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粮船南下回空,在沿海口岸贩售梨枣酒木各色器皿,陈宣从中赚得数十万两,较河运不遑多让,更免去了内河闸岸的打点浮费。海运便捷迅速,陈宣得以提前一月向总漕申缴仓场限单,他安顿完济宁临清等地的修拨船、摊雇运等杂事后,就匆匆地上京陛见。

    巳初在宫门遇到神色焦虑的宁臻睿,陈宣猜度他也听说了成山伯府的事,所以急着从王府入宫。二人走不一会儿,钟粹宫女官满面忧愁地过来,拦路说贤妃近来抱恙,想第一时间见见儿子。

    宁臻睿皱眉半日,在女官的再三催促下嘱咐陈宣两句,转路去给母妃请安。

    入西苑过太液池,临水有宫曰南台。宫人进去通报,陈宣就在殿外等候,忽听殿内竟有女声断续,宫人道:“是苏五姑娘在为父陈情。因她乃是外臣女子,皇上就把齐杨两位大人都召了过来。”

    陈宣点点头,一壁梳理昨夜听到的种种风声,一壁思忖回旨时要说些什么。等到巳中时分,宫人出来传旨,“皇上召陈漕政入内觐见。”陈宣见殿内无人出来,愈发奇怪,但不表露,忙起身领旨,肃穆神色走上丹墀。

    陈宣进殿后先叩头请安,被叫起后因乾元帝没问他话,就安静退到一边。眼光略地一扫,齐言杨世南亦垂手在旁恭侍。地坪上则跪着一个人,正是苏五姑娘。

    其人衣饰素简,若出水芙蓉,可难掩光艳。

    陈宣眼皮一抬,冉冉摩挲和田玉扳指。

    听她再度用力磕头,向乾元帝说:“因这纳出身乐户的姐妹花为侍妾的事,若传出去定然引起纷纷议论,最后有损天家颜面。臣女父亲就自己出银给这家人落籍,让他们在武当山下清修生活,这在教坊司那里亦是有据可查的……”

    她急声道:“正巧,这父女三人去年万寿里为沐圣恩,不辞辛苦地从湖广来给皇上祝寿。而且一路上百步必磕头,到了京城更是十步一叩首……之后就住在妙峰山脚下为我大顺祈福——臣女今日被召,就斗胆将那老爹带至西苑宫门等候,齐大人还见到了的,问怎么有个白发老者在此。”

    陈宣在旁静静站着,看乾元帝闻言一愣,扭头去问齐言情形。

    齐言拱手称是:“微臣确实凑巧碰见了那老者,因知道这乐户一事,当时就问他;‘老先生如何到的此处?’他啊呀呀地就扑倒在地,给微臣跪下,说;‘我的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哟,小老儿住城外,和两个女儿一起为万岁爷诵经祝祷。这段时日听闻苏巡抚因为小老儿一家遭人污蔑,想着万岁爷最明察秋毫,比包拯还厉害,所以壮起胆子来拜见万岁爷好给苏巡抚洗冤的,这位青天大老爷,劳您去跟万岁爷说一句,小老儿一家真没有银钱贿赂苏巡抚脱籍。’”

    殿内众人都凝神静听齐言说话,陈宣亦然。过一会儿宫人上来送茶,齐言这便住口,乾元帝接过抿了一口,示意齐言继续。

    齐言这方又道:“微臣见他言语粗鄙,觉得不好让他面圣,就想详细问清后给皇上禀告,于是又问:‘那你可在珉王府供奉过,后来怎么不去了?’那老儿说他和女儿起初并不在王府供奉,后来珉王府的管事见其女貌美善曲,就将女儿带入王府侍奉珉王爷。”

    齐言咳了一声,但道:“但先前——湖广的显王世子曾纳乐户女子为妾,惹先帝不悦赐死那几位乐户女子——这件事在湖广人尽皆知,所以他们父女就很是惶恐,生怕哪天小命不保。”

    “最后这老者讲;‘苏巡抚说万岁爷重宗室声誉,可也最是宽仁爱民。他代天巡狩,要为皇上施恩,打算替小老儿一家出银子落籍,但不许再将女儿婚配……小老儿感念万岁爷的恩德,去年就专门携女上京,好给万岁爷过大寿!’”

