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津到底没有像韩高靖所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地留在荆州安度岁月。
她回来的时候已是九月初的天气,落雨的时候,微微寒意清透衣衫。她来的极低调,雍都文武全不知情。
顾宅门前的花树依旧繁茂,只是深绿的木叶已经夹杂着淡淡的枯黄,层层叠叠、斑斑驳驳。云津叹口气,终于还是回来了。
她下了小小青幄马车,付了车钱,那车夫便调转马头,驱车而去,渐渐消失在里坊尽头,这深秋巷子里再也没了一丝人迹踪影。
云津撑了伞,又在门口出了半日神,方推门而入。
过了影壁,只见院内篱落疏疏,竹吟萧萧,干干净净的曲折小径一直延伸到正房的门廊,菊花秋草的芬芳飘散在微风凉雨中。下着雨,看不出是什么时辰,然而天云暗淡,青光渐隐,不必掐算也知是将入暮了。
虽然她久已不归,这院落却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的,一丝不乱,竟恍如父母在日的情形。
然而距离致使家破人散的雍都之乱,堪堪已历四载。四年间,人世变幻、天翻地覆,这小院虽是旧址重修,却也温馨安定的样子,恍如旧貌未改。
这真是山形依旧千万年,人世弹指一挥间,倒多亏了这静处炊烟人间的小院落,还可安放因千山万水而久经疲惫的身心。
“吱呀”一声,门竟开了。
韩高靖一身素袍站在门前,隔着雨帘,仿佛一个少年的样子。自她见他起,他人前总是端庄玄衣,一副沉稳刚毅的样子。唯有同她日夜相对,差点成婚的那段日子,他们日日内室相对,才见他穿浅色家常衣袍的模样,有着难得的温暖。
她们初见,他才二十六岁,但看起来总没有年少飞扬的意态。今日自然也没有,只是因那素衣,他看着有点像在等待从市井归来或从娘家归宁的妻子回家的青年男子——温暖而平和。
一刹那间,云津竟游离于两人之间的真实情境之外,浑然忘了从前分离时的隔阂,一步一步微笑着,向站在门廊上的韩高靖走去。他也迎上来,帮她收了伞,牵着她的手,进了她居住的房间。
屋子不大,床帏以外用屏风隔出了一个小小起居室,可供她读书、会客。正屋那边虽然宽敞,她是不住的。那是从前她父母所居。她怀念闺中时,若不出门,便在西晒的时候,赖在房间里或读书或休憩或看西天晚霞的流水日子。
但她的屋子从前是没有这屏风隔开的内外之分的,也没有沿着墙而打造的精美书架,没有那小小桌案的家常餐饭以及小小风炉旁烫着的酒。
她解了素色绢罗披风,身着素白丝绣广袖上襦,下着大红罗裙,腰悬玉色束带。端的是明眸璀璨,面靥如画,纤秾合度,窈窕绰约。果然这荆楚之间的衣饰无论裁剪还是华彩色泽都胜过秦地,衬得她更加容颜动人。他一直知道她生得美,可是久别重逢,这美又添了几分。
她似乎不知道他在看她,神色自然地用他备好的温水净了手,才与他相对而坐,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倒有这闲情,将这里打理地如此雅致。”她含笑说着。
“那你喜欢吗?”韩高靖说这话时,也有点少年心事的样子,全不像一方霸主平日威严的模样。
云津点点头:“喜欢的。”
他倒是话少,便只一笑,将烫好的酒为她满倒一杯,并不说祝酒词,只把酒杯推到她面前,二人相对共饮一杯,算是为她接风。然后又细细给她拣了几样菜蔬,连同粥羹放在她面前,含笑看她吃了。
云津举杯笑道:“以此卮酒,贺君封侯。”
韩高靖便也举杯:“谢你蜀州部署粮草、战马之德。”
二人饮后,很快食毕,便又陷入沉默,夜风袭来,便渐渐地各怀心事起来。
“你这一年在外,一切都好吗?”
“都好。”
“蜀州战乱时,可曾受伤?”
“不曾。”
“钱校尉——就是以前的钱都尉,说你本来要自杀的。”
“本来是的,可还没动手就被救了。”
她想,他大概该问到是谁救她的了,这样问,就顺理成章得多了。但是出乎意料地,他无情无绪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问救她的人谁,只淡淡道:“云津,我不该把‘溯游’送你的。”
云津听了,不禁垂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对她说的命微如草的话,心下凄然。
韩高靖见她沉默,忽问:“你要动手之前想的是什么?”
云津一双明眸忽闪过来,随即垂下长睫:“没想什么,反正要死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韩高靖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语声沉缓地说道:“其实你不必骗我。你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想着的人是我,对不对?”
云津的心蓦地一跳,惊起抬头,瞧了他半晌,才浅浅带笑说道:“我都快死了又哪得功夫想别人,是你想多了。”
韩高靖朗声一笑,目光直掠在她脸上:“云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掩藏真心。”
“我没有掩藏什么。”云津直接拿起酒壶来,身体欹斜着翩然侧坐,仰首对着酒壶痛饮一气,随即瞥了他一眼,有点不羁似的:“我们之间,不是早就定好了的?我还想着你做什么?更没必要骗你。”
韩高靖便靠近她身边,叹息一声,将酒壶从她手中轻轻夺过来,目光定定地与她四目相对,看得她不自觉地转开目光,将身体膝行向后,要躲开他似的。
韩高靖便一手拉住她,长眉似有若无地挑动,用和风细雨般轻飘飘的语气说道:“再见了,韩高靖。”
云津听了便即明白那必是钱斌昏死过去之前听到的。那生死之间的往事,如今听来竟觉恍如隔世。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随后就坦然了:“是呀,我最后想的还是你。可是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忘了你。”
韩高靖点点头,退了回去:“那你如今忘了吗?”
