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灏回到晋阳城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冬风凛冽,凋零了暗沉沉的天地,雪是将下未下的幽沉忍耐。因为千里劳师,经历数月苦战攻下阏邑,还军当日,晋阳城中无论文武还是百姓皆夹道相迎,一片无垠的招展与热闹,竟掩盖了冬日的苍凉,晋阳城仿佛沸腾了般。

    杨灏骑了战马在晋阳正街上缓缓而行,他照例微笑着,一派亲民与随和,身边的明卫暗卫却做好了全方位的戒备。跟随出征的建武将军董宁和征东校尉陈广虽做不到如杨灏般收放自如的圆融笑意,却也收了脸上阴霾,维持了这表面的平和。

    就连天子亦率群臣于行宫中设宴相待,亲为远征大军庆功。

    于整个晋阳城来说,这是世子杨灏又一次的征伐武功。然而,杨灏以及出征的高层将领却都知道,这远未达到当初的出征目的——攻下邯郡,威慑并控制豫州北部,甚至也远镇冀州。

    十年前豫州与冀州殊死大战,豫州牧虞寿常投入十万大军,费尽心机找到冀侯破绽,攻打韩令德长子韩纪勋留守的涿县,就是算准了韩纪勋不堪一击,好借机调开韩令德最得力的次子韩高靖,是以在涿县也投入大量兵力。最终以死伤近半的代价打下了邯郡。韩令德固然失了邯郡,同时两名姬妾,一位自裁,惨死军中,一位为敌所俘受尽屈辱,这成为了他毕生的奇耻大辱。此后数年,冀州与豫州虽然互相仇雠,却也无力再战。

    如果这次能夺取邯郡的话,不但是武力上的侵夺、区域战略的全胜,也是一次人心的震慑。然而却因粮草逋慢拖延,就在离邯郡仅一步之遥的阏邑,止步难行。杨灏对于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自然恨不得食肉寝皮,深悔此前无暇斩草除根,早早收拾了他的两个兄长,先安了内部再行出征。

    杨晟岳没有嫡子,自杨灏从越州归来,便认了嫡母李夫人为母。他的几个兄长已经在数年的内斗中,失了父亲的欢心。而偏偏那个流落越州数年的小儿子出人意料的能干,权谋手段和决胜千里的能力皆远超当世英豪,绝望的杨晟岳如获至宝。眼见得在杨灏的协助下,晋阳迅速成为天下无双的富庶繁华之地,整个晋州十分强大,何况当日杨灏抓住时机,建议父亲趁雍都之乱迎劫天子,才有了晋阳今日的局面。所以杨晟岳封了国公后,不过数日便上表天子,立杨灏为世子。

    但杨晟岳虽是个英雄,却也难免有个弱点,他虽手段狠辣,但对妻妾子女乃至于从前追随的亲近旧属难免过于优容,且十分护短。虽然除杨灏外的六个儿子皆不成器,却也下不了狠手。其中长子和四子与杨灏最不相能,为怕杨灏继续坐大,这次竟利用职务之便,在粮草筹集上故意延误,致使杨灏几万大军功败垂成,不得不还军。

    杨灏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然而也只一瞬间。再睁开眼时,在晋阳人眼中,又是那亲民而威容的晋国公世子,智勇无双的国士英雄。

    从天子行宫出来后,杨灏便见了早已等待在暮色中的石英,石英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面无表情的样子。

    见杨灏与两位随行将军出来,石英将马缰绳递到随从手中,便趋行上前施礼。董宁和陈广心里明白,石英等在这里,自然是有机密要谈,所以也只寒暄两句便告退辞去。

    “上马吧,边走边谈。”杨灏的语气中,在这暮色霭霭的冷涩冬日里,显得少有的落寞。

    “世子,已经搜集到大公子和四公子故意延误粮草的证据了,其中交接的关键官吏也都在手上,没怎么拷问就立刻招了。”石英上了马,不等问便利利索索地汇报了情况。

    杨灏沉吟半天,却忽然转了个话题:“都谁弹劾大公子和四公子了?”

