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入蜀
韩高靖的惊喜,对于云津而言,的确是万千之喜。在顾宅院子里等着她的是她于戎兵之乱时失散的小弟。
云津此时方知,韩高靖所谓成婚时的惊喜,便是寻回她失散的小弟。温情的话语言犹在耳,不过才几日就人事全非,此时思之,倍增凄惶。
顾显,字子隐,被戎兵掳走的时候只有十五岁,然而人如其名,其容貌酷似乃姊,长身如玉、风度儒雅。自去西戎后,因是士大夫子弟出身,又读的几卷书,虽自小不大用功,但在那些纨绔子弟之间却已经是鹤立鸡群了。西戎左王爱惜人才,便令他在身边做个伴读,他因为云津的原因,也懂些兵法,在左王对一些小部落的征伐中,屡次建言,其中亦有所建树。左王问他有何所求,顾显不要封地、钱财、美人,表示愿学骑射之术,学习骑兵之道。这倒令西戎左王刮目相看,亲授骑射。
先是当韩高靖放出口风说陇右空虚,西戎可乘虚而入时,顾显便建言左王与韩高靖合作。后又向西戎左王陈说威烈将军迟早要取陇右,又建言西戎与雍都联姻。西戎左王钦佩其眼界不凡,听其建议,便求取了韩高靖之妹为侧妃。
自从韩宛珠成为左王侧妃后,对顾显多所倚重。直到获知顾显乃云津胞弟后,才寄书信于兄长。恰逢韩高靖当时已有与云津成婚的打算,便由宛珠从中斡旋,送归顾显。
哪知人送来了,婚事却成空。云津只觉悲喜交加,相对如梦。
随顾显一同来的还有一百西戎骑兵。这顾显和这一百骑兵,最终杂处于令狐嘉树所带领的入蜀调节的使者群中,一同入蜀。
入蜀之路之艰辛,云津想过,可她做梦也没想过那样艰辛。先不说一路上崎岖颠簸,为了赶路日夜不息的辛劳。只是自从入蜀地后她便水土不服,饮食清减、呕吐不止就令她倍感煎熬。她仍强撑着与令狐嘉树乔装打扮成商人到她事先选定的县邑勘察情况,商定具体的行事细则。最终定为让其中本是商人的密使以囤积的方式储藏粮草以掩人耳目。其他的密使间者有些伪装成小商人,有些伪装成散户百姓亦各存粮食。
“也不能让他们过早地将屯粮集中到一起,那样太引人注目了。只等大军出行时,算好时间再集中。”云津道。
令狐嘉树便点点头,又道:“平县、鄂县两处都好办,唯有南川实在离剑阁太近了,只怕行动不便。只能再想办法。”
云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有几个月时间,我们到了成都再想办法。”
说罢又是一阵胸闷气短,脸色也极难看。令狐嘉树便道:“早知你就别来了,还是将军有先见之明。看你这难受难捱的样子,可是旅途中能有什么办法?”
云津笑的有些虚弱:“就是水土不服,等过一阵子适应就好了。”
“这穷乡僻壤的,只怕郎中也难请到。”令狐嘉树也无法可施,看着一脸黄瘦、低头对照地图的云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惊问道:“你不会是……”
“不会什么?”云津抬起头。
“你要真是那个什么的话,这事可不能瞒着将军。我立刻向雍都传书,这时候反悔还来得及。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云津满眼疑惑不解:“你说什么呢?什么叫那个什么,还担待不起的,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令狐嘉树见她一片茫然,又瞧了瞧她扁平的腹部,好歹放了心,一边摇头又一边喜形于色:“看样子不是,否则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云津呆了一呆才似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红,呸了一声才道:“令狐校尉,你就不盼我点好?”
“我怎么不盼你好了。当初将军遇刺的时候,是我劝你遂他的愿的,如今这局面你以为我乐意看到?”
云津便有点恼了,缓缓站起身来,眼色不悦地看着令狐嘉树,片刻之后,神色淡然,语气也是淡然,字里行间却都是不客气:“那你想怎么样呢?我照你说的,如了他的愿。如今要联姻,我自然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了他前途。你看雍都他那些追随者,说是什么不逼迫我,只让我自己决断,可谁不知道,如果我再不让步,毁了他,必然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你不也巴望着我让出威烈将军夫人的位置好腾给豫侯的女儿吗?”
