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苏问弦突然来了苏州,苏妙真也没时间精力继续去和顾长清促膝谈心了。她急急做了几道苏州菜让顾长清在膳厅陪苏问弦小酌,自己倒不相陪,趁机去指挥婆子们洒扫房间铺床叠被。

    因年前苏问弦来过,厢房里除了需要换一张凉床外,其他器物陈设都是现成的。故而盏茶的工夫,厢房里就安设得齐齐整整,清清爽爽。

    恰逢端午,苏妙真就按吴郡习俗,往床后门边等处洒雄黄酒,又亲手要将艾旗、蒲剑、桃梗等物悬挂到拔步大凉床上。

    她正往天青纱帐上系香袋儿,忽听苏问弦走进笑问:“听景明说,昨儿赵越北给你送了份厚礼?”

    苏妙真闻言扭头,迟疑地拨弄了下挽起纱帐的银钩,想把赵越北所托之事跟他说上一说,就瞅了瞅苏问弦的脸色,因见他唇边含笑,是个心情愉悦的样子,

    苏妙真清清嗓子欲要开口,怎料她还没张嘴,却被走上前来的苏问弦拉到跟前,摸了摸头发。苏问弦笑道:“真真,景明说你除了想留个小座屏外,其他的都打算退回去?到手的宝贝也肯不要,真真,你这是突然转了吝啬性儿了?”

    苏妙真被他促狭得耳根子一热,辩解道:“我倒想留,可那是赵越北送来的,我又不愿意让夫君他误会我。”说着。她轻叹道:“那里面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呢!”

    若是别人送来了礼,苏妙真当然要留!可这却是赵越北送来,请她办事儿的。

    一来她不确定能否说动苏问弦,二来她无法将赵盼藕的隐私跟顾长清明说,就有几分心虚,这才忍痛割爱,想全退还回去。

    苏问弦见她瘪了瘪嘴,显然是极为在意那份厚礼,不觉一笑。他沉吟片刻,到底不舍得见她为难,就笑道:“真真,你若想要那就留着!我明天去告诉景明——赵越北忽然来你这儿献殷勤,是知道我要来,准备和我谈漕私案子里头的隐情。景明一点就透,不会误会你和赵越北……”

    “但记住了,你别和赵越北走太近——他没成亲,你二人又曾有婚约。”

    苏妙真还以为苏问弦突然来吴郡,一是为了见她,二是为了避人耳目再和陈宣私下见面。这么一听,却竟是为了赵越北而来的。

    苏妙真因怕苏问弦不愿和她说,就假意恼道:“哥哥,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来看我的呢,原来竟是见赵同知的!还有,漕私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赵家又为何还要掺和呢?”

    苏问弦见她哼了一声,是个娇嗔惹人爱的小模样,不由得低低一笑,更有满腔的心满意足。他拿过苏妙真手中的香袋儿,慢条斯理地把它系到拔步凉床上后,方不慌不忙地把这里头的其他事跟苏妙真讲来。

    原来宣大总督赵理查出来,乾元十一年秋弹劾宣大总督赵理贿赂户部尚书的科道官,是由慕家指使的。其中一人丁忧后回了仪征县守孝,正是扬州下辖的范围。而这漕私案虽是结了,但苏问弦手里仍握了当初慕家与汪家勾连的证据。虽因着蓟州边患,乾元帝现时不会用这证据,但赵总督却仍想将其拿到手,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而苏问弦这边,却也有关于蓟州边患等几件事,要亲自问问赵越北。因着先前被截了封不痛不痒的书信,这次赵越北与苏问弦就一先一后地来到苏州。

