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九沉默不语,撇过脸去,眼中划过一丝淡嘲。

    听与不听,是她能决定的么?

    说与不说,全凭他意罢了。

    他何时遵从过她的想法?

    楚逐看着拾九留给自己的侧脸,手指微微施力,本想着将她的脸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忽地一想,又将手收了回来,不再勉强她。

    “所谓的婚事,不过是长公主散布的谣言罢了。”沉默片刻,他启唇缓声道,“先帝已逝,幼帝还是三岁小儿,长公主的婚事无人做主。若要与我定亲成婚,只能是我去跪请幼帝赐婚,或者她借幼帝的手颁布赐婚圣旨。而若是后者,则天下人皆知,她等不及要嫁与我,长公主心高气傲,断不肯做这么丢脸的事。近些天坊间流言盛行,不过是长公主借着这些传闻给我施加压力,让我早日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罢了。”

    楚逐性子沉稳内敛,向来惜字如金,很少这般长篇大论。

    在以往的那些年,他总是高高在上下达命令的那一个,他做任何事都无须向拾九解释什么,拾九只需要照他说的去做就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拾九面前逐字逐句地解释,生怕有什么遗漏之处,简直可以用很生涩来形容。

    “之所以瞒着你,只不过不想让这些无稽之谈打扰你。过了这阵子,此事便无人提及了。”

    楚逐眼眸微眯,只要他不去请旨,墨萝嫣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她越发触及他的底线了。

    “长公主千方百计地将流言传入你耳中……”楚逐眼里杀意渐腾,却在重新望向拾九时消散殆尽,语气甚至暗藏几分温柔,“不过是为了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拾九思量片刻,只觉好笑。

    一笑楚逐向她解释,二笑墨萝嫣实属多虑。

    离间关系?

    她与楚逐之间的关系……还需要离间么。

    这句话从楚逐嘴里说出口也有几分好笑。

    她看向楚逐,一双眸子明亮如昼,却不带一丝情绪:“长公主已至婚嫁之年,本就该考虑终身大事。而王爷才俊出色,长公主温柔可人,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若真有婚讯,是整个大墨朝的幸事才对。”

    楚逐眉眼顿沉,哑声低问:“若我果真与长公主成婚,你不在乎吗?”

    “拾九只会祝福。”

    “好……好!”楚逐似乎被她这短短的六个字气到极致,在一阵秋风里咳嗽不断,他起身欲走,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复折返回来。

    他看着如僵木一般的拾九,直直地看着她。

    拾九也不惧,微微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在对视的短暂时间里,两人似乎都有了更深的猜测,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最后,是楚逐后退了一步,召来长行:“送拾九回去休息。”

    “谢王爷。”拾九淡淡答谢,又问,“那夏婶……”

    “仗责已免,逐出王府。”

    拾九低声应道:“是。”

    楚逐用人的原则一贯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出了这事,夏婶必定不能留在王府了,对于这个处理结果,她不算惊讶。

    好歹免了责罚,已是格外开恩,她也不能想着得寸进尺了。

    “另外,明日我会再给你找个丫头。”他道。

    拾九登时一惊,这是什么意思?连珠儿也要赶出府?

    夏婶是一回事,珠儿又是另一回事了。况且珠儿压根没有参与,她看得出来,她也相信珠儿的品性。

    “为何?”拾九急声驳道,“祸不及家人,王爷你明明也知道,珠儿并未参与!”

    若珠儿也参与了,那么今日被押在行刑凳上的,就不止夏婶一人了。

    “珠儿乃夏婶之女,我无法保证下次夏婶是否又会为人所诱,利用珠儿对你做出不利之事。”

    “不会的,我相信珠儿。”拾九命自己冷静下来,但语气依旧坚定。

    从前被安排执行各类危险任务时,她从未得到过如此“珍惜”,现在她也不需要了。

    “你一定要坚持?”楚逐眉头紧皱。

    “夏婶不过一时糊涂,珠儿也是懂事理的,拾九相信以后再不会出现这种事。况且珠儿只负责我的起居,纵然心有恶念,也掀不起太大风浪,最多不过谋害拾九一人罢了。拾九愿赌她品性纯良,若是赌输了,生死与王爷无尤。”

    拾九说得云淡风轻,却未见楚逐袖下的手已是紧了又紧。

    与他无尤?