    石英回道:“仆按照世子的命令去部署后,御史台言官们差不多倾巢而出,就是国公的亲信这次也看不下去了。除了大公子和四公子的母舅及其亲信,没人为他们说话。”

    原本面无表情的杨灏忽然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先不要声张,我那俩好兄长此刻只怕到处活动呢。先吓唬他们几日,等他们活动的差不多了,就把人放了吧。”

    “世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石英犹豫了一下,到底觉得可惜:“大公子和四公子已经很久不插手什么实际事务了。经过这次,国公就是不理会汹汹朝议,瞧在世子脸上也一定不好再用他们。以后若是要……就难了。”

    “要什么啊?”杨灏斜睨了石英一眼,笑语中颇含讥讽:“石英,你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直说,不必客气。”

    石英想了半天,才低声道:“再想打击两位公子就难了。”

    杨灏道:“石英,就那俩货,虽说名义上是我兄长,可他们没拿当我兄弟,我也没拿他们当兄弟。你我才是生死与共的交情,以后说起他们不用看我什么面子。”

    石英忙道:“世子对石英的情谊,石英终生感铭,必然生死以报。但是,石英永远记得自己的本分。”

    杨灏不觉叹气:“石英,国公护短。这些时日我没回来,那俩货和他们母亲、娘舅、亲信一定没少在父亲面前说情。父亲早就被他们说动了,今日在天子庆功宴席之前,便悄悄找机会同我说了几句话,虽没直说,可我知道,他心里早就想替老大和老四说话了。这次我们就是掌握了证据,也会被父亲压下的。”

    石英身子一僵,便点点头:“那么,仆明白了。只是不知是等国公插手时再放那几个人,还是等世子夫人?”

    杨灏倒有几分惊诧:“夫人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石英道:“大公子和四公子早就去求了世子夫人,让夫人帮忙说情。”

    杨灏似乎不以为意似的:“那夫人答应了?”

    石英不由看向杨灏,终究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好说:“大公子和四公子搜罗了些天下奇珍,送给世子夫人,夫人搁不住他们带着内眷做小伏低、日日苦求。夫人想必是被他们蒙蔽了。”

    杨灏不怒反笑了:“你不必替夫人说话,她什么人我知道。”

    杨灏知道石英还有不便说出的话,但即便不说,他自己也知道她这个夫人身为越侯的女儿,什么没见过,奇珍异宝什么的还打动不了她。那必然是为了她那亲生的儿子,杨灏唯一的嫡子,晋国公的小公孙。

    石英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不必说杨灏知道,就是他也知道。世子夫人沈氏,虽然出身越州牧府,如今父亲也是侯爵,几个兄弟虽谈不上能征善战,但是于兄弟之间翻云覆阋于墙的内讧却是显示出少有的腹黑手段。但唯有晋世子沈夫人却因是越侯唯一的女儿,自小娇宠珍爱异常,在各州诸侯的女儿中是独一份的天真兼跋扈。她不懂权谋,且从小被捧着,有些自命不凡,别人好话拱几句便十分受用。又爱拈酸吃醋,自她来了,便与杨灏从前的两个姬妾不合,硬说那俩姬妾目中无人,到底打发了才罢。杨灏不愿与她撕破了脸,府中便不置妾媵。他难得看上什么女子,便偶有个略顺眼的,自然有人鞍前马后替他筹划安排,而他不过逢场作戏,并未有纳入府中的。十分有合意的,也只在别院中养着,从不惊动沈氏。那沈氏见他不过偶一为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悄悄安插了人在杨灏身边做眼线,得到的消息却总是风平浪静。

    别人都道晋世子杨灏是个清廉寡欲之人,倒是沈氏落了个悍妇的名声。那声名不但在晋州流传,就是越州她父兄也都知道。她几个兄弟于兄妹之情上平平,也不觉得什么。

    唯有她的父亲,常常感叹:“总是我太疼她,将她宠坏了。将来不知如何收场。”

    越侯身边的人,不拘是妻妾,还是她的叔父伯父们,乃至于兄弟,也都说:“她能如此,是我们越州实力雄厚的缘故。那晋世子当年依靠我们得立世子,正该好好待她,才不辜负我们扶持一场。别说,那晋世子倒知趣,连姬妾都不敢公然收纳。”

