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津尽管不知道怎么回答韩高靖的问话,但毕竟不能含糊,韩高靖既然这样问,自然是早就查清楚了她是被慕容平川从蜀地救出来带到荆州的,肯定也知道她这一年住慕容平川的,吃慕容平川的。而他与慕容平川的关系——她知道,容不得一丝私情杂质。

    “君侯说笑了,平川先生那么耳聪目明的人,怎么会干那种糊涂事。”云津笑道:“他知道你我从前的关系。”

    “你是说他明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还毫无目的的花了那么大力气,费尽心机地救你?这也罢了,还供你吃供你喝,留了你一年,是对你毫无企图?哪个男人这样对一个女人是毫无企图?”韩高靖突然之间不愿意兜圈子了。

    “你当初就毫无目的地花了大力气救了我,也供我吃供我喝了好几个月,不是也照样帮我寻找我父亲,还要费尽心机地要把我嫁给慕容平原吗?”

    看着云津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韩高靖却恼了,沉声道:“你说的对,我当初就是因为喜欢你才毫无所求地对你。是不是慕容平川也和我当初一样毫无所求地喜欢你?”

    云津便站起身来,殊无欢愉地笑了一笑:“平川先生和你不同,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要结交的人是你。如果他要是知道我是个弃妇的话,只怕躲都来不及了。”

    韩高靖依旧慢慢饮着酒,眼波不动,说出的话却满含些莫名的情绪:“云津,当初不是你逼着我娶豫侯的女儿的?如今却说自己是弃妇,这就没意思了吧。”

    说起来韩高靖当日表面上是被她和众属员所逼,其实是被情势所迫。她不过是说破了当时的形势而已。所以韩高靖虽然怨她临阵脱逃,使他孤军奋战,其实心底里到底还是对她有愧。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为了他才退出的,他再怎么清白,也还是娶了别人。

    对他的这种心理,云津其实是有些感觉的。她知道他一面怪她不能坚持,另一面又因另娶他人而觉得亏负了她。

    从前她从来都不提起,不愿使他更加愧疚。然而今天却猝然说起“弃妇”之语,也不过是有意勾起韩高靖的心病来,好结束这令人尴尬的话题。

    虽然她对慕容平川无意,但慕容平川却的确对她有心。韩高靖好歹是一方霸主,就算再讲道理,总不希望自己心里的那个人被别人惦记着,这心思是人所共知的。韩高靖如今需要慕容平川还好说,以后若是真得了天下的话,即便他果真和慕容平川说的那样胸襟宽广,不会为了个女人就对有功于己的人不依不饶,但总归是有嫌隙的。这却并非云津希望看到的。

    于是她淡淡一笑,轻巧巧地便想将话题抹过去:“你是为这个啊,那没必要了。我们谁都不该怪谁,原是情势使然。”

    但韩高靖似乎并没有被她有意的打岔给引到沟里去。他还是气定神闲、不动声色地瞧着她。见她还远远地站着,便拍拍坐席,让她坐下,又缓缓说道:“你说慕容平川既然是为了我才死心塌地救你、帮你,可为什么他不来告诉我,倒把你藏了一年?”

    云津见他这是没完了,只得叹口气,转身去拿了带来的包裹,坐在他对面,又借着这一拿一坐的时间,定了定神。心里暗香韩高靖从前的时候虽然深沉,却往往给别人留余地,一般的事都不点破。不知为何今日却这般难缠。

    “因为我要留在荆州查看襄阳的地形,怕你知道了不放心,催我回来,所以请求他瞒着你。”她边说便把包裹递给他:“这是我做得记录,也画了些图。你看看吧。”

    韩高靖看了那圈画在上好绢帛上的地图,细细密密,十分详尽,便笑道:“你要什么样的地图,令狐的人都可以制出来,何必亲自花上一年时间呢?”

    “能有机会还是要自己实地勘察的,看图毕竟有所不同。”

    韩高靖不知心里是不是还犯狐疑,但到底点了点头,算是留了点余地。

    云津见天晚了,便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君侯的接风宴,深情厚爱不敢或忘,君侯不回去吗?”

    韩高靖却我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这个时候再出去,就违了宵禁了。”

    “你要拿个通行文牒还不容易?”

    “宵禁乃是事关雍都安全的禁令,我作为雍都尹,该以身守法,言行合制才是。”

    云津便笑着道:“韩高靖,你都三十而立了,能不能不这样啊?”

    韩高靖长叹一声,凑了过来:“云津,你还知道我三十了?你是不是忘了你也二十三了?该及时行乐才是,今晚我不走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你亲自向朝廷举荐的参军,你怎么可以?”云津不禁大惊失色。

    韩高靖却认认真真地说:“是你当初说的,如果我忘不了,你可以不要名分跟着我的。”

    “我是说了,可是那时候你却选择让我出府的。”云津也正色说道。

    “是呀,我让你出府,我也让你做女参军,可我没说可以放你走。”

    云津没想到他这样无赖,专在文字上做些文章,倒教人无法反驳,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在你可以选的时候,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总不能又后悔了,便抠着字眼来欺负我一个女人吧。”

