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阜乡侯之子按律处决后,韩高靖便以郎尉本为郎尉身负守护天子重则,多选忠诚勇武之贵家子,然其中未免鱼目混珠如阜乡侯子者。于是便将郎中三将及虎贲羽林共五千人,以次拉到校猎场比试,他亲自监选,按骑射演武遴选,分为甲乙丙三等,甲等则继续留在郎尉。乙等则经重新训练后再次比试,合格者留,不合格者去。若得丙,则直接离开郎尉禁军,不再录用。

    如此一番遴选,仅五百人确实勇武坚毅,评为甲等。乙等则有近两千余人,由钱斌代入演武场,日日训练,以待择选。余者皆被罢黜,命其归家。

    如此偌大禁军,竟不足半数可用者。韩高靖经此选拔之事后,当即沉下脸,将庞峻和钱斌罚俸一年。郎中令令狐嘉树亦被戒斥,罚俸一年。

    为充实郎尉禁军,韩高靖下令到世家贵子及良家子,凡勇武者,皆可参与遴选。凡为郎尉者,非但俸禄待遇大为提高,且其家予以土地,免除赋税。

    如此待遇,对于贵家子而言无非就是荣誉,但对普通人家的子弟,却是进阶之路。其时秦川子弟固然跃跃欲试,陇右世家及两家子皆赶往雍都来试选。甚至连蜀州,亦有世家子来参选的。

    后又颁布政令:凡族中父兄辈有战死者,无论良贱,皆可优先入禁军。

    也就是在此时,郎尉引入了一年一大比,三月一小比的机制。小比不中者,特编入待选名单,若三次不中,则罢黜。大比不中者,直接罢黜。中者,大比升起俸禄,小比也皆有赏赐。若在大比中优胜者,则予其家以褒奖。

    郎尉禁军从前良莠不齐,勇武有能者固然有,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但自此后,经过数年选拔、淘汰,雍都的郎尉禁军已成为一支所向披靡的劲旅。

    也就是在那一年,令狐嘉树莫名遇刺了。

    令狐嘉树的遇刺,大约是在十月底了。

    据说他身边的随从当时其实已经制服了那几名刺客,却又被他放走了。那刺客极是好勇斗狠,被抓了也并无惧色,但见他痛痛快快放人,反倒忐忑不安。

    “放心回你们主使者那里复命吧,我不会派人跟着的。回去跟你们的主使者说,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过两天我找他明公正道地比划比划。”

    说罢,令狐嘉树扬长而去,剩下几个刺客,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令狐嘉树是怎么打算的,总之他并不宣扬此事,但终归还是被韩高靖知道了。据说韩高靖知道后十分震怒,立刻便要派人命京辅都尉蒋如意来议事。

    “君侯可是要查幕后主使者?”令狐嘉树见韩高靖点头,便忙劝道:“大可不必。仆已经知道是谁了。”

    “什么人敢袭击孤的郎中令?”韩高靖是真动怒了,他无论日常还是正式与众属臣议事,作为一方诸侯,从不自称“孤”。这是令狐嘉树第一次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一方面是关心自己,一方面却是为雍都豪强的难以节制十分不满。

    “君侯息怒。”令狐嘉树却笑嘻嘻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辈罢了,君侯还怕仆收伏不了他?”

    韩高靖听了令狐嘉树的话,便不去追究了。

    听人说起这些传闻之后,云津便间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其实韩高靖和令狐嘉树都知道刺客是谁,而且大概是不想认真追究的。

    但韩高靖和令狐嘉树这种从边庭守将做到割据一方州国主君与股肱辅臣的豪杰人物,怎么可能会不翦灭隐患?对仇家,且是要自己命的对手姑息呢?那么想必是有了更好的对策。

    这猜想很快便被证实了,这还是从令狐嘉树来求她去延庆坊给他说情确知的。

    “堂堂郎中令又被赶出来了?”云津戏谑地说。

    岂止被赶出来了,听说连衣物衾枕都打包撇出来了。任凭令狐嘉树日日上门,硬是半个月没开门。

    此时正是集议散去之时,三五同列正缓缓从身边经去,令狐嘉树顾视四周,慌忙制止道:“你小声点,叫人听见我还要脸不要?”

