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积满了雍都城大街小巷的风吹叶落犹自随风起伏、苏啦啦响动,打破绝对的宁静外,空荡荡的街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一点声音也不闻,就连刚才那几辆马车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秦侯府的戍卫们也都远远退后散开。
韩高靖从酒肆里缓缓走出,令狐嘉树忙上前道:“君侯没有伤到吧。”
他们两人日常相处也还带着年少情谊的影子,但有公事的时候,令狐嘉树却极守本分,从不僭越,语气也恭敬。这倒是个极明智的人,云津不由想。
韩高靖摇了摇头,沉声道:“雍都城的公子哥们都这样豪横了吗?”
令狐嘉树忙回道:“是。”
“成阳君的儿子这般不成器吗?”
令狐嘉树便道:“成阳君的几个儿子虽然极豪横,但是也极悍勇,当年同戎兵作战,个个不惜命,还有一个为从戎兵手中夺取百姓而殒身的,据说也是临危不惧。这一个是最烈性的一个。”
韩高靖便道:“这也都是人中龙凤,不过是没有好好的加以任用,就如烈马也当训育才可成为为人所用的良马。”
令狐嘉树便即领会,低声道:“仆请去试试。”
“他能听你的?”
令狐嘉树便露出平日里少有的果决狠辣:“君侯放心,我总有法子让他就范。”
韩高靖便点了头。这事才算过去,令狐嘉树一眼瞥见云津,便笑道:“你没事吧,吓得脸都这颜色了。这样吧,去延庆坊我请你吃饭,酒就免了吧。”
云津也笑道:“此时天晚,就要宵禁了,只怕不方便。”
令狐嘉树道:“那没关系,你晚上就宿在素容那里,我今日不在那里过夜。”
云津道:“果真?那我可去了啊。”
韩高靖忽然回头道:“那我也去。”
令狐嘉树便道:“君侯驾临,不胜荣幸之至。”
云津便走到韩高靖面前,笑容满面地低声道:“你又不是没得吃,非要借这个光去蹭饭?”
韩高靖也低声笑道:“你去他的地界上过夜,我不放心。”
原来竟是为这个,云津脸色一白,却不好说什么。令狐见了他二人情形,便笑笑向酒肆中去:“且等片刻,我去沽酒。”
云津见街上已无人,带着恼意道:“我们之间……”
韩高靖笑着走近,悄悄在她耳边说道:“我们之间就照你说的,我不勉强你。但是我要把从前亏欠你的,都还你。”
亏欠?云津还以为他说的是他娶虞夫人的事,不禁愕然:“你没亏欠我什么。”
“你我相识数年,你陪我暴霜斩棘、艰难立足。岁月倥偬,可我与你非但从未有一日之优游自在,甚至令你涉险。”他顿了顿:“我欠你的,如今要全都补给你。”
云津听了,呆立在无人的街头,心里一阵冷虚虚的,一阵热辣辣的,只觉心塞语迟,说不出话,半晌才强撑着说了一句:““何苦来得呢?””
只听韩高靖不搭她的茬,淡淡一句“走吧”,便率先向前走了。
令狐嘉树已经从酒肆出来了,抱着一坛酒,身后常跟着的那个戍卫令便乖觉地小跑着上来接过他手中的酒。
令狐嘉树便道:“我给你手下那些兄弟们每人定了些‘上林春’的‘一品醉’,过两日闲了找几个人挨家给送去。”
那戍卫令忙乐呵呵地答应了,“上林春”的“一品醉”,那是整个秦川最贵的酒了,令狐嘉树一出手肯定是大手笔,数量自然也少不了。他知趣地抱着酒坛就退到后面去,远远跟着,自然又有手下戍卫接了过去。
延庆坊的素容因数次相见,再见韩高靖和云津已经不似从前的生疏,这女子性情也是个奇怪的,生人见了只觉如高山冰雪般冷淡,而相熟的人见了却又如三春暖阳融化了一山冰雪,全是一江春水般的温柔。素容柔情似水而又温顺知礼,便是她那个儿子虽与母亲共处势单力薄的境地,却从不失了礼仪。
云津便知道令狐嘉树那样一个招女人的翩翩佳公子,为何会独独钟情于这样一个容貌并不出众,早已过了绮年的妇人。像令狐嘉树这样心机手段深沉而又位高权重的男人,大概并不需要一个伶俐的女子。到头来,就连韩高靖那妩媚娇俏的亲妹都得不到的美男子,却陷入一个平凡女子的安乐窝里,云津不知道是替宛珠不值,还是替素容感到有幸。
然而当云津亲眼目睹那素容做汤饼时的身手时,却又觉得说到底还是令狐嘉树三生有幸了。只见素容将和好的面团稳稳托在手中,另一只手向那面团上轻轻一扯,面片便如游鱼般滑入滚汤中,几个翻滚后,捞上来,云津不觉叹为观止,那一个个的面片如白鱼般在滚汤里翻转游荡时还看不出,此时白白亮亮地搁在陶碗中,一片一片地大小均等,厚薄适中,无一处不匀净,一样的面粉揉成的团,她做出来的就又软滑又劲道,再浇上事先备好的高汤,不必入口便已知味。
“啧啧,夫人的汤饼真是一绝,我有日子没尝到了,今日倒有口福。”云津看着她手脚利落地将出锅的汤饼一碗碗放在托盘上,不由交口赞叹。
素容面容和煦,笑道:“这是小道,能入顾参军的眼,是妾三生有幸。”
“所有小事,做到极致,都是大道。就这汤面,便给我十年功夫专习此道,我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素容便道:“参军不需学这个,秦侯自然另眼相看。不似我们这些寻常妇人,以侍奉家人饮食周全为事。不过这一衣一食,并不在技艺,全在心意。如果参军要做的话,只怕无论做出什么来,君侯都是爱吃的。”
云津便被噎在那里,讪讪笑道:“千万别拿我和君侯开玩笑,君侯是有夫人的人了。”
素容眼睛里堆上别有意味的笑来:“参军都给君侯生过孩子了,还这样说。对了,自打你们去了蜀州回来后,很久不见你,这几次你来也没得功夫问你,你生的是个公子还是女公子?”
