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清进门先见苏妙真两颊染霞,杏眼微蒙,又嗅到屋内的酒味,便知她喝了不少。因想着她酒量浅,此时难免会有伤人心肺的恶言恶语,便始终压着声百般哄她。

    但饶是已有准备,听得这改嫁的话,纵然顾长清一贯脾气宽和,此刻也免不了脸色一阴。

    他欲要沉声责她不该口无遮拦,因见她面容苍白,神色迷惘,再无从前的活泼讨喜,终究不忍心,深吸两口气,走过去挤出笑容,将背对着他扶住黄花梨妆台的苏妙真揽入怀中,道:

    “真真,你怄气归怄气,就是打我骂我我也都受了,但别再用和离改嫁跟赵越北他们来刺我,成么?你明知道为夫前年为着湖广之事堵心许久——”

    苏妙真一听这话,骤然扭头,冷冰冰道:“你也知道这会让人难受么,那你为何不体谅我的心情,不在去之前知会我一声?你顾大人会为赵越北傅云天堵心,难道我就不会为陈姐姐闹心了?何况,何况你还喜欢过陈姐姐,但我却从没喜欢过赵越北他们星点儿半点儿!”

    顾长清登时哑口无言,他一手紧紧扼住苏妙真纤腰,一手揉了揉皱起的眉心,温声细语道:“真真,是我错了。但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么,我如今这样在乎你,一想到你要另嫁,自然有些慌神失言,你别恼,是我一时冲动,以后保证再也不说这些惹你生气。”

    又叹口气道:“再者,真真,你说的这些人里哪有肯像我一样,永远不纳妾,只打算守着你一人过的……”

    苏妙真本不言不语地被他搂着,就在顾长清以为她想通之时,却听她轻轻笑道:“是啊,你不纳妾,可你心里还有别人……你敢否认你没喜欢过陈姐姐么?你敢否认——你起初不跟我圆房,除了是为我这禀赋薄弱的身子骨着想外,也还是因为你那时候心中仍然有她?”

    顾长清身体一僵,两人搂在一起,苏妙真如何察觉不出:“我本别无长处,也就是美色上可以夸耀自许。你又是个气血方刚的男人,但新婚之夜和后来的时日里,虽名正言顺,你居然也能半点不动心起念,犹然为死去的未婚妻守身如玉——这里面的情意实在太深。”

    她茫茫然道:“若非后来你对我生出些许情意,你敢说你会愿意跟我圆房,作成真正的夫妻么?你可曾想过,若咱们不圆房的事被人发现,我颜面何存,又该如何在顾家立足?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对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呢?你就不怕别人指着她嗤笑说,这苏家姑娘刚成婚就惹得夫君不待见?!”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胸前却起伏不定,她下意识地要往房外去好好呼吸一番新鲜空气,却被身后的顾长清死死拘束在怀。

    顾长清面色忽青忽白,强行按住苏妙真的双肩,死死压住她的剧烈挣扎,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沉声道:“你听我解释,余容出事前,离我跟她初次见面将近七年,她曾经问过我,如果将来有一天她去世我待如何,我那时候玩笑说会为她守上七年,算着也就是乾元七年到乾元十三年底,后来她出事,一语成谶,我更为当年一心功名推迟迎亲而愧疚,便想给她守了上七年…………”

    喘了口气,复道:“而等咱们成亲后,你年纪小身子弱不说,我那时因流言,也疑心你跟赵越北互相喜欢,只怕你是一时赌气将来后悔,所以便是到了乾元十四年,我也没碰你……所以你说得对,除了为你以外,也是为了余容。”

    “但若说只为了余容,却是大错特错,否则现下已经过了七年,我为何仍然没碰你?且我当时早已安排过,不会有人发现这事,绝对会保住你在顾家的颜面地位……”

    他道:“再有,真真,我是喜欢过余容,但我保证,那都是从前的事,如今我心中只放你一人,我再不去想余容……”

    又沉声道:“真真,我若有半句谎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

    苏妙真闻言一颤,停住了挣扎反抗。她想说“不去想”跟“不想”完全不同,但最终只是用纤指轻轻点住他的嘴巴,摇了摇头。

    “别发这种吓死人的毒誓。其实,其实我也没怪你,毕竟当初我自己也害怕跟男人有肌肤之亲,更佩服你能对没过门的妻子如此之好,觉得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子、还想着你日后对我肯定也不会差……”