    云津噗嗤笑出声来:“就你那点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样就是没脸的话,你那张脸不知早没了几回了。”

    “顾参军!你别仗着他撑腰,就这样没上没下的,我是你的上官。”

    云津却也不受他激,根本不搭“撑腰”的话,犹自侃侃:“郎中令和小小参军,云壤之别,岂止是上官而已。既然是以上官的身份来命我,那么帮你和你那如夫人说和这事,不在卑职职责之内,请郎中令另命他官吧。”

    “你真不帮我?”令狐嘉树眯着眼睛笑道:“那不如我把在蜀州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细细报与君侯吧。”

    云津犹自浅笑:“你去呀,你猜他若知道连你也骗了他,会怎么样?”

    “无非是和我撕破脸断交罢了,可你会怎么样?还想去集议堂?”

    云津便不再逗他,问道:“得了,你我之间何必弄得这样僵,我就帮你一次好了。你说说又怎么得罪人家了?”

    令狐嘉树苦笑道:“来,边走边说吧。”

    原来那日命人刺杀令狐嘉树的果真是成阳君家的公子邵恒。云津虽然也曾想过可能是他,听了令狐嘉树亲口直承其事,也不禁叹这邵恒的气焰。当日令狐嘉树确实对他手下留情,只给定了个“闹市驱驰”、“滋扰生事”之罪,他挨了一顿板子,不但不感激,反而派人去刺杀身为郎中令的令狐嘉树,其任性使气可想而知。然更甚的是,他除了敢派人刺杀外,居然在确知令狐嘉树已知道刺客为他所派后,仍然去城外校猎场赴约。两个人约定来一场君子之间的较量,并不要那武夫们弄到弄枪,毁风雅、失气度的粗俗比试,于是选了贵族子弟们擅长的骑射。

    “那谁赢了?”

    “自然是我赢了,那小子输的心服口服,再不敢龇牙咧嘴的好勇斗狠了。比狠,他这种乳臭未干的还嫩了点。”令狐嘉树不禁得意洋洋。

    云津莞尔一笑,这令狐,倒好像他多老似的。不过能收伏邵恒这样的狂妄的纨绔子弟也的确不容易。雍都城中最能惹事的只怕就是阜乡侯家被处死的独子了,但是据说阜乡侯公子和跟以之为核心的那一帮贵公子哥,却从不敢惹邵恒。不但不敢惹邵恒,就连邵恒庇护的人也不敢惹。就可知邵恒是怎样的恶少了。

    “可是这与你那如夫人有什么关系?”

    令狐嘉树笑得古怪:“因为我和邵恒比试的内容,和素容有关。”

    云津一时语塞,他们不是比骑射吗?怎么会和女子有关,难不成……

    “你们难道是比谁的女人骑射之术更高?你那如夫人剩了邵恒的女人?那她赢了为什么要生你气?”

    令狐嘉树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看出来像素容那种女人会骑射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云津气定神闲道:“你若不说我可走了。”

    令狐嘉树便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和邵恒比试骑射,可是对付这种无法无天的豪族子弟,就该用无法无天的手段。去之前,我把邵恒最宠爱的女人偷给绑了。到比赛时,就绑缚在一匹马上,塞了嘴巴,头上插一朵花,若是射中了花便赢一次,射不中就算输。”

    云津不禁惊掉了下巴:“那他不恨死你了?”

    令狐嘉树一咬牙道:“为了公平,我同样也把素容给绑了去。每人十支箭,谁射的又快又准就算赢。”

    云津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就不怕误伤了素容?那邵恒也同意了?”