这副怒于心而不形于色、语声和缓而不怒自威的样子却使令狐嘉树有些敬服了,同时他也觉得愧疚,便低声道:“当初是我劝错了。可你也犯不上非当什么女参军。虽然妾室是委屈了你,可总比你们两个就这样好。他倒没什么,不过觉得遗憾,但以后总是有家有室。你便不同了……”
云津冷冷一笑,打断了令狐嘉树的话:“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我要做女参军的?他没告诉你是他执意要如此的吗?至于你当初劝我的事情,我从不觉得有什么错。但你以后不要再提起我和他之间的事,更不用假模假式地可怜我。我跟过韩高靖,你觉得天下没人敢要我了,可你大概不知道,除了韩高靖,我也没看上过谁。”
令狐嘉树听了尴尬不已:“好,我再也不敢提了。不过你说什么假模假式地,可冤枉死我了。我是真心的为你打算。”
云津知道他乃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又见他这样服软,觉得差不多了,也见好就收,便笑道:“再去市集和官署治所那里看看情况吧,虽是个穷乡僻壤,也别小瞧了。”
令狐嘉树便道:“自然要去。倒是令弟带来的那些戎人就不要露面了,太显眼。”
且不说令狐嘉树和云津一路上自是处处留心,暗中画图记录,又填补了原来所绘地图、记录各处情况的不足之处。又怕耽误了行程,日夜兼程,也按期过了沿山崖盘曲而上,仅容一人行走的栈道,云津屡次向那萦迂栈道之下望去,只见云海茫茫,山川雄奇,自是飞鸟难度、猿猱愁攀,更兼飞瀑湍流、川水冲折、山崖耸峙、古木森森。行走其中不由生出无端卑弱胆怯之心,又有惊惧叹慕之情。不禁感叹蜀山蜀道之高危险要,果真是直插云天、上大达星宿,积石磊磊,高不可测,崇山峻岭,壁立千仞,果真是一夫荷戟,万人趑趄,的的确确是穷尽世间之险恶,集聚山川之高俊。真正的形胜之地,险固之镇。
而一旦过了这惊心动魄的蜀山蜀道,便进入以成都为中心的成都平原,果然是水网纵横,平川千里。二人到得成都时,已是二月天气,虽然此时的雍都尚在春寒料峭中,但蜀地天气和暖,正是春上花枝、嫩柳委地、河鱼出水,水流湍湍之时。只见府河澄明绕成都北门南下东折,南河融融从其源头岷江顺流而冬,在成都外与府河汇流,滚滚流入长江。城中城外,游人如织,市井坊间,百物陈列。虽则这两年蜀州大乱,可从这些人脸上全然看不出战乱饥荒之色,置身其中,仿若行游世外仙境。
“好个所在啊。”云津在走向前来城外相迎的蜀州使者时,感此盛景,由衷叹道:“富庶安乐,与雍都全然不同。”
令狐嘉树却笑眯眯说道:“你只看到景色宜人、士民安乐,不知道一旦岷江到了雨季时,洪灾泛滥有多可怕。房屋倒塌、米粮发霉、饥馁瘟疫,甚至连口干净水都没得喝。”
“不是有都江堰吗?”云津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想必都顾着争权夺利的,早就失修了。”
令狐嘉树目不斜视,低声道:“从前没有内乱和水患之忧时,蜀州安居乐业,倒是真的。但也因长处天府之地,内无大战,外物忧患,常常乐而忘忧,毫无忧患意识。”
令狐嘉树悄悄向云津解说此地情况时,城中使者早已迎上前来。
令云津感到意外的不仅仅是迎接队伍人数众多,且迎候之语十分得体热忱——此时正是求人之际,成都高层热情也在情理之中,而此前乔谖两次出使,早为今日做好了铺垫,乔谖在雍都的时候常常一语中的,颇有锋芒,但作为使臣,却不卑不亢而令所到之处的君臣文武都如沐春风、倍感信赖。所以成都文武对雍都的印象极好。更意外的是,来迎接的居然是许夫人的二兄长许仲虎,这许仲虎据说在蜀州颇有骁勇之名,担任震威中郎将,实则总揽成都兵马,与其兄长史许伯禽把持蜀州政务,是蜀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等权要。云津据此可知,如今刚上任的少年蜀州牧母子是如何迫在眉睫了。
来迎接的高官当属许仲虎,然而担任导引的这个人,辞令娴熟、娓娓得体,云津却是认识的,此人正是她从前在韩高靖面前举荐的“雁台”才士陈延,他居然离开雍都到了这里。云津忽想起,当初她举荐的时候,韩高靖是知道这个人且十分欣赏的,并让她不必操心此人。这言笑晏晏的的陈延,竟令云津起了疑惑。
主宾相见的仪式结束后,云津便要登车,那陈延便忽然笑向她道:“这位顾参军可是威烈将军幕下声名在外的‘女参军’?”
云津便执男子相见之礼,抱拳说道:“声名在外不敢当,区区正是。”
“不知女参军可还记得仆?”陈延笑容温润儒雅。
云津在心里掂量半天,不知陈延自报家门,将当日“雁台”曾经相识一事明示于人是何意,便道:“当日‘雁台’不过几面之缘,但陈参军人中龙凤,不曾或忘。”
陈延听了便笑着低声说道:“谁知他乡遇故人不仅是‘喜’,且也是‘惊’。想不到当日少年郎,竟是是女娇娘。”
“也想不到当日鸿鹄士,竟在蜀地成就凌云志。”云津亦笑。
许仲虎隐隐听得二人谈笑,虽不明所以,却也觉出大概是旧相识,便道:“既是旧识,陈参军何不早说?”
他话说的客气,可神情中分明有点看不起云津女扮男装也作得个参军,一个女子罢了,只是看在陈延的份上才客气的。倒是这一看之下,虽是着了男装,但掩饰不了容貌不俗,倒起了点好感。
陈延便道:“陈延从前眼拙,当日只当故友是个男子,今日一听是女参军,一时没敢认呢。”
云津曾穿了男子装束到“雁台”,不过能掩不相识的众人眼目。一旦细看交谈,自然立刻就会认出是个女子。陈延曾与她相谈甚欢,怎么会不知她是女子,只不过不拆穿罢了,今日就更是戏言了。
许仲虎是很给陈延面子的,便哈哈一笑:“那更相宜了,两位参军亲近亲近,如此秦川、蜀州的盟约就更牢不可破了。”
许仲虎说着更把注意力放在令狐嘉树身上,便请其上马,二人并驾而行,宛若旧识。陈延便也请云津登车,自己也上马,跟着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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