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女参军
此后数日,雍都上层取得了惊人的一致,所有人对联姻之事三缄其口。这几天也并没有集中议事,但每个前来向韩高靖汇报庶务的人都能感到那沉重的压抑。然而剩下的就只有等了。
直到姜恪还军的归来的消息和蜀州少主黄琰请求出兵的那一天,事情才有了一丝波澜。
威烈将军韩高靖任命顾谯之女顾云津为女参军,归复先太史令顾氏旧宅及田产,并赠与仆婢车马庖厨等,顾氏女既为参军,可许其着男装上堂议事,参与威烈将军府军政诸事,其俸禄及赠赉依例而行。
虽然事情出乎意料,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出面反对。既然韩高靖与顾云津的婚事作罢,那么联姻也就成事实。女参军的事虽然不妥,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节外生枝,也就都默认了。当然他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就连当初闹得最凶的乔谖也不禁对郭令颐等人唏嘘:“不知道将军怎么想的,好好的个女子怎么放出府去了?看之前百般维护的样子,倒没想到这么绝情。”
“可惜了那花容月貌了。”蒋如意啧啧叹道,其中不无对云津前途的担忧。
“既然我们已经枉做小人了,不如就嘴上留点口德吧。以后这小女子再登堂议事,咱们也不要太难为了。”从来不大留口德的马汉阳突然插了一句。
“谁好意思难为她呀?难得她这样识大体,这次居然就甘心退出了。”不知谁随口附和了一句。
“也没那么可怜吧,看你们说的,一个女的都当了参军了,天下哪有这种事?”参军赵允祀道。
“要不给你高官厚禄,给你封侯拜爵,让你打光棍你干吗?”马汉阳确实是个不留口德的。
赵允祀“呸”了一声,没再搭理马汉阳。他二人平日里就互相调侃,倒也没认真生气。
一言不发的郭令颐皱了皱眉,挥挥手说道:“都散了吧。”
倒是几日之后,奉命修整出征大军的姜恪闻此消息,喟然长叹:“以女子之身而公然获参军政之明职,也不算辱没了那顾家女公子了。”
千里之外的杨灏获悉此事,十分感慨,竟放下恩怨纠葛,作书信给韩高靖,说可速向天子上荐表,他可以促成朝廷对顾参军的正式任命。
“这真是天下奇闻,一个女子竟能做参军,世子还要玉成此事?”在旁边研墨的梦喻听杨灏说起此事,不由惊诧。
“女子做参军自是未有之事,可是此女确有异乎寻常的心性智计。”杨灏道:“其实女子而能成事者,也是有的,只是未能留下名字罢了。”
“是吗?那那些女子都成就了什么样的事?”
杨灏笑了笑,却不言语。出了门就叫石英来。
“上次你那个死在武纪的属下,去查查她可还有家人。”杨灏问。
石英道:“若问别人自需去查,这个我是知道的,当日她就与别的女子不同,愿不取分毫前来效力。说唯有晋阳可结束纷争、一统天下。因格外出色,我就着手将她安插在陇右萧氏父子身边。她在陇右期间恪尽职守,终于挑动韩宛月离陇归雍,若不是萧氏父子不成器,秦川就未必是威烈将军的了。”
“那就善待她的家人吧。”
“世子……”石英顿了顿,终于说道:“她全家都死于战乱,并无家人。”
杨灏许久不言,登车欲去。便在此时,梦喻身边侍女却迎着风雪追了出来,将精美食盒交给侍从,向杨灏回道:“乔姬说世子去朝中议事,只怕又要饮食不继。这里是乔姬亲手做的点心,也有素日世子所饮的茶。”
那侍女说罢又对着旁边小仆从道:“乔姬说让你们提醒世子饮食,别偷懒。”
杨灏微笑着:“教你们乔姬不要劳累,我忙完了就过来。”
那侍女去后,杨灏又叫石英上前:“以后但凡有捐躯尽忠之人,加倍厚待其家人。当然,也不能坏了你的规矩。”
石英点头,对于暗间密使而言,所谓厚待也都是巧立名目,暗中进行,这还都是立有功勋的。余者大多是至死而其家不知其事,生死不知,死于何处,为何而死也都不知。这就是暗探密使的命。杨灏偶有触发,下令厚待不过是一颗小石子丢入河湖之中,荡起的微波縠纹转瞬就会消失,并不会改变谁的命运。
然而无论是尽在眼前的纷纷议论,还是远在千里因她而生发的悲悯恻隐,都与云津无关。
尽管有人说成为女参军是她与韩高靖事先商谈约定、相互妥协的结果,也有人说是韩高靖将娶新妇入门,为避嫌疑的无奈之举。但实际上在韩高靖任命女参军这件事上,云津事先并不知情。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尚在威烈将军府西后院中一针一线地缝制着韩高靖的冬衣。外袍、中衣、里衣、袜、靴无一不具备。听了府吏的传言,她说不上是喜还是悲,也说不上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
不管怎样吧,她和韩高靖之间,于儿女私情上算是结束了。她不必付出成为姬妾的代价,就可以参与他所有的军政大事,而且还是堂堂正正的参军身份。这甚至比当初以顾先生的身份上堂议事更要名正言顺,也比作为他的夫人幕后干预更要遂她的愿。
只怕他就是为了遂她的愿。云津拿起剪刀,轻轻剪断靴子上的线头,脸上一派平静,目中并无波澜:“知道了。什么时候搬?”