    他虽说得轻巧平淡,苏妙真却听得心惊动魄。这庙堂上的斗争错综复杂,比苏州城里的织工民变听起来还要可怕凶险。苏问弦如今是赵家的女婿,要是赵家倒了,他哪里能有好。

    许是苏问弦看出来她的畏惧,苏妙真听他柔声道:“怕甚么,不说赵家倒不了,就是倒下了,也牵连不到你哥哥——慕家这回逃过一劫也有我的两分功劳,他们又打听到了赵氏不为我所喜一事……先前为了让我在抄汪家家产时抬一抬手,他们可差点没塞个堂侄女给我做贵妾——真真,听说那虽是慕家五房的庶女,但生得妖娆多姿,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苏妙真听到此处,啧啧两声,歪头瞥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苏问弦挑一挑眉,弹了弹她的脸颊:“你哥哥洁身自好,哪里会要。”

    苏妙真见他头脑清醒,没被美色冲昏头脑,满意点头。她与苏问弦继续说些家常话,见时辰不早了,便替他理出夏日衣裳鞋靴,再熬了发散暑气、祛除疲累的玫瑰木樨琼糜露,看着他吃过。走前苏妙真又亲手绞了毛巾,安顿他歇下,这才归房不提。

    五月初三,官署后宅每处堂帘、每扇窗槅都贴上了芦花剪纸与艾虎五毒剪纸,钟馗夜巡图和五雷符也挂得到处都是。

    顾长清与苏问弦二人上午陪她在后宅聊天说笑了一时,忽地顾寅来报平江伯到了苏州城外,他二人就出门去迎接,午间又让人递话回来,说是要与陈宣赵越北同去吴王府,和宁祯扬聚上一聚。就不回来用饭了。

    苏妙真虽不乐顾长清还和陈宣来往,但不好阻拦他的,只能暗暗安慰自己——苏问弦也跟了去。她自家在官署仍是忙碌了整天。打完端午辟邪索,还亲手包了数百个咸甜不一的京式角黍,拿出一部分供奉顾家牌位,又让绿意蓝湘给殷氏、张氏等苏州本地的诰命女眷送了些去。

    没多久,各府都回了礼,有回钿漆折扇的,也有回牙筒钗符,除此之外,卫指挥使府的儿媳夏氏也让人送了东西,其间有个精巧至极的鸡心形绣罗汉钱小香囊,让苏妙真看了啧啧称奇,连翠柳黄莺都大赞工巧。

    然让苏妙真疑惑的,则是夏氏特特强调了,此乃卫指挥使府的某姑娘所制。她再三琢磨这里头的含义,但没想通,也就撂在一旁去了。

    晚间顾长清苏问弦回来,苏妙真没来得及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陈宣和他堂妹的事,却被告知了个好消息——吴王府招苏州有头有脸的门户在初五那日乘坐王府画舫,去到胥门塘河观看吴郡本年度的端午抢标。

    苏妙真先前在扬州府的那几年就看过龙舟竞渡抢标,晓得这风俗格外热闹好玩儿。而吴郡的端午又颇为隆重,她更是满怀期待,只盼着和顾长清或者文婉玉单独去看看。

    但因这苏州城织工民变刚过去没多久,她本以为今年没戏了,眼下吴王府第一个出来张罗——知府自然不能下令禁止——她哪里能不高兴,立时就跟顾长清夸了宁祯扬几句。但回过味来,她意识到此番热闹去得人却也不少,肯定又得应付各家女眷,当即也没那么期待了。

    还是顾长清笑着说,这可是个她在满城女眷面前,显显姿容给他长脸的好时候,苏妙真才转忧为喜,抖擞了精神,认认真真地去挑衣裳选首饰。

    五月初五。苏女靓妆,士绅炫服,倾城而出,来到胥门。

    胥门塘河沿岸藻川缛野,搭建了无数凉棚供给官宦富绅观看,不同他地,凉棚前的纱幕帐幔尽数启开,女子可以任意抛头露面。

    河边搭起三丈高彩台下,舞龙祭龙的锣鼓吹打声中,一艘艘龙舟冒着炎炎烈日下水出龙,河边车舫聚集,两岸观者攒动。丝竹喧哗杂沓,人声吵嚷鼎沸,正可谓是太平繁华的姑苏胜景。

