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人们吃醉了酒要闹起事儿来。

    苏妙真正不想喝酒,就自告奋勇去探探情况,说回来给他二人讲讲热闹,傅云天哈哈大笑,嘱咐了两声早去早回。

    苏妙真推开雕花木门,快步从走廊最里的包厢走到楼梯口,然而正扶着墙壁探头看是怎样的一遭热闹,却见一楼大堂的明瓦灯灭了个全,只剩下大堂正中两张八仙桌上点的四盏小油灯,晕晕暗暗。

    原来不知何时,一楼大堂早空了下来。前门紧紧闭着,被几十个身着藏青粗布短打好似盗匪的汉子团团挡着,将另一帮人慢慢逼向楼梯口,而两个跑堂的蹲到楼梯口的柜台后面,似吓软了腿。

    她处于居高临下的二楼,就清清楚楚见那被逼着往楼梯口处走的一群人俱都佩刀,将另一人护在最里,而那人赫然一身酱色曳撒。

    苏妙真大吃一惊,惊疑不定,暗想这人莫非就是下午所见的那马主?她只觉奇怪至极,却听见那马主开口冷笑道:“原来是想要我的马,简单,拿银子来买就得,何必动刀动枪!”

    苏妙真听得他声音,骤然脸色一白,暗暗叫苦——居然,居然还真是宁臻睿这小祖宗!

    当即也腿软起来,她慌忙扶墙,就要溜回去给傅赵二人报信,余光却扫见柜台后的某精瘦伙计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长刀,正要举刀上搠,苏妙真全身的血只往脑门儿里冲,下意识就高喊出声道:

    “七少爷,小心后面!”

    宁臻睿骤然转头,钉眼死死往苏妙真所在的方位看来:“小苏子?”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某护卫因听见苏妙真的提醒,利剑般地冲天而起,反手掣出腰刀,一道亮光闪过,那欲要偷袭的伙计就即刻血溅三尺,命毙刀下。

    这一动,两拨人都动了起来,只听一声“哐当”,那正中的两桌被踹到地上,霎时间一楼大堂就黑黢到彻底。

    那首领操着奇怪的地方口音大喊一声:“杀了他!”

    随即又是一声划破黑暗的厉叫,黑暗中人影绰绰,你追我逐,呼喝叫痛之声不绝于耳。苏妙真还是第一回见这么血淋淋的场面,当即就回身飞奔,直直要冲进最里面的那包厢搬救兵,迎面却见得赵越北傅云天二人正急急走出来,傅云天手中更无端出现了八枝锋利袖箭——他们也听见了一楼刀兵相接的打斗声。

    苏妙真慌忙立住步子,比手画脚地要跟他二人解释,还没来得及张口,却被赵越北一把推入包厢,沉声嘱咐她道:“别出来……”随即就是重重一声响,木门被牢牢从外面关上。

    苏妙真踉跄稳住身体,趴在桌上喘气,又吓又怕。一时竖着耳朵听楼下和外头的动静,一时思量怎么有人敢找宁臻睿的茬,一时疑惑巡街的兵丁都跑哪儿去了。

    她这么神思不属忐忐忑忑地瞎琢磨了半日,忽地听包厢木门被“砰砰”大拍,吓得她弹跳起身,包厢内八仙桌险些被她掀翻在地,没及问来者何人,就听见“吱呀”一声,那雕花木门被人狠狠推开。

    宁臻睿的护卫们侯在走廊,他独自大步走了进来,见得包厢里一身男装打扮,面目黢黑的苏妙真,顿时咦了一声,眉头一皱。

    苏妙真见他似没认出来自己,心中大松,摇头晃脑地想要装傻,好把她方才不小心喊出的“七少爷”糊弄过去,但刚说两句而已,只见宁臻睿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就揪住她的衣领,死死把她拽向正中的八仙桌去。

    后走进来的傅云天赵越北二人本一人手提一个贼匪喘着气,忽见包厢内情形,傅云天也管不上还要审问犯人的事儿,手一甩就进到包厢,然而还没说话,反听宁臻睿大喝一声:“你还装傻,楼下那会儿本殿下可听见你的声音了,还有,除了你谁还会喊我叫‘七少爷’!”

