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
章锐酒吧的生意很不错, 天一黑,卡座里的人就满了。
祁汐没有打扰在吧台忙碌的老板,默默扫码付完款, 和时菁一起离开了。
时菁的车停在浔安大学门口, 两人一起走过去。上车前,时菁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哄小妹妹一样拍了拍祁汐的脸颊,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送走时菁,祁汐顺着小吃街往回走。
这个点, 街尾的小吃店不少都打烊了。
停在米粉店外,祁汐盯着透明门帘看了片刻,迈步走进去。
店里的椅子全部架到桌上,郭阿姨正拿着笤帚打扫。见人进来, 她也没抬头,客气道:“不好意思啊姑娘, 咱们要关门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祁汐眸光微动,深吸了口气:“郭阿姨。”
“是我。”
桌后扫地的人怔愣一下, 猛地直起身。
郭阿姨瞪眼看着祁汐,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恍然, 最后惊叫出声:“呀!”
“小老乡!”她快步向祁汐走来,脸上带着喜色,“是你呀!”
祁汐的鼻尖没由来一酸。
她莞尔:“是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郭阿姨亲热地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着, 笑得眼睛都弯了, “你要不叫我, 阿姨都不敢认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啊!”
祁汐也笑:“您也没怎么变。”
她侧眸看店里:“前几天我来过一次,看您这儿生意比以前还好呢。”
“嗐,我这只要能开门,赚多赚少都知足。”郭阿姨翻下两个椅子拉祁汐一起坐下。
“我儿子大学考南都去啦,去年研究生毕业工作也定下来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你呢姑娘?这些年忙什么呢?”她问祁汐,“还没结婚呢吧?”
祁汐摇摇头:“没有。”
郭阿姨看她两秒,话锋突转:“哎,你还记得,以前跟你很要好那男同学么?”
祁汐心口一跳:“……啊。”
“就白头发那帅小伙——后来他头发不也染黑,和你一起上附中了!”
祁汐:“……”
祁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郭阿姨的这个问题。
这好像不是一句“记不记得”的事情。
她眼睫翕动着,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
郭阿姨拍拍她的手,笑道:“他现在也挺好的,在消防队当队长啦。”
“这片儿就归他们管。他过来检查时候哎哟,那一身蓝制服可精神了!好多小姑娘一看见他,道都走不动!”
祁汐有些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边:“是么。”
“他那工作忙,现在也还单着呢。”郭阿姨瞥她一眼,极小声,“可惜了,你们……”
祁汐垂眸不语,假装没明白郭阿姨话里的意思。
“小陈,陈队长,真是个很好的人……”郭阿姨颇感叹地吁出一口气。
“前几年开始,来浔安玩的人不越来越多了么,这片儿的店租金也跟着涨得厉害。”郭阿姨目光朝四周示意,“这店也是,房东一年要涨好几千,我当时刚给儿子交完学费,哪儿拿得出来那么多啊。”
“没办法,我就打算回南都去了。开不了店,回老家辛苦点,也能过日子嘛。我都准备走了,正在店里收拾呢,陈队长突然过来了。”
“他说,他把这店盘下来了。”
祁汐怔住:“他把这家店……买下来了?”
郭阿姨重重点头。
“他说他把这店买下来,继续租给我,还是原来的租金,不涨价!”
祁汐依旧怔着,睫尖颤了下。
“哎哟我当时真的……”郭阿姨脸上满是触动,“我就问他,说那你想开个什么店啊,你拿主意,开什么阿姨都帮你,你说!”
