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听他不慌不忙地才叫起,余光又看见文婉玉面上的为难和房内众人垂下的脑袋,心知宁祯扬这会儿的举止多是他不悦的表现。

    其实何止宁祯扬不悦,她见了这吴王世子也只觉得烦心。然而不同的是宁祯扬身为世子,可以将这种心绪略略表露,她却不能。苏妙真强行挤出来个笑,起身道:“多谢世子。”话一说完,她即刻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敛色垂眸。

    而宁祯扬那边,他待要屈尊和这苏氏寒暄几句,因见她甚是安静地立在人群之外,是个收了笑意的模样。心中不禁冷嗤一声:这苏氏惯会讨人喜欢,也是个叽叽喳喳爱说笑的性子,如今却在他面前罕言寡语,连个样子都不肯做,对他自是打心底的不敬。

    宁祯扬收回视线,房内丫鬟婆子并女先儿姑子们也依序上前见礼,抬手让众人归座。

    宁祯扬对文婉玉道:“等会儿重阳节宴,织造知府等人的内眷也要来,你记得安排人去鹿轩伺候。”而文婉玉吃了一惊,迟疑道:“往年不是不请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和内眷么,这会儿来得及么,他们怕是都早安排下了吧?”

    苏妙真这头听了。暗暗腹诽这宁祯扬想一出是一出,请赴宴自然得早早递帖子,如此仓促岂不让文婉玉这个理家事的人难支应这时却听文婉玉笑道:“也是,王府的帖子哪有人推?妾身一定安排得妥当,世子爷放心。”

    随即宁文二人又就节宴安排讲了些话,简简略略,不过三言两语。

    苏妙真满心叹息,文婉玉和宁祯扬之间的疏离比她与顾长清尤甚,这夫妻间的相敬如宾简直成了相敬如冰,对文婉玉也太不公道。

    突地。她听宁祯扬道:“孤以为景明去了关上,苏安人也一定会回官署去闭门不出,倒不防备会在这儿与苏安人相见——记得上回孤见安人你,还是在南苑秋弥时候。不想两年过去,苏安人依旧是个爱凑热闹喜游冶的脾性,倒和一般女子不同……”

    这话甫一落地,正房内的丫鬟婆子们俱低下了头,攒衣摆的攒衣摆,绞帕子的绞帕子,不敢言语,甚至屏息静气起来——毕竟只有傻子才听不出宁祯扬言语里的讥讽。

    苏妙真不是傻子,听了立时一恼——这宁祯扬就差明晃晃地骂她不安于室、不守妇道。可不说她自打成亲以后都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就是有什么不妥当,顾长清都不在乎,他一个外人也配来教训她?

    他是哪根葱?

    苏妙真咬碎银牙,气咻咻地正想驳回去,忽瞟到眉头轻蹙的文婉玉,她终究不愿让文婉玉为难。

    强压怒火,勉力笑道,“这是我夫君的安排,他怕妾身一人在官署无聊,便嘱咐妾身来婉玉这里一趟。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夫君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倒不是为凑热闹,更不是——世子爷想是误会了……”

    苏妙真自觉言辞语气都够柔顺,宁祯扬不能再咄咄逼人,不给她脸面台阶。可宁祯扬眼风一扫,仍是语含讥讽,不咸不淡的赏了个“是么”。

    苏妙真这几年被娇惯的脾气也大了,此刻还哪里忍得下去,顿时起身,便要借口告辞。然而就在她开口的那瞬间,宁祯扬先行立起,往外迈着步子:“既如此,婉玉,你很该再陪苏安人一絮,午时鹿轩开宴——”他回头,往苏妙真方向看来,“宴中王府有杂技戏曲以供赏玩,还望苏安人赏脸多留些时辰,孤也算对得起景明了……”

    说着,便见这宁祯扬簌簌拂衣而去。又过了片刻,却是文婉玉过来悄声劝道:“妙真,若是今儿只你一人,有世子爷在,我也不好留你聚饮——可这会儿苏州城里的官眷都来了,你就没必要离开……何况我对她们比你还不熟呢,正是缺人提点的时候。你且忍忍气性,陪我至午后才好。”

    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甫一收到请帖,都是惊诧不已,皆因自从老吴王长居道观后,吴王府就不与苏州城内的属官往来。此刻一收请帖,便都各怀心思,忙忙让仆人推掉应酬,好去赴吴王府的重阳节宴不提。

    王府内侍领着文婉玉一行人到了四开间楠木鹿轩的二楼。这鹿轩坐落曲径通幽之处,借掩映山石为屏,引一波绿水做环,十分清雅幽淡,共计两楼,由双层游廊连接。鹿轩一楼搭了个不大不小的黄杨木戏台,二楼前后左右遍垂珠帘,挡去上下。

    苏妙真一壁打量着鹿轩,一壁听文婉玉指点轩内菊品:“那几盆单色的依次是金虹长荷、朱砂红霜、绿窗纱影、紫云香;这边复色的则叫二乔、鸳鸯荷、紫龙卧雪、赤线金珠……”

    苏妙真听得稀里糊涂,也没记住,只是感慨一通:“婉玉,你也太博闻风雅了,我瞧这些花只觉得好看,哪里记得住,可你却不一样,果然是大学士府里出来的么?”