    傅云天与赵越北面面相觑,赵越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包厢内的二人,扬了扬手,命一脸菜色跟来的店铺掌柜退到走廊站了。

    苏妙真闻言大惊,意识到方才那紧急之时她只想着提醒宁臻睿,竟忘记改变声腔。登时她浑身直冒冷汗。瞅了傅赵二人一眼,慌忙去捂宁臻睿的嘴巴,要让他住口。然后手刚伸过去,却被宁臻睿“啪”地一声重重打下。

    宁臻睿经历了一番生死险情后本就气血上头,他本人更是个急躁执拗脾气。此刻见苏妙真一昧装聋作哑,更是大为不满,竟也忘了还有傅云天赵越北二人在场,也不多言,一手提着苏妙真的衣领,一手将八仙桌上的银壶提起,满满倒了两杯酒。

    他没等苏妙真反应过来,扬手就往她脸上一泼,又解下汗巾用酒蘸湿,死命地在苏妙真脸上抹来抹去。边弄边冷笑道:“你瞧你涂得成什么样儿,黑不溜秋倒像个乌鸦!还有没有女子的样子了,啊?顾长清怎么教的你,你怎么嫁人后还更无法无天了!”

    傅云天赵越北俱是一震,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苏妙真。

    苏妙真被汗巾上的酒水呛得涕泗横流,死命推开宁臻睿,伏倒在八仙桌上咳了半天,只觉包厢内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逡巡,情知已然是漏了陷。

    她又听宁臻睿不住数落她没个女子样,言语中更迁怒到无辜的顾长清,抬头恼道:“我好歹出声提醒了殿下一回,要我没吱声,殿下说不定现在都没命了!殿下用得着一进来就骂人么?再说了,我夫君他本也不晓得我扮成男人出来办事——”话没说完,她自己就觉出了不妥,也不敢再继续说。

    宁臻睿气得浑身发抖,冷笑连连:“办事,你一个女子有什么事可办?就算有,也用不着深更半夜出城跟两个外男一起办事!”

    苏妙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目光扫视过呆若木鸡的傅云天、满面怒火的宁臻睿和一脸恍然的赵越北三人,见他们都直愣愣地打量着她,心中大窘大惧。

    半晌,她努力挤出泪,轻轻拉了拉宁臻睿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央求他道:“七少爷,我真是出来办正事的,我本来想和小侯爷谈完王府流民就回行辕西院的……七少爷若不信我,可以问小侯爷和赵大人,我刚刚还催他俩送我回去来着……我穿成这样,你既然戳破了,就得给我保密……总之,总之要是我夫君他知道了,我就,我就完了……”

    宁臻睿起先还在气头上,等没意识到这里面的种种不对劲,等听见苏妙真说话后。他方回过神,意识到苏妙真不但穿了男装出门,居然还是跟傅云天赵越北两个外人一起出城饮酒,更重要的是顾长清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宁臻睿登时脸色铁青。

    但见她可怜兮兮地仰起脸,更改了称呼唤起他“七少爷”,也不由想起苏妙真还没出嫁时两人一起玩耍的情形;和她总是不计身份、折节服侍他的景象。

    同时更记起南苑他坠马后,所有人都以为是他鲁莽行事,唯独她第一个来悄悄探望,更点出其中可能蹊跷……

    且今日她确实立了小功……宁臻睿面色变了数次,当然也明白苏妙真所求的“保密”不光指让宁臻睿自己守口如瓶,同样是在求宁臻睿压住傅赵二人。

    宁臻睿重重叹气,认命地决定收拾烂摊子。他看向傅云天和赵越北,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东麒表哥,鹰飞,她装成——”

    苏妙真在旁小声道:“‘苗真’,我在外行走都是直接用‘苗真’的名……”见宁臻睿不阴不阳地斜她一眼,苏妙真赶紧闭嘴。

    宁臻睿朝她冷哼一声后,转头和颜悦色地继续对赵傅二人道:“她装成苗真的事,你们可得当不知道!要是外头传出风言风语,她日后就没法跟顾长清做夫妻——清流顾家哪里能接受她!岂不拆散了一桩男才女貌的好姻缘!俗话说,‘宁拆十间庙,不毁一桩婚’,这个理你们肯定也都明白!”