    “可是,可是那时候让我觉得很好的事,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却只让我难受……”

    “小顾,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怎么说我也跟你处了好几年,就是猫猫狗狗,也有感情了。”

    又怔怔地仰头看着他道:“可你纵然现时只喜欢我一个,但跟你青梅竹马的陈姐姐回来了,两家又住得近,更时时有来往,难保将来不会对我淡了,而对陈姐姐再生情愫——人心难测,若换在数年前,我也料不到自己会喜欢你……”

    顾长清道:“这个简单,余容总要出嫁,她出嫁前我再不往陈家附近去,顶多替她和那谭老爷寻些名医圣手去治病——”

    顾长清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坚定道:“真真,我既然娶了你,就不会负了你,你信我……”

    苏妙真身子一颤,咬着嘴唇,见他似完全没意识到这话里的不对劲,忍了半晌,眼泪仍是簌簌而下。

    她想着顾长清如此在乎陈芍,当初跟陈芍有关的一句戏言,他尚且能真的守了七年,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美貌佳人投怀送抱的情况下。此等情形,不论前世今生,不论男子女子,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情深似海!

    而如今对方既然回来了,他就是不去见陈芍,但只要顾长清知道对方还好好活着,只要顾长清知道对方就住在草庙街,难道心里就能不去想了,不去挂记思念这失而复得的初恋了?

    苏妙真泪流满面,但觉无比茫然。

    若是她这一年多下来,真的奋斗到让顾长清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即便面对以前的心上人也能无动于衷,那也便罢了。可她自己偏偏没有那个能耐,顾长清纵然不去见陈芍。却也想着要替谭老爷和陈芍请名医治病,眼见是个犹极为在乎对方的情形。

    更不要说蚊子血和白月光会是怎样的差距,以后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体贴,他心里难道就不会想着,若是另外一个人便好了。

    而最重要的是,顾长清虽说了娶了她就不会辜负她,但这反而更让苏妙真害怕。若他以后不再喜欢她,对她单只剩下责任感——那这种强求而来的感情又有什么意思呢?岂不是既让她憋屈,又让她对不起陈芍,更让他隐忍委屈?倒不如眼下就散了,放他一条生路。

    毕竟她跟顾长清没有肌肤之亲,以后用什么忌讳神佛的理由宣之于众,既不会妨碍她再嫁,还能让顾长清趁着陈芍没跟殷泽成婚前,跟陈芍再续前缘,免得最后闹到三个人都无比痛苦。

    她明知或许就这么放弃顾长清为好,但一想到要离开他,一想到他可能真的不会再喜欢陈芍,真的只爱她一个人,就万万无法割舍。

    苏妙真心中大恸,掩面慢慢蹲下身去,不明白怎么生平第一次喜欢人,就遇到这样两难的境地。更不明白该如何抉择,才有对所有人都公平的最好结果。

    她听见顾长清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信我”,又感觉他把她抱了起来,等两人坐到床边,顾长清将她抱在膝上抚着头发一句句哄着。

    苏妙真仍然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只能怔怔地仰头,看着眼前神色温柔的男子,过得许久,她稍稍下了决心,无声无息地反抱回他:“小顾,我被日光晒得头昏头痛,你去关一关窗扇。”

    顾长清不解其意,但仍是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动作轻柔地将苏妙真搁到床上,起身去合上门窗。一面放下翡翠疏帘与青纱垂幔,一面询问苏妙真是不是好些了,要不要喝点安神汤。

    等他转身,却见苏妙真无声无息地脱掉了正红线挑并蒂莲衫儿,素白绫绉纱褶裙,淡青竹纱比甲儿。内穿的海棠红亵衣也洒落在地,只留了一件大红潞绸肚兜与一条娇青妆花膝裤儿。

    她正低头反手,去解背上的肚兜儿抽绳,但见肤如凝脂,丰韵天成,让人完全移不开眼。霎时间,顾长清就愣在原地,面色顿红,粗声喘了两口气,不自觉上前两步。

    苏妙真正从解不开的抽绳转向膝裤,忽听得他脚步声,便抬起脸,笑了一笑,制止了他拾起衣裳要替她穿上的动作。顾长清慢慢直起腰身,闷哼一声,他移开眼,扶着床栏,哑声道:“真真,你今天哭了半日,怎么也得休息休息,我先出去了。等以后,咱们再……”

    苏妙真赤足上前,伸出藕臂反抱住他的腰身,顾长清慢慢转过身来,气息燥热浮动,神色复杂感慨,苏妙真也不多言,一面踮起脚去亲他,一面推着他往床边走。

    顾长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倒在床上,苏妙真察觉到他有反应,当下越发缠绵妩媚地去撩拨他。

    顾长清情火高涨,粗喘半日,却在苏妙真的小手去解他腰带时,猛地回神,翻身坐起,一面喘气一面沉声道:“不成,你这种样子,不是合适时候。”

    苏妙真一把拽住他,轻声反问道:“怎么不是时候,都说好了是今日,怎么就不成了?”