祁汐唇瓣动了动:“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什么都不开,就还是米粉店。”
“他还说了——”郭阿姨顿住,盯上祁汐的脸,目光有些感慨。
“‘我朋友最爱吃您炒的米粉了’。”
“‘以后她要回来,还吃得到。’”
深夜,荣华里陷入寂静,只剩飞蛾绕着路灯不止疲惫地打转。
陈焱将悍马停到小院边。
刚从车上下来,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摸出来,目光一下子顿在屏幕上。
一串没有来电显示的陌生号码。
归属地,是南都。
男人眸光动了下,过了几秒,才接起来将手机举到耳边。
他没有说话,对面也迟迟没有声音。
听筒里只有滋啦轻响,像风声裹挟电流,又像女人欲言又止的气喘。
“陈焱……”
她很低声开口,气音带颤,压抑又破碎。
“我有话跟你说。”
陈焱眼神闪跳,颊侧咬肌鼓出一瞬。
“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祁汐跟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又重复了一遍,尾音有点飘忽。
“我就在滨江道这边。”
说完不等男人反应,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操。”陈焱猝不及防。
他捏了下手机,恨恨咬牙:“你就这么肯定老子会去。”
没有人回答男人的自言自语。
他把手机揣回兜,转身拉开门上了车。
悍马启动,很快开出荣华里,驶到大道上。
这个点路上车很少,陈焱开到限速上限,没一会儿,就看见夜色中涌动的浔江。
滨江道很长,祁汐并没有说自己具体在哪儿。但他知道。
开过一片梧桐夹道,陈焱将车泊在江边的临时停靠点。
快步走到石阶前,他一眼看见那个背影——她就坐在自己十七岁那天许愿时的那个位置上。
女人的脑袋搭在蜷曲的膝上,整个人缩成很小一团,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陈焱放缓步伐,慢慢下到祁汐背后的台阶上。
近了,他皱起眉。
一个,两个,三个——石阶下倒着三个黄色的易拉罐。
第四个,还在她手里握着。
她没有睡着,另一手捏着罐子的拉环,百无聊赖一般,在脚边圈圈画画。
男人的脚步无声,但他刚站定在她背后,祁汐的手就停住了。
她斜了眼身侧高大的投影,随后手上的动作继续,又在台阶上画了个圈。
陈焱沉沉睨着女人卷曲的发顶。
“别喝了。”
祁汐睫尖颤了下,拉环从指尖无力脱落。
她举起另只手,又喝了一大口菠萝啤。
“跟你说话听不见?”陈焱的语气倏地冷下来。
他弓身,一手钳住祁汐胳膊,拎小猫一样:“起来——”
祁汐被他从地上提起来,开襟的针织外搭被男人的蛮力带歪,露出一只雪白的肩膀来。
肩头挂着一根极细的黑色裙带,颤悠悠的,感觉下一秒就会断掉。
她吃痛蹙眉,使劲挣了下被抓住的胳膊。
没挣开,握易拉罐的手腕又一抖——
菠萝啤哗啦洒上女人前胸,也泼在男人的鞋上。
陈焱下意识移步,抬眸。
正对上女人微醺的眼。
她醉了,素面朝天的脸被酒精炙出酡红,嘴唇上也都是湿漉漉的水色。
她又好像很清醒,那双眼正在夜色中幽幽地,笔直地和他对视着。
——目光里那股执拗的倔劲儿,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两厢对视片刻,祁汐的眸光剧烈闪了下。
她又使劲挣了下男人的手。
“不用你管。”
陈焱黑眸虚眯了下,松开她,目光又深了一层。
祁汐将敞开的领口拢合,被浸湿的胸口急促起伏着。
“你不是问我,后不后悔吗?”
她不偏不倚地回视着男人,对峙一般,目光比刚才还要灼亮:“那我告诉你——”
“我不后悔。”
陈焱眼皮跳了下,被刺痛一般。
下一秒他轻嗤出声,自嘲又了然的感觉:“明白了。”
说完男人利落转身,抬腿往台阶上走。
祁汐看着陈焱果决的背影,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他眼里和语气里的那份释然,也让她没由来恐惧……
“陈焱。”祁汐出声唤他,也跟着往上走了几阶。
“你站住!”
