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萧关之下
夕阳欲下,雍都西北,固原古道,萧关之下。
不过二十余人的西戎兵,便驱赶着由雍都掳来的几十雍都士大夫及贵家子弟向西北进发。西戎兵强悍,且都是骑行,而这一批押解来的士大夫和贵家子弟,非老即弱。此前因在出雍都宣武门时,有一些年高有德的士大夫不堪其辱,当场撞死在城墙上。戎人为便于控制,就将俘虏用绳索穿在一起驱赶了往萧关而去。被拖拽而不得不奔跑的踉跄脚步扬起的滚滚烟尘中,有些体力不支的老弱病残被扯到地上拖行、踩踏,一时哀叫连连、惨不忍睹。这些戎兵却并不怀什么恻隐之心,个个不耐烦。他们不明白是倒了什么霉,摊上押解这样一群最没用的老弱,戎兵在战法上虽粗枝大叶的,但并不傻,所以也都知道,鉴于城中守兵尚不足,韩高靖是不至于引兵来追已出城的戎兵,不过此情此景却令长年驱驰纵横草原的戎人们难以容忍。若论战斗力,这些士大夫,实在连他们西戎的十岁孩童都不如。有些容忍便不耐地想,老天生这些老弱病残做什么?他们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立时便替天行道,一刀一个宰了算了。
戎人这边,领兵的是个千骑长,不似那些毫无见识的戎兵,他知道如今的左戎王仰慕中原文化,最喜欢这些装模作样的老学究。见有些老弱被拖行在地上,便制止了前行的队伍,用戎语命手下戎兵将人弄起来。
那戎兵不敢不从,但也没好气,只在马上一弯腰用手一拎,抓起一个,往前就是推的一个趔趄。有些粗暴的便用马鞭子抽着,吆喝倒地的人起来,然而因为语言不通,反而因此浪费了时间,戎兵更不耐烦起来。其中一个会说汉话的用生硬的汉话嚷嚷着叫骂催促,口中难免出些粗鄙之言,这些戎人,别的学的不怎么样,中原人的粗口,他们倒学的有模有样。这就更令这些士大夫、贵家子难堪。他们何曾受过如此屈辱?简直是斯文扫地!
一些人不堪忍受屈辱,却又因与众人捆绑一团而无法自裁,直恨从前在雍都城墙下撞死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这些戎兵在城中畅通无阻地杀掠几日,虽说天子跑了,让这天大的机遇失之交臂很是可惜,但好在戎人并不执着于汉人天下社稷那一套。只不过可惜,如若抓了天子,必可求取大量赎金。但宫禁中多得是宝物,倒是天降奇财,便也准折了差点到嘴的“天子”跑了所带来的的损失。他们正抢的手软,谁知道竟半路杀出个韩高靖,这才且战且退,劫了财帛女子北出萧关。
他们实在想不通千骑长为什么对这些朽弱不堪的文弱老头和这些娇气的贵族子弟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惟有旁边板车上那女子才有价值。这女子比之他们戎地女子,瘦瘦怯怯地弱了一些,但容貌却委实精致动人,若不是千骑长下了死命令,令他们万不可动那女子,他们早下手了。听说他们左王独爱汉人女子,千骑长自然要将此女献与左王。是以那女子并未与众人绑在一处,且以板车缀于一戎兵所乘马上,不需步行,手脚也自由。
眼见要出萧关了,一出萧关那便注定埋骨荒外。众人国仇家恨揉在一块,心中痛楚难当,不禁眼巴巴回望东南,椎心泣血似的大放起悲声来。
便在此时,忽闻马蹄声来,在这荒凉古道上格外清晰。人们渐渐止了悲声,只见有十余骑从雍都方向驰来。及至近了,但见是一群黑衣劲装之士,看起来倒也悍勇,可惜也不过十余人。而为首的不过二十来岁,白衣华服,面如冠玉、俊赏风流,身形修长、姿如玉树,却是个风雅无双的美男子。十余人的中原人士,如何是杀人不眨眼的强悍戎人的对手?见此,众人不觉失望起来,悲声又起,更胜从前。
那白面雅士皱了皱眉,向旁边一人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人出列,用戎语向那戎兵交谈起来。那戎首却笑了笑,并不亲自与他交谈,却悄悄向刚才那个会说汉话的戎兵小声说了什么,才由那人传译过来。
白面雅士轻轻笑了,他知道戎人这几年和中原人打交道时间长了,也渐渐地会摆谱了。
“他们说可以谈谈。”白面雅士这边的译者说。
那雅士却不是个爱兜圈子的,便舍开自己这边的译者,径向戎人译者说话:“我乃武卫将军韩高靖麾下羽声校尉令狐嘉树,奉武卫将军之命,特请贵首放回这些大夫。”
赎人的事情近来多有发生,戎人也乐得做这种无本买卖。译者的刚将那白衣风流的令狐嘉树的话转译成戎语,那些戎兵脸上便立刻露出不自禁的喜色来。有人暗自庆幸,多亏他们千骑长有见识,原来这些士大夫还能换钱。
译者的汉话倒也流畅:“这些都是你们的官员大夫,赎金可少不了。”
译者不但汉话说得清楚,还深谙中原人的讲价之道,可见这几年的通商买卖没少做。
令狐嘉树看向那戎首:“那是自然。”
说着手一挥,后面便有黑衣人赶着两辆大车上前,车上共放着五口箱子。一打开却见满满皆是上币,那戎首起先并不知是上币,还以为是普通下币,不以为然,此时见了上币,不由将拇指伸向嘴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译者便道:“成交!”