那名府吏忙道:“不急着搬,只是将军府近日要修缮,赶在那之前就好。”
婚配在即,且是豫侯的嫡女,这威烈将军府虽是秦川掌权者的住处,也是天下瞩目的地方,可毕竟比起别的同级别的府邸来简陋得多,本就算委屈了,原本就该修缮的。云津也并不觉得如何刺心,然而还是不由陷入沉思中,想见这威烈将军府不日将会变换一新,她也竟有今昔之叹,虽然这叹还早了点。等她回过神来想起那府吏时,却见人早就不见了。
日影缓缓地穿过门缝,从第一缕朝阳徐徐探入,直到斜光映照墙上,爬过疏窗,光影移动间,她不由想起,她来将军府已经有二余年。两年间的事,件件桩桩,总是万事倥偬的多,平安喜乐的少。他和韩高靖,无论是在外府议事堂,还是在供起居的内府中,总是夙夜兴叹、论议战事的多,念起私情、你侬我侬的少。
倒是前几天她还说他为迎娶她而修建的“顾宅”浪费了,如今看来竟是她错了。她自从疑心豫侯有联姻之论开始,便知道她和韩高靖的婚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也没想到他要么全力取,要么全力舍,并无中间游移的做法。一经醒悟竟然能当机立断,将她完完全全推出去了。
甚至他连她前去辞别也都避而不见。一般人的避而不见总要找个借口,譬如出门在外、有客不便之类的。可是韩高靖的避而不见竟是早已吩咐人拦门,且命人直陈其事:“将军说,他不愿见你。”
云津一时被噎在那里,却不愿在侍者面前失态,便道了声谢,转身离去。那侍从早看见了原本拿在手上的包裹,知道云津的物品自有将军府的车马特意送去丰乐坊的住处,二人的关系,府上人大多都知道,何况这侍从是近身侍奉的,所以猜到这包裹定是要送给将军的东西。
那侍从便问道:“顾参军,你带来的东西,不如我帮你送进去吧。”
云津回头一笑:“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那侍从便叹了口气,目送云津踏着斜阳离去。
云津再见韩高靖是在幕府议事堂中,还是少有的大议事。这也算是自她上堂议事后,第一次见识大议事,差不多雍都的文武高层就都来了。众人先向韩高靖行了参拜礼,韩高靖便答礼,然后方各在堂上堂下对面跽坐。
她着了男装杂处参军之中,因她的女儿身,且与韩高靖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瓜葛,几位参军、从事都自动离她远远的。因为议事堂的格局,堂上大议事时按东西分四列,东西各占三列,大约每列有四五排人。只有云津所坐之处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所以即便从堂上韩高靖那里看来,也能一眼看到单独占据一排,孤零零地垂手端坐的云津。
此情此景令云津难得地走了神,她隐约听到今日所议的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对参与平陇的将士的赏赐,同时又派出使者前往各地慰问、奖励有功的以及殉职的将领士卒。第二件是蜀主黄琰请求出兵,同时任巴郡郡守的黄平却来书要互通使者。
“此次平陇虽顺利,但劳师袭远,至少要修整一两个月,再加上调兵遣将、筹备粮草,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方能出兵干预蜀州内乱。”此事姜恪最有发言权,便即回话。
“那么便暂时搁置黄琰的出兵请求,且派使者去蜀州调节双方势力吧。毕竟是兄弟。”韩高靖缓缓说道。
众人对于此事尚有论议,也有请求尽快出兵,可以借机和黄琰结交,也有表明方平陇又要援助蜀州,实在强人所难的。当然也有人提出要借机收伏蜀州的。韩高靖一例听听罢了,不置可否。
“如今陇右之战方平,虚耗颇多,须得修养个几年,暂时不要打蜀州的主意了。”姜恪目光余波扫过那人,淡淡说道。
虽然从前有过平陇平蜀之争,但那也是局限于韩高靖的亲信之间,毕竟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韩高靖想要平定蜀州的打算,知情的也不过那三五个,何况这两年战事频繁,即便有人认为迟早要平蜀,但也都认为韩高靖断不会选择此时对蜀州用兵。蜀州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于向韩高靖请救兵的。