    令狐嘉树道:“我把自己的女人都绑去了,他怎么好意思认怂?事先我们定好了契约,那马并无人导引,可随意行走,如果谁不小心射中了马,令马受了惊便直接算输。只能射自己的女人,射错了便是输。谁要是误伤误杀了自己的女人不可彼此寻仇记恨。”

    “令狐,你够狠的。我要是素容就不是赶你走了,我得一刀宰了你。”云津听得头皮发麻。

    令狐嘉树也心虚了:“也没那么狠,其实我是给她们都全身穿了甲衣,戴了头盔的。”

    可是如果穿了甲衣就真的能完全避免射伤的话,两军阵前就用不着弓箭这种武器了。虽说这比两军阵前降低了射中的难度,但因为目标却是自己最亲近的人,难免心里慌乱,实际上误伤的可能性是比战场上更高的。何况一旦马受惊,将身上完全不会骑射的女子甩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就不怕手一抖?”云津道:“你就不担心那马突然受惊?你就没想过就算不被误伤,素容吓也吓死了?”

    令狐嘉树沉默良久,正视云津:“我确定自己绝不会手抖,也安排好了及时救人。这种事,我干得多了,万无一失。”

    “你……”

    令狐嘉树连看她都不看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也看到了,我对邵恒手下留情,他并不领情。我不这么做,怎么会让邵恒这种狂得要上天的贵公子心服口服。我收伏了邵恒一个,就等于收伏了整个雍都乃至秦川的贵公子。总比杀人放火地一个个将这些豪族们拿下好吧。”

    云津不是不懂世事的女子,她从小饱读史书、兵书,广有见闻,这两年又跟着韩高靖见识权力纷争与沙场血火的残酷。令狐嘉树这样一说,她顿时明白他的用心良苦。难怪人们说,令狐嘉树虽不擅长掌兵攻战,却深谙人心与权谋,且手段狠辣决绝,非常人可比。

    其实不仅仅令狐嘉树这样,每个逐鹿天下的人都是如此。比如韩高靖若不如此,自不可能跃居秦侯之位,几年之间,成为天下唯一能与晋阳抗衡的诸侯。比如潜藏数年,不惜自污取得许氏兄弟绝对信任,更与许夫人情好的陈延,若不如此,怎么会在攻取蜀州立下汗马功劳,许夫人想必做梦也想不到,在她的床笫之上与她欢好的翩翩少年,是一匹觊觎蜀州的白眼狼吧。就连她的弟弟顾显也在戎人身上明白了以恩怀柔和以利驱使的手段。至于晋阳的杨晟岳父子乃至于世家大族王侯将相们,那就更不必说了,那是天下闻名的腹黑毒辣。

    甚至于她自己,不也给韩高靖出主意让他引戎兵去劫掠陇右吗?她不也去蜀州欺骗了蜀州的权要们,令黄平、黄琰兄弟以及许氏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吗?

    只不过他们都是陌生人罢了,可是仅以道义而言,她并无评判令狐嘉树的资格。

    “顾参军,对付邵恒这样的人,仅以恩义是不行的,他不会因为你仁慈就追随你。他是豺狼虎豹,唯有比他更横的百兽之王才能让他甘心拜服。或者说,世人皆如此,邵恒只是最有资格不掩藏本质的那一个。”令狐嘉树的神情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怅惘。

    “令狐,我知道。”云津心下凄凉:“可是你的素容并不知道。你其实不该将她拉进你的图谋中,她是个权力角逐圈子之外的,不相干的人。”

    “那我怎么办?我要是绑个跟我没关系的人,邵恒能服?”令狐嘉树又恢复了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云津睨了他一眼道:“就算你有百种理由、千般苦衷,到底是对不起素容了。”

    “我知道啊,所以这不是来向她赔不是来了嘛。”

    这些男人们总是如此,总觉得伤了的心会因他们的道歉和抚慰而迅速愈合。发生了的事,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该轻易消弭了那过程中的伤害。

    云津无奈:“那你让我去帮你说什么啊?”