    见文婉玉只是笑,环儿道:“我们世子和世子妃都是极风雅的,世子不用说了,王府的那一班子清相公们可不是白养的,世子妃就更比府里的妾室侧妃们不同了,那些妾室们没事争宠弄是非的时候,我们世子妃却一心习帖画画呢……”

    然而话刚说完,就见得苏安人笑道,“婉玉的性子我还不晓得么,京中贵女们除我姐姐妙娣外,都及不上你家姑娘,不然皇上也不会把她指给你们世子了,”苏安人甚是不屑地挑起柳眉,压低声道,“可你们世子嘛,也就皮相不错,论起名士风流,还差得远呢。”

    环儿瞪大眼睛,随即便见这爱笑爱逗乐的苏安人附耳过去,悄声对自家世子妃道:“婉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又不是大夏天,他有事没事手里还拿一把扇子,可不就是附庸风雅……哎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得得我不说他了,管真风雅假名士,我这会儿饿了。今早高兴的慌,连早饭都没扒几口就来了。你可得把吴王府好吃的都拿上来——不对,捡名贵的传上来!你笑什么,我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呢!不把吴王府吃掉个一二十两银子,我却再不回去……”

    世子妃当即笑得前仰后合,把二楼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跳,连忙端茶倒水过来给她顺气。

    环儿听个分明,起先还有些害怕,再一想也是一乐,暗道世子爷手上的扇子可不是常年不离身么,便强忍着笑,主动请缨,去传茶点。

    吩咐完毕,环儿转身,要上楼去,没走几步却听宁禄叫停道:“环儿,世子爷叫你过去——,别磨蹭,不过要问你上头在高兴什么,这在一楼都能听见世子妃的笑声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厢环儿怏怏地到了宁祯扬跟前回话,那厢苏妙真等来了金线花糕栗子糕等精致点心,她就着木樨花点茶吃了三块,正咬第四块时,她听到轩南传来有一些熟悉女声,隐隐约约。

    她步至海棠漏窗,果见来人里头有知府夫人张氏、织造夫人钱氏及千户夫人殷氏三个,她们正在婆子丫鬟们的簇拥下,被王府内侍从穿山游廊引入鹿轩。

    殷氏与张氏看着甚为相契,钱氏却是略带傲慢,独自走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王府。

    文婉玉走上前来,也从帘内望去,轻声道:“妙真,你在看的可是那位织造夫人钱氏?”

    苏妙真看她一眼,点头低声道:“你看她身上的料子首饰,和她走路说话时的神态举止——我夫君没上任前,苏州织造不是兼管了半年的钞关么?这两处都是极有油水的,她们织造府,怕是捞的不少……”

    她知道苏州、杭州和金陵三大织造是为皇家内廷供奉服务的,每年耗费的银两堪称天文巨额,当初苏观河犹在扬州时,五皇子南下为得就是督查织造,也幸而如此,五皇子没去扬州。

    苏州、杭州两处除了有织造衙门,还各有浒墅关和北新关,且和其他钞关不同,关上的税银中除了要递解户部及本关支出,再留十分之一给当地藩王之外,有一部分是直接移交到织造衙门的。故而这两地的织造衙门偶尔也会兼管关税,甚至为了便于收税,在每年选任的委官里都会加上织造处的人,那难免就会留下心腹在关。

    这几日顾长清早出晚归,他虽不曾提起,她也估摸出钞关上多半有些举步维艰之处,只不知,织造衙门在这里头有多少参与。

    苏妙真沉思着,听文婉玉犹豫着叹声气道:“妙真,我,我曾隐隐听世子爷提起,除开上任的万织造不提,这任的织造,似乎私下也与贵妃一系有些来往……当初顾主事在户部查仓时,不是得罪了两边的人么?”

    “虽只是无根无据的猜测,你也让顾主事小心些吧……”

    苏妙真悚然一惊。五皇子自打两年前成婚开府后,便消停至今,听人说原是得了高人指点才收敛行迹。她自然不信五皇子能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如今听得此处,即刻心中七上八下起来,待要细问,上楼而来的知府夫人张氏扬声笑道:“给世子妃见礼了,世子妃万福……咦,苏安人也在,方才我们老爷还说顾主事差人要了些衙役去,我还以为……”

    随即,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诰命们都陆续进轩而来。

    这节宴当然和在京城中的差不离,无非是听戏听曲吃些酒菜,文婉玉又得照管着各府诰命,两人虽坐在一处,却不得闲说话。和殷氏寒暄了会儿,苏妙真仍是百无聊赖,正奇怪知府夫人张氏所点的《妆台窥简》怎么没上,忽见得绿意急匆匆上楼而来,面带惧色:“不好了姑娘,顾寅来说姑爷在关上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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