最后一事,自然就是与豫侯联姻之事。如果是小儿女的婚事的话,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要回避的。但是韩高靖的婚事已非个人的事,是以他也只做公事公办,堂皇议定,仿佛是处理别人婚配之事。但毕竟他也是有父亲在世的,所以便命乔谖以他的名义起草一封书启,先要送达冀州请示父命。乔谖等知道这也不过是形式罢了,冀侯并不会自讨没趣,真来阻拦。同时乔谖再次出使豫州,与豫侯商定联姻礼仪。
“不知对于婚期、婚仪,将军有何吩咐。”乔谖问。
韩高靖漫不经心道:“此乃公事,以利为上,乔主簿与豫侯斡旋,全权处理。”
处理完三件大事后,韩高靖又留下了令狐嘉树和姜恪,余人皆退出。
等到众人都渐渐向外退了,云津才恍然觉察,这才起身向外却行,直到退至半堂,转身向外时,犹见韩高靖高高端坐堂上,似乎看见了她,又似乎没看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令狐嘉树是在子城门前追上云津的,那时候云津的车正晃晃悠悠行驶在青龙大道上。
云津揭开车帘,见是令狐嘉树,便下了车。因为着了男装,不近看的话,她和令狐嘉树同行也并不惹人眼目。
“你建议将军把越骑校尉调回来了?”云津问:“这次平蜀总用得着这种能征善战的将领。”
“我没等建议,将军已经同平戎将军商议用射声校尉庞峻、散关都尉唐玉以及原武关守将杨敦敏分别驻扎在陇右的各大关隘和武纪,调回越骑校尉。又将许多有军功的军士封赏到陇右去,成立郡兵。就连百姓愿去陇右的,也可得到一块土地。”
云津点点头,知道韩高靖是要将散关控制在自己亲信手中,所以调走了唐玉。但也不能亏待唐玉,所以提为将军派去陇右。同时,若要控制住新攻取的土地,当然得向其中迁徙秦地军民。
“他同意我和你同去蜀州了吗?”云津语气淡淡地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起初咬定牙关说什么也不同意的。最后又改了主意,许你同去。”
“是你说了什么吧。”虽是猜测,可云津说的一点不犹疑。
令狐嘉树瞧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你真让我说?”
“说吧。”
“我说与其让你留在这里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成婚伤心欲绝,不如让你去蜀州散散心。他听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令狐校尉,你不戳人心就难受是吧?”云津倒也不好流露出心底的失意,仍是平日口吻语气。
令狐嘉树对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最后“哟”了一声,有些失望却不无调侃:“还真看不出你难受来,要不我再回去告诉他,就说其实他和别人成婚你一点不伤心,让你留下来观礼吧。”
“我难受,我伤心,我痛苦得夜夜失眠,你听了替他好受点了?”云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男人怎么那么自私,现在是他要和别人成婚好吧。难道定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他缠着他弄得死去活来,你们才觉得畅快?”
令狐嘉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冷静到无趣的程度了?我还是劝你别这样,你先到蜀地去转一圈,等他这股子火消了,就再续前缘吧。要不除了他谁敢容你这样的?”
云津挑眉,满眼讥诮:“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怎么,话都说完了你还跟着我去?可没好饭好菜招待。”
令狐嘉树笑道:“你想多啦,我自有去处,可不是跟着你。”
云津忽然醒悟过来,他这是要去延庆坊,远赴蜀州已迫在眉睫,他自然要去见一见那虽面上清冷,实则温和如春的女子。
云津便即登车,令狐嘉树却忽然叫住了她:“他叫我传个话给你,说原本是要给你个惊喜的,如今就提前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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