撼那苏家女儿亲民有礼,没有半点架子,不曾嫌贫爱贵区别对待,最难得是她果如传闻中天姿国色,我见犹怜,让人一见难忘……

    腊月初,虹英班头一个上演《洗冤录》,小藕官亲自饰演申家女儿,为父伸冤。她是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优伶,爱惜羽毛很少登台,当即引来无数人冒风雪观看,那日戏园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追捧小藕官的富家子弟们为她造势,连着不断点这出戏,往台上扔出无数元宝尺头。

    回京述职的大同总兵没办堂会把人招去,反而在戏园大驾光临,要欣赏这盛行开来的新戏。因其年初刚立卓绝军功,这是人尽皆知的,从不看戏的许多武人粗汉们就也来捧场。至此之后,玉合春四喜社也照着改编,同样引来观赏热潮。

    都中除开聋哑幼盲,《洗冤录》可称无人不知,扩散到北直隶全境不说,就连河南山东南直隶等地,也开始传诵此书此戏。

    大同总兵更带来一个上好消息,答及汗想要再次率部族进京谒见,又称草原有其他大小部落愿臣服大顺。希望乾元帝考虑推恩,封贡他们。

    腊八前后,加急军报火速传回,广西广东大小失陷城镇全部被收复,罗旁山瑶民村寨也被尽数攻下。不但如此,两广巡抚成功劝降数万瑶民,避免造下过多杀孽,最终激起少民憎恨。官军将在藤峡历山两地集结,年后春夏时分发起总攻。

    乾元帝和内阁辅臣们当然高兴,下旨再三嘉赏,同意两广巡抚主张的十条民政则例,再诏令福建云贵等地协两广继续平叛,四川都司要为之筹备药材,湖广都司要运送粮饷,苏松等地则输送军衣。

    九边海防两广先后传回喜讯,振奋朝野内外人心。就在所有人欢欢喜喜预备过年时,迎玉皇日忽然传出流言——

    《洗冤录》新卷乃是苏观河幕僚所作,特意影射苏学士被朝中重臣忌惮谋害。乞丐窝里再度传出许多歌谣,“慕天颜,入锦苑,紫苏死来紫苏灭”“一心巡边为国死,忠奸难辨遭人诬”……传来传去,竟成了蓟辽总督慕誉陷害苏观河,使其遭到夺官之祸,还意外遇到杀身之灾。

    这流言短短数天传遍大街小巷。慕贵嫔向皇后皇上哭诉流言如刀,慕家虽有失职却绝无歹意。顺天府尹之后进言,为苏慕两家名誉,不如暂封《洗冤录》一书,不允各大书坊贩卖。乾元帝虽觉些许蜚语不该小题大做,但最终在后妃请求下答应。

    然而不禁还好,一禁此书,反而让这流言愈发扩散,比禁前传得更快更广。城内外人人都当个新鲜事儿私下讲,竟是妇孺老幼也说“听闻申大人正是苏大人,于节度使正是慕总督”。元宵里人人皆有闲散功夫,走门串户地口耳相传,这说法一时间甚嚣尘上,无人不晓。

    正月十三,某府做东,遍邀京中勋贵富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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