    跨进鬼狱那一刻的记忆又冲面而来,楚逐顿时心口绞痛,呼吸不畅。

    他没有露出异样,只是默默稳住了心神,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不愿让珠儿走,那便留下她吧。”

    “拾九替珠儿谢过王爷。”

    “该谢的是我?”楚逐自嘲一笑,她心里明明很明白,他不过是舍不得她不快罢了。

    他向她妥协了。

    拾九却是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他这句话,行了一礼后便跟随长行回去了内院。

    珠儿并不在内院,长行说珠儿今晚照顾夏婶去了,拾九这才放心,让长行也早些回去休息。

    没过多久,长行却又匆匆赶了来,脸色焦急:“拾九,王爷在回去的路上突然跳入了荷花池里,不许我们任何人打扰!”

    拾九蹙眉,当下的第一反应便是,他又在发什么疯?转而淡讽道:“许是天气太热,王爷下水凉快一下。”

    “拾九!”长行又急又气,“现在什么季节?再过一个月便要入冬了,凉快什么!”

    “秋天的湖水不凉,冬天的雨水才冷呢。”拾九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和他都倒上一杯茶,没有前去查看的意思。

    长行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眼。

    蓦然想起拾九这些年受过的责罚,大冬天淋雨挨冻都有过,别说只是秋日了。

    忽地明白了王爷这番折腾是为何。

    也许……只是为了尝尝拾九当初尝过的凉和苦。

    “唉。”长行轻叹一声,便绝了请她前去劝说王爷的心,又被拾九拉了一把袖子,只得坐下来尝她递过来的茶。

    “王爷既然说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们便不要去打扰。”拾九自己也喝了一口,“这是我刚刚泡好的茶,味道没那么好,但是可以宁神,你喝了之后快些回去睡觉,别烦心了。”

    “拾九……”长行犹豫几番,终究开口道,“拾九,我们也好久没说过心里话了。”

    “唔。”拾九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其实知道,方才长行送自己回来时,就有好几次想开口了,不过最后都咽了回去,她也就假装没看到。

    今晚长行围观了她与楚逐针锋相对的场景,定是有话要说的,内容猜都猜得到,所以她并不是很想听。

    早知道便不请他喝茶了,拾九心叹。

    现在是躲也躲不掉。

    于是只好听他徐徐说起:“拾九,我们都是孤儿,不过我是十岁那年被王爷带回来的,那会儿你才五岁。

    “十岁以前,我是街头流浪的乞儿,每日忍饥挨饿,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最怕的就是过冬,那冬日的风雪能夺走人的性命,我每天睡觉前最担心的事,就是明天再也睁不开眼。

    “我体会过流浪的艰辛,所以格外感激王爷将我带回来,对我一路栽培,对我来说,王爷是我的再生父母。”

    拾九被他说得不禁鼻酸,她又何尝不是呢。

    虽未尝过流浪之苦,但从有意识起,她的世界就只有楚逐了。纵然他对自己说不上好,可她依旧满心满眼里都是他。即便他爱上了别的女子,她也依旧忠诚于他,默默守护。

    但,那些无法言说的少女心事,俱随着鬼狱之死,一并死了。

    长行一边说着,一边侧目看去,只见拾九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估计心里也不好受,于是连连道:“拾九,我不是替王爷说话,也不是在指责你。我真的只是想开解开解你。”

    “拾九明白。”她点点头。

    长行便又继续说道:“我其实很理解你,我不能理解的反而是王爷。平心而论,王爷对我们这些下属都很好,却不知为何,对你总是动辄责罚,似乎……似乎存心想折磨你一样。明明你才是陪在他身边最久的那一个。所以,你对王爷心有怨言,实在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他不明白,以前他觉得拾九应该有怨言的时候,拾九却任劳任怨,得了王爷一个饺子都会欣喜万分,如今王爷对她好了,她反倒不怎么理会王爷了,甚至会顶撞王爷。

    若只是因为那一次出任务受伤也不至于此,以前拾九也受过不少伤的。

    他想来想去,只能猜测,许是怨言累积到一定程度,便爆发了吧。

    当然,他更不能理解的是王爷对拾九的转变,连解释都无法解释。

    但总归更好了啊。

    拾九对楚逐的心思,他们几个熟识的瞧得一清二楚。现在王爷也有所回应了,难道不是得偿所愿么?