    吴王府的凉棚占了岸上最好的位置,画船当然也据了河里最佳的地方,从凉棚到画船的道路被锦缎帷幔拦住,更调配了护卫小厮看守,不许一个行人经过。

    苏妙真下轿搀住文婉玉,两人径直从码头上船。河里泊着的这几艘画船形制极大,长达十余丈,船身要么是棠梨木的,要么是核桃木的,处处装潢得华丽富贵。婆子领着她们上了第二大的一艘,说是女眷们观景所用。

    这船下舱总计三间,以供进退起卧,上头则有一进深丈余的歇山顶大敞厅,仔细一看,厅旁通着一甚阔大的灯笼框碧纱橱。一层二层早已来了上十个丫鬟婆子洒扫伺候,往来传物。

    苏妙真两人上到二层,穿过碧纱橱,出到敞厅坐了。敞厅地坪铺设了绒毯,靠后窗铺设了短塌,正中设了八仙大桌,足足能坐下数十个女眷,桌旁则都是散了五六把凉藤椅,藤椅前皆有小几,也能容纳五六人。

    从厅檐装下水纹流云雕梅花落地罩,纱幔用银钩挽住,视野极佳,苏妙真就得以饱览河光山色,见得胥门塘河里波光粼粼,远处岸柳下也停了不少精致画舫,该是吴郡富户所用。

    她正指点着河里的那些小龙船跟文婉玉说笑,忽见得有丫鬟正欲放下两边纱幔,。苏妙真忙让叫停。那丫鬟迟疑道:“世子爷吩咐过,不能让人窥觑了各府夫人及姑娘的容貌。”

    苏妙真不满撇嘴。吴郡民风开放,女子都能自由走动露脸。而这画船高大宏阔,又因着是吴王府的船,别家的小画舫再没有敢靠近十丈之内的,偏宁祯扬太讲究规矩体统。但这是吴王府的地盘,苏妙真也不好多言,就挥挥手,示意这丫鬟接着干活。霎时间,帷幔就飘飘飖飖地落了下来,挡去了河里景色。

    文婉玉见得苏妙真不住叹气,拉着她在绣塌坐下,瞅了眼这帷幔,抓着她的手轻声道:“好在这事素纱所制,也还能模模糊糊地看些东西——你且按按性子,等午后抢标开始,我就让人掀起来,你若是这会儿等不得,出厅凭阑,自己去看河里的风景船只,也是成的。”

    苏妙真忙忙点头。刚要谢文婉玉几句,忽听得下舱一阵走动和说话声,是各家的女眷也上船来。果不其然,片刻的功夫,婆子丫鬟们领了九个人进得厅内,有苏妙真认识的殷氏等人,却也有苏妙真不认得的三人。见礼时才知,乃是卫指挥使府三个主子。

    因着指挥使府上的老太君初三吃多了糯米不克化,无法出门,儿媳夏氏就在家侍候,并遣了孙儿媳林氏及府上的两个姑娘——嫡女卫若琼和庶女卫照玉——前来赴宴,好陪世子妃文婉玉赏景。

    众人忙互相厮见了,各自推让一番,才在文婉玉的安排下就座安席。往常苏妙真就在吴王府见过两回林氏。林氏年方十九,也是去年刚嫁进卫府的。苏妙真与她年纪相仿,就还算有共同语言,当下便坐在一起叙了寒温。

    苏妙真一面和林氏说话,一面悄悄地打量着卫若琼和卫照玉。卫若琼身着玉色四合如意云纹对襟衫子,茜草色折枝牡丹罗裙。头上插了许多名贵精致簪钗,打扮得雅致不失庄重。面上有几分隐隐的傲气,虽不算顶尖美人,但也算出挑了。