    “之后这钱老头就又说了许多旁的,什么万寿节捡到了皇上让赏的铜钱,和其他百姓都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把那些铜钱串成串供在家中,日日供着香火给皇上祈福。周围还有许多邻居也照着如此,天天为皇上诵经……”齐言顿了一顿,总结说,“微臣看过他的路引文书,见确和珉王爷所言符合。”

    陈宣听此这长篇大论,心中微动,记起当初限制诸位宗室的《宗藩条例》正是齐言所拟,就偏首去端详那仍跪在地的女子。

    她神色稍霁,抿唇一丝不苟地听齐言讲话。

    陈宣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见似因听到民间拥爱君父,乾元帝颇感满意,亦然舒缓神色,“苏观河这处置倒也有理,全了皇家颜面与朕的爱民之心。齐言,你明日派人去城外湖广再查一遍,看是否属实。”

    “微臣领命。”

    珉王所奏的乐户落籍之事被这样化解,陈宣颇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陈宣稍稍皱眉,此番对苏观河的攻歼,种种迹象说明乃慕家和珉王主使,珉王渐失圣心,慕家却出了个得宠有孕的贵嫔。而赵慕两家因争京营团练的位置,闹得失和已久,舅父赵理自傲军功封贡,不肯向慕家低头。至于陈赵两家,又是早绑在一起的了,所谓“一荣俱荣”。

    陈宣正思忖中,忽听她恳道:“皇上明察!至于臣女父亲被参‘纵容刁民欺辱粮商祁家’,亦实在冤枉!”

    “禀皇上,陈大姑娘昔年为谭家所救,在襄阳府过了许多年。当初湖广大旱,谭家慷慨解囊给巡抚衙门借了百万米粮,陈姑娘则在襄阳府办粥场赈济灾民。祁家不知何故,时常仆驱使家仆在粥厂捣乱,或冒认灾民抢粥,或称米粥有毒吃死了人。臣女父亲就依律将祁家家仆杖刑,还斥责了没能约束家奴的祁家主子们。后来祁家亦有趁火打劫,用低价买灾民良田之事,臣女父亲责成原价退还……”

    “皇上如若疑惑,可以问问陈漕政或陈家姑娘,便知臣女父亲在湖广的行事皆是为朝廷尽忠,断不曾欺辱任何儒商!”

    陈宣见她语气隐有激愤但不失条理,将当年襄阳粮商之事分说的明明白白,全无胆怯畏惧之色,不知何故,想起去年吉祥楼里她论及海运时的头头是道。待听到自己名字,陈宣急忙收敛心神,暗暗组织言辞等乾元帝发问。

    果不其然,乾元帝沉吟片刻,不问漕事,指着他道:“陈宣,这苏家女所言当真?”

    陈宣撩开衣摆跪下,道:“回皇上话,苏姑娘所言属实。臣妹曾提及过,苏巡抚当日拘捕了几位仗势作乱的家奴,自此谭家粥厂井然有序,活流民无数。至于灾荒年份豪商压价购买良田,也是常有之事。”

    陈苏两家并无来往,甚至论理因陈玫而有不小的矛盾,无人觉得陈宣会特地为苏家讲情,乾元帝果然面露相信之色,

    “原来如此,朕就说苏观河也是士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向儒商发难。这样说来,他在湖广那几年,除开盗伐陵木案里流于过分宽容,倒也没有其他错处。你二人起来吧。陈宣,你且去西偏殿候着,朕过会要问你海运之事。”

    苏妙真目送陈宣出殿,听出乾元帝的语气由最初的猜疑逐渐转变为和缓,再转变为宽慰,稍感轻松安慰。但仍警惕心神,生怕说错一个字惹乾元帝厌恶。

    等乾元帝又说起九边之事,苏妙真忙得再度叩首,不管额头持续传来的钝痛,道:“回皇上话,臣女随父亲在宣大两地四月有余,见父亲为修筑堡垒城墙、清理隐占军屯而忧愁劳累。常常不顾安危劳累地下到各州县去亲□□问底层军士。”

    她一面庆幸在九边四个多月把所有精力投在军屯和军户上,从没去什么石窟悬空寺游玩;一面小心从袖中抽出那两份她呕心沥血所录的书册,一份是查出的各色侵占案件,一份是军户在边地的生活实录,恭敬低头上呈。

    “臣女父亲见九边仍有逃军,想着朝廷屡屡施恩封赏,不至于此,于是微服去和军士们打交道……军士及其家眷们起先不太信任臣女父亲,但见臣女父亲言辞恳切,后来就坦诚倾吐,遇到不能明言的地方,就以某某千户,或是某某参将,某某老爷替代,把他们遭奴役驱使的事例讲出……”

    乾元帝闻言,立时停下了饮茶动作,命内侍取来翻阅。翻不一会儿,脸色顿变,丢给齐言杨世南二人,让他们细看。齐杨二人看完,也都大惊失色,再三劝乾元帝不要动气,也不要迁怒赵理赵越北。

    苏妙真心中激动,见乾元帝摆摆手道:“赵理父子肯让苏观河细查,可见跟他们无关,朕都晓得。这里面军士诉苦,也没有提及赵家父子的——赵越北更是个让朕放心的直臣。”

    乾元帝叹气,“这里面说的多是各本地卫所的千户百户们,也有文官生员。早年为了这些骄堕的世袭武臣们,朕就再三苦恼,先改官舍会武的规矩,又开武举,没想到他们还是这样的不体谅朕心。”

    敲了敲桌子,乾元帝问:“你们觉得这书册所载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苏观河夸大其词?”