    顾长清吸了口气,推了开她,从地上拾起衣衫给她慢慢穿着,一面柔下神色:“这该是夫妻之间的大事,你眼下心情如此,无非是为了取悦我而曲意献身,这还有什么恩爱乐趣可言?真真,我也不愿委屈你。等再过两天,你真的恢复了心情,也真的确定是自己愿意,而非是单为留住我。咱们才能这样,别急,我不会离开你,咱们以后的日子也还长得很。”

    又亲了亲她,特特玩笑道:“还是说,你就这么等不及?”

    苏妙真被他推开后,仰躺在床神思模糊,什么话也没听进去。等看到顾长清要去找那条素白绫裙时,她醒过神,意识到选择这种方法,既懦弱又错误,还很不公平。

    她慢慢坐起,强忍了泪道:“你说得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但小顾,我现在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顾长清回转了身,柔声道:“你说。”

    苏妙真勉力挤出个笑容,道:“我在想,我虽然也有了些信心,但新欢旧爱,总得有个抉择,更也不能对陈姐姐不公平……你这些日子仔细想想,是不是更想跟陈姐姐在一起?如果是,我真的会心甘情愿退出,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反正咱们还没跨过那条界限……”

    “若不是,咱们就毫无负担地在一起,以后我再也不小心眼,再也不为陈姐姐的事跟你闹了……但你,但你早些做决定吧,陈姐姐不是快要被定给殷泽殷总商了么?”

    顾长清闻言失笑道:“真真,我都说过了,我如今唯独喜欢你,现在对余容也没了男女之情,只剩下怜恤和愧疚——”

    说着,他忽地面色大变,一把抓住苏妙真手腕:“等等,真真,你怎么知道她被媒人说给了殷泽,我分明没跟你提过。”

    苏妙真望着神色惊疑不定,甚至渐渐转为了然震怒的顾长清,强忍手腕处传来的疼痛,仍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一年半前,就知道谭玉容就是陈芍,也的确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告诉除了哥哥以外的任何人。哥哥得知后,又说,又说可以帮我彻底解决后患。”

    “我鬼迷心窍,想着她毫无昔年记忆,就算另嫁他人也不会伤心失落。又想着殷泽豪富非常,容貌更生十分俊美,还一心只求个知心人,府内虽养了一些女子,但都不是给他自己的,无非是奉承盐商盐官,若真成了,陈姐姐不会过得差的……故而我便答应了,是以哥哥他就给殷总商提了提——”

    “够了!”

    顾长清怒喝一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妙真道:“真真,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苏妙真见他震怒情状,眼中酸涩,心中绝望,但仍点了点头,轻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做了很自私很过分的坏事,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任何借口……我想,若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许是她毫无悔改的态度激怒了顾长清,他脖筋暴起,神色已是难看至极:“你知不知道有两个媒人忽然去世,这婚事因不吉利而不得不作废,连带着谭老爷心里憋屈,生了大病,如今中风在床!那可是她如今唯一记得的亲人,对她更有再造之恩!”

    苏妙真惊惶睁眼,不意竟有这样后续,动了动唇,没及她开口问个明白,满面怒色的顾长清腾地站起身,重重砸拳在床板处。

    他咬牙怒道:“真真,陈芍已经一生坎坷,你得知她的消息不说出来也就罢了,我权当你是小女儿家不知轻重。但你居然还要给她牵线做媒,且不说殷泽是否良配,单说她如今被害到如此境地——她养父若死了,你想想她会如何?!”

    ……

    苏妙真头晕眼花,两耳轰鸣。

    她一面回忆着顾长清拂袖而去的身影,不可救药地感觉他仍是很让她中意。

    一面慢慢捡起衣裳,一件件仔细穿上,想着他那句对她失望透顶的评语——“真真,我从没想过你会如此恶毒自私”——同时自言自语:

    “我也从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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