云津十分诧异,慌忙否认:“没有,哪有什么孩子?你别听郎中令乱说。”
素容笑道:“并非令狐公子说的,你去蜀州之前,我们初见时,你小脸蜡黄,不思饮食,虽极力掩饰,却有呕吐之状,唯独对腌菜十分感兴趣,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云津细细回味素容此前那几句话,才明白,素容非但不知她在成都战乱中的事,也不知她后来失踪一节。想必蜀州的事也是功成之后,尽人皆知时她才知道。以令狐嘉树为人,必然公私分明,是不会向素容透露这些的。
想到此节,她忙蹙眉,面有忧色,语声叹恨:“孩子的事,你不要和他们提起,那孩子……我去蜀州的时候……至今君侯也并不知道此事。他若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素容一听,便猜她是去蜀州的时候不小心出了意外,不禁唏嘘:“你也是的,明明有身孕还将自己置于险境,多可惜呀。以后可不要了呀,君侯待你极好,你该给他诞下个子嗣的。”
云津听了,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显然外人眼中,她和韩高靖是扯不开的关系了。
好在此时正堂上令狐嘉树大声催问“汤饼为何还不好”,素容忙端了汤饼去送,这才解了云津的尴尬。
吃饱喝足后,已是夜色沉沉。韩高靖便向云津道:“你我还是走吧,令狐好容易来一趟,你别在这里碍眼了。”
素容一听红了脸,低着头却狠狠瞅了令狐嘉树好几眼,谁知令狐嘉树却像没见似的,照样饮酒,并不说话。
云津已吃的十二分饱,以手支颐,便有慵懒之色,向令狐嘉树笑道:“郎中令今晚有事,不留在这里不是?”
令狐嘉树看了看韩高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
云津一下子便来了精神:“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呀。”令狐嘉树无赖起来。
“怎么不晚?这时候早都宵禁了。”云津气恼道。
令狐嘉树便以眼波觑向韩高靖那边:“君侯在这里你怕什么,他有夜行的符契,自然也替你准备好了。”
云津顿时知道令狐嘉树和韩高靖虽然不是事先串通的——大约也不需要事先串通,便有那样的默契——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正要发作,韩高靖已将一物塞在她手中,她低头一看,原来是秦侯府的夜行符契。夜行符契有临时发放的,也有这种常年可用的。平日里就连禁军三尉的将领们也须得是值宿巡逻时才能拿到临时发放的符契。这种常年有效的专属符契只怕唯有韩高靖和令狐嘉树等极其少数的人才有。他给了她这个,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再出去时,已是繁星满天,秋月茫茫。按律坊内不禁夜,但别的坊门一关,就极少有人出门活动,而延庆坊不比别的里坊夜里的安静,正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欢谑取乐时,颇有点晋阳城平宁坊的样子。可是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不然此情此景,倒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们曾在晋阳的日子。那时候,他陪着她去寻她父亲,却发现了异常,他们的车碾在雪地上,在离开平中坊时,连咯吱咯吱的声音都能听到。然而一道平宁坊的繁华街市上,就什么细微声音也听不到了。他四处宣扬对她的与众不同,也曾为了她用权势逼迫慕容平原,更曾与她共同应对看似笑容满面实则如狼似虎的世子灏……她心里隐隐觉出他对她的情意,以及对她的成全,不知为何虽身处险境、颠沛流离,心里却顿时一片安宁。
情景如旧,可光阴匆匆,早已人事全非。
云津见无马也无车,而韩高靖竟步行在延庆坊的街路上,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步行。
“你为什么叫云津呢?”韩高靖忽然仰望夜空道:“是银汉天河的意思吗?”
“嗯。”
“天河浩渺,襟怀之广,确实如卿。”
“如果君侯这样以为的话,那日月之空,承载一切星宿,确实如君。”
韩高靖忽然向她一笑:“这样的时候,你该称呼我的字才是。”
云津半日无言,迟疑良久方道:“仲勉,你如今是一方君侯,今日你不该……”
“不该护着你是吗?”
“嗯。你若有闪失,那后果无人可承担。”
“我知道。”韩高靖淡淡说道,却并不做任何解释。
他知道,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云津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却也不禁心中忽地柔软下来,转而念起一事,心中又是一阵优柔难过,叫道:“仲勉。”
“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一件事骗了你,会怎么样?”
韩高靖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不相干的话,心中却是一动,脸上仍自沉静:“那有什么关系?我其实不介意。”
云津长叹一声,因饮了几杯,眼睛有些花,只觉银汉星群也罢,二十八星宿也罢,九宫分野也罢,只剩下一片迷茫,恍如水光风影般模糊不堪,向着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极天宇宙涣散蔓延。
韩高靖上前扶住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便不由分说将她拉上了马车。马车辘辘远行的声音以及共处一车,息息相对的情形,又让她心头起了一片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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