立时便有戎兵上前来拖那装钱币的大车。
那些士大夫及贵家子弟此时方回过味来,反应倒不慢,立时向这边奔来。无奈又拖倒了几个老弱。令狐嘉树身后立即驰出几个黑衣人,几下便挥刀砍断了绑缚众人的绳子,又都急忙下马,谦恭地将摔在地上的扶起来。顷刻之间,被俘虏的汉人便都跑过这边来。
令狐嘉树驱马上前,面带微笑,却以剑柄止住了拉车的戎人,那戎人以为他要反悔,吆喝着聚拢来,登时抽出了兵刃来。
令狐嘉树从容大笑,向那戎人千骑长道:“你手下的人好没风度。”又转头向戎人译者道,“告诉他们,上币归你们,车子得拉回。”
待译者通传后,那千骑长不由目光深幽地点点头,命他手下的人搬下了箱子,丢开车子。令狐嘉树便命人将车子拉回,让那些士大夫及贵家子上了车,套上马。
便在此时那千骑长目光邪佞地瞟了瞟令狐嘉树,忽然向令狐嘉树笑着说了句什么。令狐嘉树何等样人,立时察觉那人语意不善,目光不离那千骑长,笑着开口问身边译者:“他是在开我的玩笑吗?”
那译者犹豫了一下,才说:“他说校尉……您,容貌比女人还美,不如跟了他回去做他的姬妾。”
令狐嘉树身边黑衣人闻言,顿觉对方欺人太甚,立刻凝神待命,手都不由自主地握在刀柄上了,一时之间气氛紧张起来。而那戎人却似乎有恃无恐,不过几个汉人兵将而已,即便是韩高靖的人又如何?
谁知令狐嘉树反倒容色不改,呵呵一笑:“那倒是美事一桩,可惜你太粗丑了些,请恕我难以下咽。”
那千骑长听了译者的话,却也不生气,脸上的邪气倒是收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便在此时,忽闻先前那被戎人俘获的女子声音:“请令狐先生救命!”
令狐嘉树侧过脸,这才细细瞧向那单独被放在一辆车上的女子,此女年纪极轻,虽然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动人容色,竟是个端丽无双的清妙佳人。令狐嘉树此来本是奉命救士大夫的,但见此女仪容不凡,动了恻隐之心,略一沉吟,便指着那女子道:“这个也一并赎了。”
谁知等译者传译后,那千骑长却摇了摇头,果然译者说:“他说这个不行。”
“开个价。”令狐嘉树缓缓地说。
译者却道:“他说这女子是准备献于他们左王的,届时左王见了美人,必然赏赐他官位、马畜,说不准还有封地,多少钱也不换。”
令狐嘉树又瞧向那女子,叹了一声:“可惜了这绝代佳人。”
那女子便明白了,到底不死心:“先生,我父亲是太常顾谯,请先生相救,家父知道了定然不忘先生大恩。”
令狐嘉树闻此,在马上迟疑徘徊,终于向那千骑长伸出两根手指:“两箱上币如何?”
那千骑长不待译者转议,便摇了摇头,伸出手摆了摆,表示不欲再谈。
令狐嘉树便有些惋惜,笑着看向那顾氏女子,温言说道:“在下也想救女公子,然而情势不许。以女公子容貌,虽入苦寒之地,免不了吃苦。如能随时而化,必无性命之忧。女公子善自珍重。”
说着顿了顿,又说,“他日若有机会得见令尊,定将女公子下落告知令尊。”
说罢手一挥,带着黑衣人,拉着两车士大夫向雍都方向驰去,虽然车上人多,但几匹马同时拉着,一时之间便去的远了。顿时扬起黄尘无数,弥漫了固原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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