    而卫照玉则身着银红交领百蝶穿花衫子,石榴红挑绣条纱马面裙。腕上一羊脂玉镯,指间戴了两个的镶红蓝宝金戒指,打扮得竟也甚为体面,半分不逊色卫若琼。她琼鼻樱唇,温软娇媚,加着这身打扮,倒压倒了卫若琼两分。

    苏妙真暗暗吃惊,心想:她以往看着,各家的主母对庶女庶子虽不至于太坏,可也没有让庶女庶子能抢了亲生子女风头的。

    林氏见她只顾着瞅着卫照玉,心中一轻,双手一拍,将卫照玉叫到跟前,对苏妙真笑道:“这丫头虽是庶女,可样样出挑,我们奶奶和老太君都是极爱她的——前儿送到钞关的回礼里头,有一样鸡心形绣罗汉钱小香囊,就是照玉她亲手制的,这孩子心灵手巧着呢。”

    苏妙真听得是她,不由赞叹点头,拉着卫照玉赞了两句,因瞧见卫若琼似有不服,她想着也不能厚此薄彼,便也拉过卫若琼说了三四句好话,又忙让侍书取见面礼给她二人,再度搜肠刮肚地和这两个姑娘搭了几句腔,得知卫若琼行第三,卫照玉行第五,都是刚满十五岁。

    苏妙真自己和她二人也没差两岁,但因着已然出嫁,得拿命妇的谱,就强充长辈,与她二人零零碎碎地说了半晌后,委实再找不到话题,就只好看向林氏笑道:“这样好的两个姑娘,定的是哪两户人家?”

    却不意这话刚好问到了林氏的心坎上。

    原来因赵盼藕不为苏问弦所喜,赵夫人便想着通过苏妙真来劝苏问弦。若能说动苏问弦把赵盼藕接到扬州两人和好如初那是最佳,若不能,赵家就打算给苏问弦送个妾室。这妾室生得好家世上些台面,让苏问弦难以拒绝。

    还要能听赵盼藕的话,将来生了儿子后更愿意让给了赵盼藕。赵夫人思来想去,与母亲及嫂嫂夏氏来往信件商量数次,便把这主意打在了卫照玉身上。

    卫照玉生得娇媚,能入苏问弦的眼不说,又是卫家的庶女,身份上就不错。苏问弦已然嫌弃了赵盼藕,日后肯定要再纳个贵妾好主持中馈应酬女眷。

    那与其让苏问弦在外头聘了个良家子,倒不如把卫照玉嫁过去做了良妾,那样卫照玉即便有了打理家事的大权,即便生了儿子,也不至于压到赵盼藕头上,更可以将来给赵盼藕个男嗣抚养。

    故而林氏来之前,就被婆婆夏氏交代道:“顾家夫人是个心善的,听鹰飞说,她和兄长扬州运同苏问弦感情又极好,她若看中了照玉,在苏问弦跟前提上一提,或者当个媒人,苏问弦哪里能拒绝到手的美人?你务必要让照玉在她跟前多露露脸,显显能耐,好让她看中照玉那丫头。”

    又因着这婚嫁之事不好张扬的,便让林氏还带上卫若琼来做个掩护。

    林氏此刻听苏妙真主动提及,哪能不喜,当即笑道:“她二人虽不是十分的人才,但被府内奶奶和老祖宗宠得娇贵,是以虽也有不错的人家来求,但总不和心意,或是嫌年小了,或是嫌不上进了,倒想着若能有文武双全的郎君,就算并非苏州府本地人,也可以许去呢……”

    “尤其是照玉,样样皆好,我们太太常说照玉虽不是她亲生的,可不比若琼差一点半点,有时候还强一些呢——只可惜,眼下有一种势利眼,娶正妻只挑嫡庶,倒耽搁了我们玉姐儿……”

    林氏见苏妙真虽点头微笑称是,更问起了卫照玉平日针线师从于谁,可偏似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由也有几分焦急,将卫照玉单独叫到苏妙真跟前,笑道:“顾夫人喜欢你,还不跟顾夫人多说几句话。”