    又扭头回来,冷冷问苏妙真道:“还有谁知道你是苗真?我回头一并交代下去……”

    苏妙真忙忙摇头,指着赵越北傅云天道:“就他俩知道,劳七少爷费心了……”默默腹诽,要不因为你七殿下气急败坏地过来戳穿,她至于露馅么,赵越北和傅云天可都还挺好忽悠的!

    傅云天和宁臻睿虽有亲,但毕竟有君臣之分,哪能不应,当下忙忙点头,瞅了面目恢复大半白净的苏妙真一眼,想起自来湖广后常常不顾她的反抗去勾肩搭背,干笑两声:“七殿下说得对,这事儿自然得保密,景明和五妹妹的姻缘本就不顺,再起波折,就不好了……”

    同时不住心道:这还用宁臻睿交代,他哪敢说出去?别说苏妙真是苏问弦的妹妹,就算不是,她还是傅家认的干女儿——傅家夫妇早把这干女儿当自家闺女在看待,他若误了苏妙真的姻缘,他娘和傅绛仙第一个饶不了他!

    但哪有女儿家扮成少年出来闲逛的,这比绛仙还出格一千倍一万倍!——虽则苏妙真的确是在为湖广旱情奔走,那也忒不成体统。但话又说回来,她说话时分明是个少年的音腔,还有她那胸脯和腰肢可都跟以往……

    傅云天眼神一晃,因见苏妙真正赞许地瞅着他点头,忙收了心神,继续下说道:“再说,五妹妹她这段时日扮成苗真出门,扮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我这个义兄可半点没认出来!旁人更不必说——而五妹妹也都是为了湖广旱情,那治理蝗灾的办法就是她提出来的……她每次出门总戴着斗笠并没抛头露面,今晚也是被我执意拉——被我和鹰飞执意拉了出来,讨论荆州官仓和湖广流民的事,不然她怎会夜里出门?五妹妹这是心系万民……”

    赵越北在傅云天滔滔不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移目,看向苏妙真。见她被酒水擦净的玉雪小脸上虽还有许多黑痕污渍,但已经显出大半的面貌。她目光里满是紧张,正瞅着傅云天不住地跟着点头附和,还小心翼翼地不时看着宁臻睿的脸色,倒是极乖巧的模样,跟身份没被拆穿时截然不同。

    而宁臻睿和傅云天见她转了表现,也都满意,一个面色越发和风细雨,一个言语里极力为她开脱,倒像是都被她这副模样给蒙混了过去……

    赵越北忍不住默默摇头,暗暗失笑:她可绝不是胆怯温顺的内闱女子。当年的元宵和棋盘街,后来的乐水榭与武举,再后来的南苑……还有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扮作男子,与他们往来办事,辅佐苏观河治理蝗灾调配赈粮,件件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出格……更别说在他不知道的时日里,她未必闲着了。

    可若顾长清有朝一日发觉这些事情,说不准却会和她生嫌隙——顾家究竟是清流文官……赵越北凝视着苏妙真,微微叹气。

    苏妙真这边还不晓得有人替她忧心着来日姻缘,听得傅云天话音一落,忙转脸看向赵越北,柔声问道:“赵大人,你应该也不会说出去的吧?咱们好歹,好歹还是姻亲关系呢,看在嫂嫂的面上你也不能——”

    赵越北后退半步,微笑点头。他稍稍倾身,亦柔声道:“姑娘放心,就是没有盼藕,鹰飞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见赵越北更许诺以后绝口不提“苗真”的存在,就当没见过此人,苏妙真更加欣悦,长长舒一口气。

    暗道:其实宁臻睿来的还算时候,本来她都还在发愁——若傅云天赵越北将来跟顾长清提起在湖广遇到了苗真,该怎么圆谎……毕竟直接去求赵傅二人,让他们在任何人尤其是顾长清跟前,提都不许提“苗真”——会显得太刻意了。

    如今宁臻睿直接用皇子的身份压住赵傅二人,他二人就只能守口如瓶了。而苏观河则更不会对女婿说此事,她大可高枕无忧了。

    她便转忧为喜,瞅着宁臻睿大乐,满怀真挚地夸了他一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古道热肠”,极是谄媚。