男人置若罔闻,脚步未停。
祁汐咬了下唇,扬起手里的菠萝啤。抛出去前的瞬间,她又突然想到什么,手低了一截。
易拉罐砸到男人挺拔的腰上。
“陈焰火!你给我站住!”
陈焱后背一僵,猛地刹住步伐。
他转过身,看见祁汐晃晃悠悠地走上台阶。
她在离他两米处站定,紧绷的脸上,带着一种在爆发和压抑之间的表情。
她看着他,吸了口气:“当初,我劝你来附中,想你也能考上大学,不是说想你变成一个所谓的,所谓的好学生,也不是觉得,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才,才算好。而是因为,我——”
祁汐顿住,唇瓣颤了两下。
“我喜欢你。”
陈焱眼中强震,呼吸都窒住。
女人的声音被江边的风吹散,期期艾艾:“我喜欢你,但……我也必须要考上大学啊。”
“我不想高考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不想,不想我们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
祁汐仰面定定看男人,眼圈刷地红了:“我想和你有以后。”
陈焱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蜷了下,喉结重重沉落。
他一移不移地睨着她,漆深的黑眸灼亮如火。
祁汐阖了下眼皮,摇头:“我以为这些,你一直都明白的……”
“你不也转去附中了么,我们不是也说好,要一起去北城上大学的么?”
她抬眸,通红的眼有些咄咄:“那后来,你为什么突然又变卦了?”
“为什么又去打架?为什么退学?为什么,说不高考就不高考了!”
“……”
在这样的质问下,陈焱心如刀割。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硬朗的下颌紧绷如刃,克制又隐忍。
“你不是说——”祁汐眼里的水汽更重了,开口时声音都在打颤,“等高考完,我们就在一起么?不是让我高考后,就做你女朋友吗?”
陈焱微怔:“你——”
“是,我都听到了!”祁汐抢白道。
“我还都当真了!”
“是你说的,我们高考后就在一起,我们要带着小乖一起去北城上大学,你还说,我们要一起去故宫看雪景……”
祁汐停住,嘴唇颤抖着撇了撇,忽然泪如雨下。
她哭了。
陈焱看着她,心脏突兀地抽疼。
印象中,祁汐从来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被人欺负时没有,和他争吵时没有。
即便在他们分开的那个晚上,她都没有哭。
但现在,她满脸是泪。
阵阵江风里,女人黑色的裙摆和长卷发全被吹散,发丝乱糟糟粘在唇边。她不管不顾,一双通红的眼只瞪着他:“我以为,你是说真的——我以为你是认真的!”
“所以我也认真了!”
她情绪很激动,本就不稳的身体一打晃,倒向背后下行的石阶——
陈焱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抓住她。
祁汐低头看胳膊上牢控的大手,恍惚一秒,抗拒地挣:“你放手!”
男人这次没有松开她。
他很深地看着她,手上猛地用力一带,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
祁汐浑身僵硬片刻,更加用力地挣扎:“陈焱,是你说话不算话!是你先退出的!”
“明明是你先放弃我的!你还问我后不后悔?!”
挣不开,她又发狠似地锤打他结实的后背,声嘶力竭:“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就不后悔!”
陈焱牢牢抱着女人一动不动,任她在怀里又踢又打。
“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攒聚了八年的情绪彻底迸发,她在失控地发泄,疯狂地控诉。
所有的怨怼,委屈,和眼泪都被男人岿然不动的怀抱接纳。又在酒力的作用下,开始消解。
过了很久,祁汐慢慢不动了,脱力一般软踏踏缩在男人怀里。
“陈焰火……”她闭着眼梦呓般喃喃,小声呜咽,“我不后悔,不后悔……”
陈焱一点一点收紧胳膊,让怀里啜泣的人完全贴合自己,像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他缓慢阖开眼皮,眼角全是深郁的红:“可我后悔了。”
“早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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