    苏妙真心里一提,强忍辩解的冲动,等杨世南齐言二人表态。杨世南欠身回道:“微臣以为不似作假,军屯一册里记载的云州卫沙田和葛裕堡逃军之事,跟赵总督前些日子请罪折子里如出一辙。至于军士述悲一册,地名人名虽隐去,但言辞皆是边地语调,所述风物见闻亦然,若非亲身而至,怕是写不出的。”

    齐言亦道:“当年微臣家逢大变,一边读书一边务工,这里头军士们所说的被驱使筑墙建房种田等种种细节,和微臣记忆中全都对得上。然苏学士出身勋贵,按常理来说,是不该晓得的,就是有所听闻,也不会如此详实。”

    杨世南将书册恭谨递给內侍,看苏妙真一眼:“但有一处,这里头的笔墨字迹不是苏学士的——苏学士的簪花小楷闻名遐迩。”乾元帝似没料到杨世南会在这上头挑毛病,翻书册的动作一顿。

    苏妙真见此忙地解释:“禀皇上,这是臣女父亲口述,由臣女在旁记录,准备回京后重新润笔,再呈到御前。如今臣女冒失献上,只是想让圣上见到臣女父亲的一片忠心与勤勤恳恳——他在宣大得那四个月,半点闲暇都没有,只是忙着公务。臣女母亲亦然捐出银两,建了养育孤儿的善堂……”

    “至于贪占财货,试问一个对普通兵丁都爱护的人,一个连自家银钱都拿出去做善事的人,怎么会主动索贿呢?其中必有蹊跷,请皇上将臣女父亲召入京中受审,还臣女父亲一个公道……”

    她越说越是失态,想起这些年苏观河的勤政劳累,与王氏的忧心忡忡,险些哽咽出声,急忙用袖掩去。正焦急地等乾元帝宸断时,忽听得一声“给父皇请安”,逆光回看,是宁臻睿走来。

    苏妙真午后出宫,已是精疲力竭。她先去谢了朱氏,等到傍晚又去瑞王府。在南台里,乾元帝虽有意动,但因金口玉言不好随便更改,就再三犹豫。

    宁臻睿进殿劝说,称总督慕誉戍守边疆,若要他照管此案,恐怕会分心乏术,不若依苏妙真所言,把苏观河招入京中,由齐杨几位大臣同审。乾元帝见这儿子亲劝,齐言杨世南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答应下来。

    苏妙真怀着一腔感激去谢宁臻睿,他一改往日的不耐,见面不但没教训她,还抚慰她说只要苏观河没收过财物就不会有事。

    苏妙真再三跪谢,宁臻睿只是摇头,最后方道:“三哥为了拉拢慕家,在这上面下功夫,实在错了。”又道:“齐言刚直,杨世南圆滑,虽都有些怪异脾气,但都是好官。由他们主审,肯定不会冤枉了你爹。等裕王回京,这事了结,你和家人返金陵去吧。”

    苏妙真听出隐情,结合先前猜测,心中惊骇万分,更有无限痛恨,但不能表露。次日乾元帝的旨意离京,要慕誉差人送苏观河上京受审。苏妙真耐住性子等了小半月,依门日日盼望父母归家。

    如此盼到九月中,她晨起正写话本,宁臻睿忽地召她过去。却也不说所为何故,只是细问她闺中琐事,近来饮食如何,睡眠如何,心情又如何,甚至连泡茶捶背的活儿也不让她做了。

    等宁臻睿问起苏妙娣和苏母身子如何,苏妙真终于没耐心了,将茶盏转递给明间内侍立的丫鬟,下跪拉住宁臻睿袍角,道:“殿下想说什么?怎么拐弯抹角的,这不是殿下的性子啊?”

    宁臻睿叹一口气,离座蹲下,平视她道:“你听了别急,也别慌。是今日传来急报,土默特部的残兵游荡到辽东,在前屯卫一带伏击了苏学士一行——”

    霎时间,苏妙真如遭雷击。她心中白茫茫一片,只觉世界好像寂静下来。

    唯有宁臻睿的声音似远似近,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你父亲坠车昏迷,母亲受了箭伤,说是难以挪动,就在永平驿馆暂住养伤……没哭吧?没哭是对的,你爹娘应该没受重伤,这时候哭反而不吉利——父皇今早听闻,也立时就遣送太医钦差前去抚问治伤……苏妙真——小苏子——本殿下给你担保,你爹娘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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