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就是萧关了,它深嵌在巍峨苍茫的陇山中,横跨川流,险峻牢固,阻截了秦川通往陇右的唯一北部通道。然而此时,这号称“雍都锁钥”北部关隘,竟然门户大开,孤零零、空荡荡地兀立在沉沉暮色中。
那顾氏女子绝了望,但也不哭不闹。眼见着戎兵正商量如何装载那五箱上币,将目光投向她所坐的这辆板车,又见那千骑长摇了摇头。她冷眼旁观着,忽然向那千骑长道:“我渴了,给我点水喝。”
声音虽不大,但极清越好听,那千骑长听了译者转译后,便将腰间悬的水袋解下,丢在她车上。顾氏女便弯腰捡起水壶,随即站起来,打开水袋便向那千骑长笑意盈盈地道谢。那千骑长见她笑起来极妩媚,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忽觉眼前一花,被泼了一脸水。
顾氏女这一下子是铆足了劲泼出去的,一袋水啪地一声全倾在那戎人千骑长脸上,瞬间便稀里哗啦从那千骑长脸上滴滴答答流了一身。戎人生在草原荒外,与野兽豺狼为伍,警惕性极高,一旦遇袭,本能地便抽出兵刃直劈下来。
那女子自知不幸,便闭目受死,只觉耳边刀锋袭来声、呼呼风声,一瞬间呼啸着侵近耳畔。虽然本是一心求死,然死到临头心中又是茫然又是恐惧,到底是要葬身这荒凉无人之地了。
只听“哐啷”一声,兵刃摩擦过的尖锐可怖之声,迅疾响起,又迅速消失。她只道自己已经死了,心中凄凉不已,却全无痛感。直到戎人大怒的声音传来,她才知道已然死里逃生。睁开眼,却见一玄衣男子,乘着黑马,脸上挂着笑容,与那千骑长对面相视。
顾氏女虽是求死,但亦惜命,此时得以不死,顿时浑身没了力气,一跤跌坐在车板上,也不觉疼。
十几个戎兵早抽出兵刃,呼啦啦围了上来。十几个人围上一个人,颇有密不透风的态势,顾氏女见此,原本因死里逃生而松弛下来的心,狠狠一纠,便不由看向那玄衣男子。
却听那玄衣男子笑向千骑长道:“你不是要将她献给你们左王吗?这么快就准备杀了?”
那千骑长本也不傻,只是出于本能,遇袭便立即出手,且戎人善杀,再加上动作迅捷,行动比脑子转得快,一击便直奔那女子咽喉。此时听了译者传译自然就全明白了,那女子本为求死。他却是要将这美人献给左王以求取利禄的,如果杀了倒是亏了。但被这中原男子挫败,却倍感耻辱,目如鹰隼,盯着那玄衣男子,语气不善的说了句什么。
那玄衣男子却不待译者通传,便道:“如果是谢我就不必了,把这女子让给我吧,价格你来开。”
译者却转述千骑长的话:“只怕你付不起。”
玄衣男子嗤一声笑了:“这女子性情刚烈,此去千里迢迢,一旦让她找到机会有所闪失,甚或等你送给你们左王后她对左王不敬,你岂不是两亏?”
译者与那千骑长商量了一下,那戎首便抬起头来,神情颇为傲然。那译者便道:“五箱上币。”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玄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你出多少?”译者直接和他谈起价钱来。
玄衣男子道:“一个也没有。”
译者为难地向千骑长转译了,于是戎人便都持刃戒备,虎视眈眈,随时都能扑上来。
译者说:“你是为了来消遣我们的?”
不待玄衣男子作答,顾氏女一狠心,便咬了咬了嘴唇道:“多谢先生相救之恩,但先生虽勇武,不过一人而已。先生大好男儿,不要在此枉送性命,留得有用之身,效力君王。”
那玄衣男子瞧了她一眼,却并不搭茬,转过脸直面那千骑长,眼角唇边犹自带笑:“这个够吗?”
语声未落,驱马上前,径自将一张尺寸白绢展开,凑到那千骑长面前。那千骑长虽不识汉字,却认得上面的印,睁大眼睛看着那绢字,又看了看玄衣男子,最后转向译者。
译者与千骑长嘀咕了几句,抬头望着玄衣男子:“阁下是宁武韩氏什么人?”