    在旁等候的卫照玉听得此话,迟疑着近前一步。卫照玉是指挥使府的庶女,一向不入夏氏与老太太的眼,和她生母两人在指挥使府都是近乎透明的人物。

    这几日却突然被夏氏和老太太常常叫去,和眉善目地和她说话,更嘘寒问暖地关切着,还收到了夏氏送来的种种上好衣裳首饰。

    今早临出门前,卫照玉更被夏氏看着,让人给画了个艳妆,这让她心里早已溢满疑惑。

    故而此刻听得林氏催促,卫照玉倒踟蹰起来,暗想:莫不是夏氏与老太太想让这顾家夫人替自己寻个姻缘?可自己已经与岳公子两情相悦,只等他去禀明母亲张氏,就能下聘过门,若是临此时反出了差错,被错定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这卫照玉所倾慕的岳公子正是知府与张氏的嫡次子,乃吴郡里有名的少年才子,写得一手锦绣词章。

    武将家本来就没有文官家的规矩大,卫照玉自小见得的又都是卫所的莽汉,故而在去年六月间的莲花诞那日,她于葑门外荷花荡里听见岳俊和苏州城的名士写诗唱和,对莲畅饮,就生了倾慕之心。

    之后留心下来,两人不但在各府应酬、烧香拜佛、踏青出游间慢慢认识有了来往,还许下了同心鸳盟。

    卫照玉心内忐忑,余光不由自主地就瞥向正和殷氏说话的知府夫人张氏,甚至也忘了答苏妙真的问。

    林氏见她不动弹,忙打圆场推了卫照玉一把:“你这孩子,夸你两句就害羞木楞了,赶紧给顾夫人奉杯茶。”顿了顿,林氏看向苏妙真轻声笑道:“夫人若有合适的门户,倒不妨替我们照玉想想,当个媒人,只要人好,别的我们家倒也不太计较。”

    卫照玉闻言一惊,越发不愿上前,犹犹豫豫地抓着衣角不肯动,但突见得张氏似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赶紧恭恭敬敬地捧过婢女送来的茶,不吭不嗯地奉给了苏妙真。

    苏妙真也被林氏这句话惊得不轻。接过卫照玉低眉顺眼送上的茶,觉得里头有玄机: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认识的各府子弟都少之又少,哪里就能给卫家的姑娘做媒了?

    苏妙真瞅了眼林氏,见她比往常所见要更多几分殷勤,狐疑至极。喝了一口茶,再要开口夸卫照玉一声娴静温顺,忽地心里一沉:莫不是又来个惦记顾长清的了?就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对林氏表示下——顾长清暂时不会纳妾一事,却听得碧纱橱外一阵响动,一个极娇俏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嬷嬷,长清哥哥的夫人是不是也来了?”

    苏妙真心起身一看,来人是个小姑娘,穿了身半旧的丁香色纳纱交领衫子,蜜合色马面裙,头上不过插了枝翠玉钗,在一干女眷间显得极是朴素无华,好在生得俏丽美貌,倒不至于太不显眼。而这来人身形虽也成了,但仍是个年不过十四的模样。

    这来人见得她起身,三步跨做一步抢着过来,拉住苏妙真的手,惊呼一声,半晌才道:“长清哥哥好福气——嫂嫂竟是这般天仙的人物!”

    苏妙真在这姑娘喊出“长清哥哥”前,就知道了这来人正是陈玫。

    她心中起先有几分莫名的低落,因见陈玫言谈举止里天真烂漫至极,倒和许凝秋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就对这年方十四的陈玫心生好感,她朝陈玫一笑:“可是平江伯府的陈玫姑娘?”