    “现在一切苦尽甘来,若总是执着于过去,反而会伤害自己。”长行很想将楚逐背地里为她做的事全部告诉她,却不能违背楚逐的意思,于是只能郑重地向拾九道,“我敢保证,王爷现在对你,比你看到的要更好。”

    那又如何呢。拾九在心里笑了一声。

    若她将自己接下来两年的遭遇和最后的凄惨死境告知长行,长行大概也不会再劝解她了吧。

    偏又是不能说的。

    她只能站起来送:“长行,你说的话我都听了,你也回去吧……我累了。”

    长行站起来,他不知道拾九话中的“我累了”是真的身体累了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他不忍再说什么。

    说到底,他也没资格替楚逐说什么。

    更不能替拾九选择原谅或遗忘。

    “那你早些歇息吧。”

    长行一走,拾九硬撑着的那股气便散了,她扑倒在床上,身心俱疲。

    她不懂楚逐,从前世起就不懂。

    当时,先帝驾崩,楚逐作为摄政王,协理墨萝嫣处理先帝后事。那时候,墨萝嫣正好出落成亭亭少女,便入了楚逐的眼。

    当然,因为墨萝嫣的身份,世人便都猜测,楚逐是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才攀附上长公主的。

    她当时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是此后几年,楚逐势力越来越大,反而对墨萝嫣越来越好,处处以墨萝嫣姐弟为先,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利益。

    她把一切看在眼里,便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尖的那个男人,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

    只是,从先帝驾崩到长德王叛乱,其中整整六年,他都没提过迎娶墨萝嫣之事。

    先帝驾崩时墨萝嫣才十三岁,没到婚嫁之龄,尚且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大墨朝女子及笄便可出嫁,楚逐有足足四年的时间向墨萝嫣求亲,他都没有任何行动,仿佛遗忘了这件事。

    她那会儿一边偷偷疑惑,一边暗暗庆幸。

    只是,当她死在鬼狱时,她才明白,楚逐只是为了彻底稳固墨氏江山,没有后顾之忧地迎娶墨萝嫣罢了。

    他为了墨萝嫣,可谓用心良苦。

    而今夜,他却向自己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迎娶墨萝嫣。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信。

    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利益,他都一定会迎娶墨萝嫣的,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或许……又得她献上一颗心,作为贺礼?

    拾九瑟缩了一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是真的怕了。

    怕前世的事再度上演,也怕自己的真心再次错付。

    只有不在乎,才能再不受伤。

    这一世,谁也不能再将她拽入那卑微的泥潭里去。

    第二天一早,夏婶就被送回家了。

    府中众人皆不知其中隐情,只以为她是违背王爷禁令背后搬弄传言被逐出王府,因此更加谨言慎行,严守王府规矩。

    珠儿被留下了,拾九仔仔细细地告诉了珠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气得珠儿又要回去数落夏婶。

    昨天她知道自己母亲犯糊涂时,就将她骂了一顿。

    她从小本分,却没想到母亲竟如此见利忘义,真是又气又恼,现下拾九帮她救回母亲一命,她又羞愧又感激:“拾九姐姐,你说的话珠儿都明白了,我回去也会跟母亲好好说的。你的恩情珠儿无以为报,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出母亲的糊涂事来!”

    “我知道。”拾九拍着珠儿的手,“你也不要太责怪夏婶了,我想她现在已是后悔万分,她一大把年纪本来也该从府中退下了,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拿回家去,以后就让夏婶安享晚年吧。”

    她身上还有点积蓄,本来是预备以后开成衣铺的,不过这想法看起来还比较遥远,眼下她只能先安顿好夏婶母女。

    “拾九姐姐,我不能拿你的银子!”珠儿却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收。

    两人推拒了半天,珠儿道:“我若拿了这钱,便是把自己看低了。”

    这句话点醒了拾九,珠儿被母亲的事带累名声,本就自责不已,只想着以后好好表现以证明自己,又怎会多要一分东西。

    她这钱虽是好意,却无异于施舍,易地而处,她也是不会收的。

    “好珠儿。”拾九揉了揉珠儿的脑袋,两人一道吃了早膳。

    夏婶的事终究是结了,楚逐却病了,病得很厉害。

    他在荷花池子里泡了一夜。

    往日不怎么生病的人,生起病来格外猛烈,他浑身像火烧一般滚烫,嘴唇皆是干裂,怎么沾水都没用,昏昏沉沉地睡着。

    拾九见到他这模样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悔自己昨晚没去劝说一番。

    终究是曾经爱慕太深,不是那么容易立刻拔除干净的。

    “拾九,你……你留下来照顾王爷吧。”平黎被长行推了一把,只得结结巴巴地恳求。

    现下王爷应该只想拾九伺候。

    拾九叹了口气,留下了。

    长行与平黎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一道离开了书房。

    没过多久,长行将早膳端了过来,早膳是一碗瘦肉粥和一碗药。

    拾九坐在床边,先端起了粥,轻声唤道:“王爷,该吃早膳了。”

    这时,便听得外面开始吵闹,吵闹声越来越近。

    蓦地,书房门便被推开了,墨萝嫣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头,长行等人面露难色地跟在她后面。

    墨萝嫣一双厉眸一下子便落到了拾九身上,仿佛她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拾九不由得站了起来,将那粥碗放回床边的桌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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