    越侯便长叹一声:“你们知道什么,晋世子乃是虎狼之辈。你见他从前在我这里如何乖觉,自去了晋阳,如何英明神武,可见惯会扮猪吃老虎。如今他雌伏,是为将来有一天崛起。这样的人最无情,到那时,我这女儿还不知如何。”

    然而越侯说归说,又能如何?他身边的人根本就不信他的话,或者说并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大抵觉得杨灏能在晋阳有所作为,那也是沾了越州的光的。且如今已是放虎归山,杨灏固然羽翼丰满,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何况他难道还能助别人非难自己的女婿不成?越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英雄,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误了大事,此时与强大的晋联姻,以制衡虎视眈眈的荆州,如何会干涉晋阳内政,坏了大事。又兼他几个儿子,虽有父亲的手段,却无父亲的格局,十几个儿子分作四派,明争暗斗早斗得红了眼,都是招招毙命的架势。不但几个儿子的外祖家、妻子家牵涉在内,就连他自己的属下也各有表里,他自顾不暇,女儿的事又山高路远插手不便,不过是空发几句感慨罢了。

    杨灏容着他这沈夫人任性妄为,自然也是为结两家之好,何况此时他也有诸多内部事宜未能处理干净,不愿多生事端。但就石英看来,杨灏对他的夫人总有几分薄面浅情。凡有些眼光的人都道杨灏无情,但唯有石英知道,杨灏的无情其实也只针对于他有威胁的人,他并非残忍狠毒之人。对于尚且能够容忍的人,他并不轻易动手,不过也仅止于此罢了。石英最知道,他对人的容忍,一旦超过了限度,那下手是从不容情的。

    杨灏如果是鲲鹏的话,自然是不屑于与燕雀博翼的,不是因为他没有余力,实在是因为他觉得犯不上。但如果那燕雀偏偏得了意,以为可以为所欲为,那便是嫌活的太长了。

    石英暗暗叹着,脸上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世子,雍都那边那里也打听清楚了。那次行刺本是成功了的,威烈将军当时都交代后事了。韩江已经秘密到了那庄园准备主持大事,令狐嘉树都赶着暗中控制了雍都局势。我们的人日夜打探,谁知会被那顾云津给蒙蔽了。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威烈将军竟然起死回生了。”

    尽管杨灏对于兄弟掣肘和妻子倒戈一事也都等闲视之,但对谋刺韩高靖失之交臂一事却是掩不住的痛悔:“原本是为了让韩高靖不痛快,到底还是我们自己不痛快了。”

    石英面有愧色:“都是我判断失误,见他们杀了所有刺客示众,自动曝出刺杀一事,那顾云津又在庄园里日日笙歌。我一时便拿不准,未敢轻动。如果当时放出韩高靖遇刺的消息,或许可以让雍都陷入混乱。”

    杨灏摇了摇头:“如果当时韩高靖并未九死一生,你令人放出消息,不是就让令狐嘉树顺藤摸瓜抓住线索,那就白暴露了你多年埋下的眼线。倒是那几个死士,到死也没供出任何信息,这是难得的孤勇死忠。好好对待他们的家人。”

    石英咬牙道:“那几个人确实未堕了我晋阳密史的忠义之名。令狐嘉树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到了他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们那几个人端的是铁骨铮铮。”

    石英极少会表现自己的好恶,这次却是不遗余力的夸赞手下死士,杨灏听到此处,半日无言,竟也十分动容。

    杨灏仰望夜空,讷讷叹道:“谁想那顾云津居然也是个厉害角色,我当初真就认定她不过是韩高靖宠妾,以为她就算有几分隐忍镇定,也是仗着韩高靖事先提点罢了。这也奇了,我分明看他们当日两厢有情,谁知道韩高靖竟也能忍了放着个佳人不下手。”

    石英也道:“威烈将军本也不是寻常人,若非世子,别人哪能看懂他。原本一个令狐嘉树就够难对付了,如今还有个足智多谋的顾云津,威烈将军手下不但人才济济,且是铁板一块,不像我们有那么多掣肘。”

    杨灏叹恨不已:“难道上天也在帮韩高靖?不然怎么就让他死里逃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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