    说起这儿宁臻睿倒不愧跟傅云天有血亲关系,两人都挺爱听奉承话。

    宁臻睿听她卖力地阿谀献媚,当下心情越发转好,也没急着审抓到手的那几个贼匪,先问了苏妙真一些事,诸如她怎么来了湖广,为何非要扮作苗真,以及怎么扮成的苗真而一直没露馅,和她从哪儿学到的灭蝗及安置流民的知识……

    苏妙真也不敢再编瞎话,实在也没精力再撒谎,就老老实实道:“我以前在京城跟家里的荼茗学了口技,他比我强,能随心所欲转化口音,我学了他三成的功力,能完全模仿一个没变声的少年……这回不是湖广大旱么。我爹又被珉王给打成重伤,身体还没好全就得到各州府看情况……我想替他老人家分忧,就跟了过来。”

    “至于灭蝗和处置流民的办法,其实历朝历代的史书笔记上都有写,譬如有唐姚崇灭蝗——我不过拾人牙慧,没太迷信鬼神一昧求雨祭祀,把那些实用的办法都归纳到一起……还有以工代赈,我记得范仲淹在两浙,欧阳修在知颍州时,都有此举爹爹和我只是把这给系统化全面化了……真的七少爷,都是旧人行过的办法,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许是她事无巨细地报告出来,一点儿不敢隐藏——让宁臻睿心情大好。苏妙真见他露齿一笑,两排牙亮亮的,更大摇大摆坐到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笑道:“看来多读书还是有好处,像我们几个一心武艺军功的,碰到这种事都得傻眼……”

    苏妙真嘿然一笑,瞧着宁臻睿稍嫌狭长的面容,不禁心道:其实他长得阳光开朗,人也不错,可惜他近些年刻意要摆谱装深沉,就极力压制这种阳光活泼的气息。他又遇到被亲兄弟算计坠马的事儿,就越发喜怒无常……皇家啊皇家,就是这样把一个大好的阳光少年给扼杀了……

    正沉思着,又听宁臻睿冷哼一声,不给面子批评道:“你别得意,你到底是个女儿家,旁门左道少学点,琴棋书画女红饮食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儿。”

    苏妙真胸中一憋,但她还记得怎么应付宁臻睿这类人,当下仍满脸笑容地受教点头,柔顺万分地阿谀称是。

    宁臻睿便也没正眼看她,扬声让侍卫们把人押进来。欲要审问处置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盗匪。

    苏妙真打量着傅赵宁三人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悄悄走至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瞥见二楼木窗还开着,吹来阵阵热风,她刚要靠近去合上,却瞧见从江津口处停泊的船只上亮起来无数火把,苏妙真心中一惊,移目下看,只见得从西面巷□□来无数带火利箭,噼里啪啦地照耀了大半的夜空。

    满街都是逃窜之人,苏妙真惊得立时关窗,但挡不住酒肆外头响彻夜空的锣鼓声马蹄声呵斥声踩踏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有人跳脚大喊:“流民苗贼要烧沙市,还要攻荆州城,不能往那个方向去……”

    包厢内外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动静,俱是悚然一惊,廊外的侍卫一拥而入就要请宁臻睿移驾,苏妙真也赶紧推宁臻睿起身。然而二人还没走出,她只听见“簌簌”几声,沾油带火的利箭破窗凌空而来,直冲苏妙真与宁臻睿。

    她大骇至极,脑海一片空白,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宁臻睿绝对不能在苏观河巡抚的湖广出事,当下拼了命地将宁臻睿扑到在地,登时只觉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伴随着剧烈的烧灼感,都让她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苏妙真死死抱住宁臻睿,急声问他安危,待听得宁臻睿闷哼了声“没事儿”,才放心下来,忙勉力扑灭衣服上的明火,就起身要离开被她压在身下的宁臻睿,然而却是天不遂人愿,她重重摔往一旁地板,随即只觉胳膊处传来的疼痛入骨髓,让人再也支撑不住。

    苏妙真疼得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她模模糊糊瞅着门窗处燃起的绚丽火光,心底苦笑:

    与水犯冲?她这分明是跟火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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