    “不管你说什么,怎么说,只要能说动了就好,我一定重重谢你。”

    云津嫌弃地甩开他几步,便上前去拍门。

    令狐嘉树是过了数日后方得进了延庆坊素容家里。雍都文武纷纷传言,说郎中令令狐嘉树大冷天的袒露肩背,去他那出身贫贱的如夫人面前负荆请罪,终于感动了那夫人重新接纳了他。据说这主意是他属下的顾参军给出的。

    雍都文武暗骂这女参军不是好人,出这馊主意丢尽了士大夫的脸。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云津不但给出了这馊主意,还事先去设了一番说辞,才说动素容愿意接受令狐嘉树的负荆请罪。

    “话我都说尽了,她还是不肯松口。我便编了一堆谎话,又说一个男人若肯为一个女子不顾颜面的话,那就是动了真心了。而哪个男人若肯大张旗鼓地学那负荆请罪的话,就可算是真心了。”

    令狐嘉树恨不得上去撕了云津:“你真给她建议让我负荆请罪了?”

    云津走近他,定定看了他半天,笑道:“如果不是我昧着良心编了那些谎话,她连这也未必肯呢。”

    “你都编排我什么了?”

    “我说你自小因为出生的时候有个相士说你命格不好,被父母厌弃。虽出身不错,但却受尽冷眼,尝尽苦楚,经常被挤兑,被欺侮,唯有君侯对你恩重如山。你从小因为没人疼,是个极心冷口冷的人,自从遇到她才成了今天这嬉皮笑脸的样子。你也是没办法,为了报答知遇之恩才这样做的。”

    “你!”令狐嘉树怒从心头起,话如连珠撒般地蹦出:“我怎么命格不好了?怎么是个心冷口冷的人了?这谎话你都编的出来?你为什么不说我这样做的不得已?为什么不说我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绝不会伤她半分?为什么不告诉她说我对她情深义重?”

    “我说了啊。可是她根本不为所动。”云津好笑起来:“郎中令也许还不知道吧,有些女人,你和她说道理没用,你向她表情意也没用。但是如果你告诉他你从小受尽磨难,她就会怜悯之心泛滥,忘了你的所作所为,就信了你的不得已。”

    深谙人心的令狐嘉树顿时闭了嘴。云津的话似乎是信口胡诌的,但作为攻心说此却一点瑕疵也没有。况是他说不管说什么都行,只要说动素容就行。

    说他命格不好,受尽欺侮,像素容那样的女子就会心软;说他从前口冷心冷,直到见了素容才温暖起来,素容自然感念他对她的与众不同;说他是为回报韩高靖的知遇之恩才不得已而为之,素容自会感动佩服于他的知恩图报,信了他的人品。

    顾云津果然也是个深通人心的谋士,不过看似寻常的女子间的劝慰却句句抓住了素容这样良善女子的软肋。

    反倒是他虽然从前结识了些女子,不知是因他无所用心还是因为都是些不同凡俗的女子,而使他从未发觉这平凡女子最真实的心态。他招惹过的女子,往往美丽聪慧,为了得到他自然只会在他面前展示最美好的一面。他训练了送往各州做密使的女子,同他其实是一样冷静坚忍、果决勇敢的。他深深地看透她们,却从未走进过她们的内心。但是素容与她们不同,他是相信的。因为素容宽容、隐忍、善解人意、慈悲心肠,从来就和其他的女子不同。其实他不知道,世间女子,大抵如此。

    “办法我给你想好了,话也给你说尽,去不去做由你。”

    于是令狐嘉树就真的去负荆请罪了,而且是做足全套的那种。

    韩高靖听闻此事后,便目光幽幽地看了云津半天道:“你给他出这主意可真丢脸。”

    “看君侯说的,他不过是丢脸罢了,当初拿人家的命去赌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要人家会丢命呢?”

    韩高靖点点头:“你倒也极公平。如果你能给我也出个主意就好了。”

    给他出主意那不是分内的事吗,她本来就是他的参军。她不禁好奇地看着他:“君侯不妨直言。”

    你能给我出主意,让我也得到我心爱的人吗?——韩高靖默默想着,却如何说出口?

    原本从容谈笑的云津,见韩高靖久久无言,便不言不语地退了出去。

    她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是她,门内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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