    陈玫嘻嘻一笑,急急点头,“正是呢。前儿长清哥哥跟我说,嫂嫂是个绝好的性子,要我以后见了嫂嫂,多和嫂嫂学学,不要整天不着调乱跑乱撞的。晚间我还听见堂哥讲,长清哥哥对他说——我在余容姐姐跟前也待了那么久,怎么竟没有学到些余容姐姐的半分超然气度——”

    苏妙真听她提起陈芍,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要追问几句陈芍究竟是怎样的气度超然。陈玫却忙得捂住了嘴,一张俏脸上全是愧疚,瞅着她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余容姐姐,是我舅舅家的——”陈玫似乎也说不下去话了,眼神闪烁,乱飘乱瞄,就是不敢和苏妙真对视。

    苏妙真见陈玫惶恐,又碍着还有别府女眷在此,也只能全当不知“余容”是谁,暗暗一叹,换了个话题,说些金陵风物及闺中事宜。

    略讲了会儿,苏妙真也没了兴致,懒怠应付陈玫林氏卫照玉几人,就在指点陈玫挨个见过各府诰命后,寻机坐到文婉玉身边,安安静静地吃着茶点。

    巳时初刻,船外锣鼓大作,鞭炮齐鸣,文婉玉让人掀起了点纱幔,苏妙真放眼望去,见得是近百的筏子从极远处驶来,并不竞渡,反而在扮演台阁故事。

    不知使了什么法儿,木筏不露出水面,上面用五彩缎匹及木头竹子搭建了树木亭台,每个木筏上都占了小儿女子,也都各自有个名目。或是杨妃春睡,或是水漫金山,或是阮刘访仙,让苏妙真目不暇接。

    忽见得一水台戏扮的乃是过海八仙,手里都拿了法宝器物,汉钟离是个精瘦汉子所扮,手中不住地朝岸边挥着一把芭蕉扇,引得岸上人与船里人都笑起来。

    蓝采和铁拐李张果老吕洞宾等人也自不消说,都惟妙惟肖,让人啧啧称好。而那何仙姑则由一窈窕女子所扮,站在硕大的荷花篮子上,远远望去亭亭玉立。

    苏妙真越瞧越眼熟,不由自主起身出厅,凭栏望去。等那水台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这何仙姑是小藕官所扮,随即听得两岸百姓认出来小藕官,正轰然嘈杂叫好着,有人拼命喊着小藕官的名字,还有人拼命往河里扔花果,更有人恨不得扑到水里去,真个儿活似前世追星的狂热影迷。

    苏妙真不由失笑,更有几分自得。

    ——她那本《鸳鸯记》从四月二十八到现在,虽刚演了八折子,但因苏妙真撒钱私私去宣传,内容又曲折动人,早已惹得全城轰动,推着虹英班与小藕官名声更响,再度上了一层楼。

    思及《鸳鸯记》,苏妙真忍不住瞧向了东侧的那艘画船,与这边所乘画船形制一样,只是再大些,二层同样是敞厅与碧纱橱的设置。

    船里乃是各府的男人,她朝着东面走了几步,经过了碧纱橱,都能看到通向一层的雁齿扶梯,她抬眼望去,瞧见二层来往的婢女小厮,与敞厅里晃动的人影。

    苏妙真凝神一听,但觉从那些丝竹弹唱、喧哗说笑之声中,她能分辨出顾长清温朗和煦、低沉有力的嗓音。

    四月二十七虹英班首演那日,苏妙真央求顾长清陪她一同去看。顾长清去之前还以为她这是在给小藕官捧场,笑着应了下来,推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公务就领她入了城。

    而戏台上的阳百户出场后,顾长清就沉默了下来,三楼包厢的寂静无声与大堂的轰然叫好形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让苏妙真亦不敢跟他搭腔,更没好意思把话本递给他,向他坦诚安平居士的身份。

    还是两人从山塘街的码头上船后,苏妙真才发现顾长清不知何时,差随从去求购了一本《鸳鸯记》。于是乎,就着傍晚的霞光,苏妙真忐忐忑忑地看着他把那卷簇新的话本仔细读过,一路都眼也不敢错地端详着顾长清的神色,更一路都苦思冥想地解读着他的每一丝表情。而一回官署,顾长清则去了书房,甚至告诉她不用晚饭。