云津既不赞同也不否认,神色如常的样子。韩高靖想从她眼中看出半分犹豫不舍或者隐忍不发什么的,看了半天,却见她一双眸子如高山冰雪似的,敞敞亮亮没有一点私情缭绕,竟似真无情了。
“是因为他吗?”韩高靖忽然问。
“谁?”
“慕容平川。”
云津忽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慕容平川对她的心思,早在蜀州时就说的明明白白的,但那时候她告诉他怀着韩高靖孩子的事情,她以为慕容平川一定是明白了的。而在荆州的一年,他们之间也的确保持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
他安排她住在别院里,衣食用度自然是十分周备的,但平日却并不常到那里。偶尔拜访,也都是以礼相待,没有丝毫越轨,也没有任何情意流露。
她想或许慕容平川果真是个能够太上忘情的君子。然而她离开荆州时,他来送别时的情形,却又一时涌上心头。
“你果真想好了要回雍都吗?”慕容平川一派平静地问,眼底的神色却深不见底。
见云津并不否认,慕容平川叹道:“即使这敌国之富我愿与你共有,你还是要回雍都吗?”
“平川先生,你知道富可敌国,其实对我没什么用。”
“云津,你以为我是在拿钱买女人心吗?”慕容平川哈哈大笑,随即他正襟危坐,神色郑重,目光灼灼:“我说与你共敌国之富,不是为了以财富吸引你——凡能用钱买到的人,我都不屑于去买。我是想说,无论贫富,如果能留下你,我所有的都能与你共有。此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不能不说云津是感动于心的,慕容平川不但懂她入骨,甚至愿将他所有的一切倾心相与,这是她有生以来,从不曾遇到的。平生并未有过哪个男人能毫不保留地待她。就是韩高靖也有自己的底线,也有不会给她的东西。
能遇到慕容平川,她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奇怪,为什么还要回雍都来。是为了韩高靖吗?可是韩高靖早已娶妻生子,又亲手将她从身边推走,就算心里有她,终究有什么趣味?是为了取晋阳,杀杨氏父子吗?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本是权势争斗,如果杨氏父子天命该绝的话,即使不是她,也终会死于他人之手。她不是个执着于私斗的人,何况这乱世,如果算起来的话,哪个位高权重的在位者不是双手染血的?就是韩高靖,常被称为“宽仁之主”的,若非踏着血火,怎能据秦川,夺陇西,占蜀州?
还是慕容平川明白她,替她回答了这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的疑问。
“云津,看样子你心意已决。在你心里,我总归是比不上韩高靖。”一向冲淡通透的慕容平川竟也神情黯然。
“平川先生,无论从我,还是从天下人来看,你都不比韩高靖差。韩高靖封侯拜爵,攻土伐国,固然是一世之雄。但你慕容氏富甲天下,无论谁掌了权柄,都愿与你结交。就是从我私人而言,韩高靖虽然懂我,却没办法全身心倾心相待。而平川先生,你却可以无私厚爱。所以对我的心意而言,韩高靖比不上你。”
慕容平川便释然,却也心里明白:“但我终究有一样比不上韩高靖。他能让你去指点这烂摊子一样的天下,使其归于太平有序。这才是你想要的——一个用武之地、一个风鹏万里的九霄云天。你和威烈侯是同类人,固然也幻想着爱青山绿水,愿洗尽甲兵,长相厮守。其实骨子里就是为这躁动不安的乱世而生,结束乱世,改天换地的志向,才能让你们如鱼得水。所以,你忘不了他。”
云津望着饯别的行船,绿水长天、楚天泽国,人间如画。她在荆州的日子,也曾闲来出游,也曾有几度幻想,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韩高靖共赏这渡头落日、墟里孤烟、鸡鸣狗吠、桑篱煮酒的烟火人生该多好。
可是不要说韩高靖,平生所遇不是戎马就是权谋,大概无福消受了。就是她,也还是要离开这在人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年有余的时光,一个平凡女子琐碎而漫长悠然的一岁光阴。
她告别了那美好安宁的荆楚大地,重回处处惊心、时时动魄的雍都。
等她回来时,天子早已下诏迁都晋阳,雍都沦为陪都。韩高靖已经有了嫡子,成为了威烈侯。雍都旧日同僚,全都旧貌换新颜,各自升官加爵。此时的秦川已经广有封土,占据秦、陇、蜀三州,在韩高靖的励精图治下,焕发出全新的生机来。
然而这些她还都暂时不必理会,如今黄昏、秋雨、烛光、相对如梦寐的两人,她且尽享这世间最美而又稍纵即逝的光阴好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璨者。
该如何销受这良辰静夜、佳士美人才算不辜负。
如今我也还没忘记你——她在心里告诉韩高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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