此时那顾氏女虽看不到白绢上的字,听了这话也十分诧异,目光再次落在玄衣男子身上。宁武韩氏虽是近几年才突然崛起,却是宁武——乃至于秦川的巨富,生意不但遍及秦川,听说这两年常同西戎和北狄做生意。韩氏的家主据闻却是个年轻人,从前并没有听说在秦川富室中有这样一号人,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便平地里冒出来了。
玄衣男子抖了抖那绢,笑得光风霁月的:“总之是说了算的人。”
译者拍马上前,接过绢字,看了又看。说实话,他汉话还能说,汉字却认不得几个,看了半天才总算明白了个大概,那是他们戎人做梦都想得到的韩氏马匹生意的凭证单子,于是迟疑了半天才道:“不会是假的吧?”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语气极其不屑:“这个也能作假?跟你们左王那个不一样?”说着又指了指那千骑长,“你和他说,我认得他,他是左王麾下千骑长,以后但有良马,宁武韩氏都收了,我再让他一分利。”
译者向那戎首汇报了,那戎首接过白绢,不再说话,用戎语向手下人呼喝一声,同时将那顾氏女子赶下车,把箱子放在车上,随后一众戎人带了五箱上币和一张马匹生意的单子,喜气洋洋地驰出萧关,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暮色渐浓,玄衣男子瞧着门户大开、寂无人声的萧关,沉默半日方催马行至女子身旁,向她伸出手,见她犹自站在黄尘中发呆,便道:“怎么,不想走了?”
顾氏女才反应过来,忙伸出手,只觉身子倏地腾空,便被提至马上,跟着胯下那马,踏着清明月光驰向雍都宣武门。
直飞奔了近两个时辰,才渐渐慢下来,已是到了靠近宣武门的一处河边,方停下来。玄衣男子下了马,由着那马去饮水,随即解下身上水袋递给顾氏女,她已是渴极了,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递回去。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她说着便端端正正拜下去。
玄衣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举手之劳,无需拜谢”之类的客气话,只道:“前面便是宣武门了,我们在这歇一歇,等城门开了再进去。”
“宣武门……有人把守了?”
“嗯。”
“是武卫将军?”
“是。”
顾氏女不再问东问西,道:“我是太常顾谯的女儿,先生尊姓大名?”
那顾氏女出身清贵士大夫之家,父亲交往也都是些饱学之士。因当她出生之际,顾谯正夜观天象,闻得生女,便同钦天监的友人说道:“适才正观群星,唯天河最繁,天者,云也;河者,津也。”
于是便为她取名“云津”,但她自然不会将闺名告知才见了一面的陌生男子,是以只以顾谯之女自称。那玄衣男子知晓她的姓名是后来的事情了。
然那玄衣男子倒是个洒脱的:“一个姓名罢了,微不足道。”
“先生毕竟救了我的命,我知晓先生身份,以图他日回报。”
“生逢乱世,此亦寻常事,不必挂在心上。有那力气,不如好好活着。”玄衣男子目光扫在他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从语气道神情都不见一丝波澜。
“先生和宁武的韩江先生怎么称呼?”
“你知道韩江?”
顾云津笑了笑:“自然知道。先生用了一张绢字就救了我的性命,想必那绢字是宁武韩氏的印信。”
“嗯,那是宁武韩氏和戎人做马匹生意的文书凭证。”
“教先生破费了,我父亲是个太常,虽说名列九卿,其实家中并无余资,先生的钱只能慢慢还了。”顾云津低下头去万分不好意思地说道,脸上都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红晕。
玄衣男子便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揶揄起来:“你觉得我是以为你有钱还给我才救你的?就算你有钱,也被西戎给抢光了。”
顾云津更加脸红,连清冷的月光也掩饰不住地红,犹豫半天到底说了句:“欠债还钱,何况救命之恩,总不能让你白白破费,我不是说空话,将来总有办法还给你的。”
玄衣男子故意地向她脸上瞧了半天,愉快地笑道:“这我倒是相信,你们顾氏前朝出了两代皇后。便是国朝,也出了个以尚宫身份扶持帝王即天子位的女官。顾氏历来女子都不凡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皇后命?”
顾云津心下惊奇,慢慢退了脸上红晕,疑惑道:“先生何以对我家如此熟悉?”
玄衣男子并不回答她,只将手扣在脑后,躺在荒草上,照例是散漫淡漠的语气:“不累吗?不休息一会?”
顾云津知道问不出什么来,这玄衣男子嘴上并不似被戎人攻破了的萧关似的,门户洞开,任由人看得清清楚楚。她也觉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问什么,便靠在一块石头上,道:“只是先生不说自己尊名,我将来不知将钱还给谁呢。”
“不都说了吗。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谁知道你我明日谁生谁死?还钱什么的就免了吧。只是我花了那么大价钱赎回了你,以后再遇着这事不如忍辱偷生。我命微如草,何处不可生?贞洁、节操什么的,比起命来,实在不值什么。”
我命微如草,何处不可生!
顾云津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顿生凄凉。她今日被戎兵挟持,日夜奔波,更兼惊惧,全靠一口气硬撑着。如今在这玄武门下,虽说是陌生男子的身边,却觉得心中宽明,便松懈下来。人以松懈下来顿时觉疲累极了,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一靠上那石头,便即沉沉睡去。玄衣男子侧过脸来,见月光下她长睫闭合,眉目娟然,分外安静。他想了想,坐起身来,将自己的外衫解了,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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