    苏妙真那会儿还以为顾长清介意她就是安平居士,当下答应后,也没让摆饭,自己失望而难过地靠着床发怔。默默寻思:若顾长清真的介意,自己还是得再撒个谎,让他觉得安平居士写《鸳鸯记》是看在小藕官的面子上,幸而她也备下了方案二,更和小藕官通过气……

    然而晚间顾长清回房,不等苏妙真撒谎,就在床前踏板处半蹲下身,低声问道:“妙真,这《鸳鸯记》和你先前告诉我的大佛寺一案有太多类似之处,而小藕官又和你走得近——你就是安平居士,是不是?”

    苏妙真抬眼看了,龙凤金烛下,他的目光清明笃定,似水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依靠他。苏妙真心乱如麻,拽着床帏的璎珞流苏迟疑半晌,仍是点了个头。

    可等她反应过来,终究怕他介怀,心中合计片刻,暗想大不了换笔名重新开始。苏妙真就垂了眼,拿出一副温顺畏怯样子,轻声道:“我只是以文字为乐,并不是,并不是……但,你若觉得不妥,或者会对名声有碍,我以后就不写了——”

    可顾长清却包住了她的手,安抚道:“为夫并没有觉得不妥。你既然喜欢写这些故事话本,那就继续写,也别怕与名声有碍。”

    “想来这安平居士一事,以前都是问弦在替你张罗了——你别怕,以前既有你兄长周旋,如今就有我替你遮掩,你爱写什么,想些什么都随你的喜好。只一点——”

    顾长清看着她微笑:“你不能在这上面太耗心力。”

    苏妙真但觉不可置信。她先前设想过顾长清很有可能不会介意此事,但也没想到他接受能力那么强,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想通了——苏问弦都还差点毁诺不肯让她刊印话本呢!

    苏妙真试探着问道:“你真不介怀?我这,其实也算牝鸡司晨了吧?你们男人不是都忌讳这个吗?”

    顾长清哈哈大笑:“有你这样才华横溢又心性端正善良的娘子,我又什么可介怀的?妙真,你虽对我说只是一时闲暇的趣笔,但为夫晓得,你写得每一卷话本,里头都蕴了你想让世人明白的道理,是也不是?”

    “譬如《术士录》里不逊须眉的李县令之妻,《洗冤录》里务实变通的申大人……你这是想要以闲趣先引人心,再以正理化人愚痴。”

    苏妙真再想不到顾长清居然一眼就看出来,她写话本最终的目的是想要行风化教育之事!当初就连苏问弦都是看到葛青天那个人物在话本中出现,才摸清了她的心意。

    苏妙真讶异至极,顾长清扬眉一笑,扶着她起身出房,“听绿意说你没用饭,我进房前让厨房煮了点梗米粥,你陪我吃上一些……话说起来,为夫甚是喜欢你写的这数十卷话本。尤其是《洗冤录》——嗯,你能不能给为夫透露透露,你打算什么时候写第四卷?申大人究竟是被谁推下的悬崖?”

    想到这几日顾长清时不时在她跟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打探《洗冤录》剧情,却被自己赶走的情形,苏妙真“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胥门塘河上拂来的风渐渐大起来,但仍是温热舒适的。她将望向东船敞厅的视线收回,瞅向自己悬在裙摆处的银红条纱香袋儿,上面挑绣的比目双鱼纹样配色鲜妍,栩栩如生。

    顾长清和别人就是不太一样的,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被教养长大的,性格三观竟与此地男子处处不同!想来是顾巡抚的功劳,朱氏心性冷淡。

    身后厅里突地传来陈玫娇甜的嗓音——

    “嫂嫂出身大族名门,又生得如此美貌,有句话叫才貌双全,嫂嫂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肯定是无所不通的了,我不会弹琴,正想向嫂嫂讨教讨教呢。”

    苏妙真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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