    韩高靖见了她这样子,促狭地笑了,那一笑竟是毫无机心的少年般的天真快活,他带笑便轻抚她的面靥,云津从未见过这样质性天然、不顾威严的韩高靖。她一向觉得他长得好,此时却觉得哪一回都不如这回好看,于是不觉看得如痴如醉,忘了躲闪。

    他便带着那少年般的笑,说道:“云津,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呢。”

    云津因为他这句话没来由地眼圈红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就酸了心,是为他说她铜墙铁壁还是为他看穿此时的心事,她总说不清。世人都以为能够上堂言政、沉勇有谋、敢于冒险入蜀的女参军必然是不让须眉的坚忍刚毅,必不具备普通女子的怯弱柔软。然而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或是雨打庭院,或是风摇树杪,或是朗朗月下,或是层云卷叠,她想够了那些令人头痛的国事天下事后,仍旧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感到冰凉如水的孤独随着夜气席卷而来。

    韩高靖瞧她委屈的样子,忍不住便将她拥进怀中:“你别怕,我不做什么,只是……很久不见你了,总觉得能见你就和做梦似的。就在你这里呆一个晚上,好让这梦不必醒来。”

    云津便安心地靠在他身边,两个人听着飒飒雨声,一霎重些一霎轻些,一霎疏些一霎密些的。就在这紧一紧歇一歇停一停再紧一紧的雨声中,云津的心底,竟没了平日的孤独。

    “我听说大夫孙询做了御史大夫?”云津在安静了许久之后问道。

    她消息倒灵通,不必说肯定是慕容平川告诉她的,韩高靖唇边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是呀,杨晟岳父子叫人举荐的。但他也挺照顾雍都旧臣的。自他做了御史大夫,和杨晟岳父子也说得上话,雍都旧臣的处境好多了。”

    “晋王如今完全控制了天子,又改元,离最后的图谋只差一步了。”云津道。

    “这一步也够他走几年的了。如今各个势力虽然都咬牙切齿,却并不动真格的。但是万一走了那一步,只怕就有人相时而动了。”

    云津转过头来,目光如水澄澈:“杨治如今是彻底失去他父亲的欢欣了,他倒不算什么。他背后那些势力,或者说暗中与晋王世子不合的那些人只怕看到了危机,不知会怎么闹腾。这倒让世子灏有了机会出手。”

    “你在荆州的这些时候,杨灏和几个世家子弟时常宴饮。宋朗死后,他也推荐宋希,并不推举自己的人去军中。可见他是在拉拢文臣和世家子弟。同时这世子灏也常重用一些低等武官。杨治身后的那些势力,因为武安之失,全都跟着被罢黜了。如此他便可聚拢人心,清除异己。”

    “晋王也是个人精,自己掌外兵,却把禁军交给儿子。”云津笑道:“这样两处就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了。大军和将领们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连世子灏也防了。唯有禁军,不放心交给别人,交给儿子才对。何况禁军虽重要,隔着晋王,世子灏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晋王这个人,是个老狐狸。就是有个毛病,爱护短。”韩高靖淡淡评了一句,却不想他们久别重逢,就专谈这些无趣的话,便转了话题:“你如今回来了,可有什么打算?”

    云津既然回来,其实是早就想好了的,便徐徐说道:“还是同从前一样吧。”

    “我们……”韩高靖说着却又停下来。

    氤氲灯下,云津一双眸子水一样地清透:“我并非因为你当初将我从身边推开,和你赌什么气才这样的。”

    韩高靖的脸掩在沉沉暗影里,看不清神色,也没有别的表示。

    “也不是嫉妒你的夫人才这样。”云津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我其实是担心……”

    “你其实担心,我和你有了那层关系,就会在公务上掺杂私心。”韩高靖却是不带什么情绪似的笑了一下,语气却是重重的:“可是你我之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彼此互有私心的事实。”

    云津低下头不看他:“我知道。但你治下的文臣武将们大概不会这样想。”

    韩高靖对此竟无可辩驳,他们二人之间不会因欢爱而忘情,更不担心会因公废私。但他手下的人却是会看重的,即便他们知道韩高靖心心念念都是她,但只要没有那层关系总是令他们放心些。

    “你的理由,很好。”他道:“可是我宁可你是因为嫉妒,因为和我赌那口气。”

    云津听了心中满是酸涩,可是怎么和他说呢。

    夜渐渐深,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直到后来子夜时分,风声息了,雨声细了,瓦当上的叮咚声也稀了,夜也凉透了,唯有时间还在不徐不疾、从从容容地漂移不止。

    韩高靖和云津就那样既像两个少年,又像一对翁媪一样相拥无言,听了一夜潇潇荡荡的千家烟雨。

    “云津,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不相信。”韩高靖的声音在雨声渐歇的子夜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我真就死了呢?”

    “我从没想过。”韩高靖不是没想过她会死,只是不愿想这世上没有了她,他会如何。

    “我那时候真差点就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云津淡淡道。

    韩高靖随着她的话,有些画面就从心底划过,他只觉得万分庆幸而又万般后怕,便在这黎明之前的短暂时分紧紧抱住了这久已刻在心上的失而复得的人。

    “仲勉,天如果一直不亮,雨如果一直不停,我们一直就这样,该多好。”云津在他怀中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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