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郭阿姨的问话, 男人也不紧不慢睨向她。
幽邃的眼和刚才在消防队一样。
淡漠,疏离。
不带任何情绪。
对视两秒,祁汐先撇开视线。
“可以。”她平静跟郭阿姨道。
“哎好——”郭阿姨喜笑颜开, “饭点嘛, 人坐不开……”
祁汐没接老板娘的话,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他长腿勾出靠墙的凳子, 大喇喇在她对角线的位置上坐下。
——是这张桌上能拉开的最远距离。
“还牛肉炒粉?”郭阿姨老练问陈焱。
男人缓慢“嗯”了声, 尾音有点哑。
郭阿姨又看祁汐:“姑娘你呢?”
祁汐将菜单还给她。
“牛肉炒米粉。”
顿了下, 她又补了一句:“不要辣。”
余光里,对面人划手机屏的指尖倏地滞住。
“好嘞, 马上啊!”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留下一桌男女, 陷入长久的沉默。
谁都不说话。
谁都不肯先开口。
安静之间,祁汐的脑中划过一瞬恍惚。
一切仿佛都回到第一次来这里的那晚。
一样的场景, 一样的人。
一样的相对无言。
空气在他们之间凝固,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八年前后的他们隔开。
也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又难以逾越的隔阂……
“米粉来啦!”郭阿姨,一手端着一个托盘, 一手拿着两只一次性杯子。
她将托盘放到桌上, 一盘满满红辣, 喷香刺鼻;一盘米粉素白, 没有放辣椒。
祁汐刚要伸手, 斜对面的人先她一步。
陈焱将那盘满是辣椒的米粉拿到自己面前。
郭阿姨接上, 将不加辣的米粉递给祁汐。
祁汐轻声道谢,拿过筷子。
她没吃, 眼皮轻挑起来睇对面。
男人“啪”地掰开竹筷, 一双手颀长有力, 骨节分明。
右手腕骨上的那颗小痣也跟以前一样清晰。
只不过原本肃白的皮肤被日光和烈火打磨成了蜜色, 虎口处多了一层厚茧,手指上还有水泡和烫伤的痕迹。
他挑起一筷子裹满辣椒的米粉填进嘴里。
细嚼慢咽,面不改色。
祁汐慢慢敛低睫,也夹起米粉开始吃。
味道没有变。
又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南都炒米粉没了辣椒,就少掉一大半滋味。
他们以前一起吃过不知道多少次,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吃的米粉,都是这个味道……
“不好意思啊——”一道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祁汐抬头,看见旁边那桌大学生中间过来一个女生。
她站在他们桌旁,目光只在陈焱身上,眼里堆满期待:“能……和你认识一下么?加个微信?”
女生背后,三个同学也都目不转睛地看过来,三脸八卦。
祁汐在心里笑了下。
还是和以前一样招女孩。
而且现在的女孩子,比以前的要直接大胆不少。
至少,比她勇敢。
女孩在自己的手机屏上点了点,调出微信二维码,大方地递到陈焱面前。
男人这才淡淡瞥过来,一侧眉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尾和学生时代时一样,是断的。
不过之前是刻意剃断的,现在,是因为多了一道深刻而短小的疤痕。
这道小疤对颜值毫无影响,反而给男人添了几分血性和正气,和他骨子里那股桀骜的野劲儿相融相抵。
——更加蛊人了。
扫了眼女生的手机屏,陈焱没出声,眸光不经意一般,顺着桌上对角线的方向睨。
祁汐半垂着眼,自顾自地吃米粉。
等到嘴里的东西嚼干净,她又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水壶。
热水轻声落进纸杯,她听见男人低声开口:“抱歉。”
“我有人了。”
攥握壶的手不觉一松。
差一点,水杯就满溢。
“没关系的!”被拒绝的女孩坦然回道。她收起手机,坐回到自己同学那桌。
祁汐端起纸杯抿了一口,视线越过杯沿瞟了眼。
正在思忖“有人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对面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接起来:“出来了?”
手机里的人好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男人只简略回了句“东门米粉店”。
挂断电话,陈焱站起来,抬手从身后的冰柜上拿了个饭盒下来。
“郭姨,我走了。”他向后厨的方向道。
“好嘞,等你休息再来啊!”郭阿姨扬声,顿了下,她突然又凶巴巴,“再给钱就别来了!”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威胁,手上打包剩饭,扫码付款,一气呵成。
用过的筷子扔进垃圾桶,他离桌往外走。
略过她身侧,脚步不停。
只留下短促又冷硬的风意。
祁汐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端起的水杯就近红唇,她手腕忽而不受控般晃了下。
热水洒到手背上。
祁汐睫尖颤了下,赶紧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来。
水渍被揩去,她盯着白腻手背的一小片红后看了片刻,嚯地站起身来。
拿起包走到门口,祁汐一眼就看到外面停的车。
黑色悍马高大威猛,硬派气势十足。
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车。
——车边却不止有他。
还有一个女孩子。
她扎着高马尾,穿牛仔裤和白色短袖,身侧还挎了个小红包。
很简单的打扮,却挡不住一派的青春靓丽。
车边的两人都背对米粉店,祁汐只能看见女孩仰着脸跟陈焱说话,神色流露出恳求。
男人无动于衷。
女孩的表情垮下来,她两手抓上男人的胳膊,哭丧着脸使劲晃了晃。
像耍赖,又像撒娇。
陈焱睨她两秒,唇边很轻地翘了下,开口说了句什么。
女生立刻笑靥如花。她松开手,一蹦一跳地走到副驾门前,拉开门老练地坐进去。
男人也坐进驾驶舱,砰地甩上门。
也将车外的一切都隔离,抛却。
悍马启动,拉风的黑色宽体车转了个弯,很快消失在街尾不见。
祁汐收回视线,很轻地吁出口气。
五脏六腑有种下沉般的归位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胃一直在痉挛。
明明没有吃辣,却一抽一抽的疼。
脑海中又响起男人早上的那句“不认识”。
原来,不是不认识。
是不想认了。
八年过去,她庆幸他还在这里。
却才明白,他也早已经不在原地。
红灯跳绿,黑色悍马最先起步。
又开过一个十字,车驶进自动抬起的门禁杆。
荣华里作为浔安最老牌的豪华社区,这些年房价只增不减,入住率却越来越高了。
陈焱没有往车库开,直接把车停到自家小院旁。
耳边叽里呱啦一路的聒噪也总算停下来。
女孩跳下车推开院门,一边大声呼喊:“小乖,小乖——”
“姐姐回来啦!”
黑不溜秋的大狗早从院角的狗屋里窜出来,它也不叫唤,只摇着尾巴热情回应女孩。
等到陈焱进院,小乖又赶紧凑到他腿边。
男人弯腰在狗脑袋上拍了拍,抬手指了下狗屋。
小乖会意,立即把自己的牵引绳叼了过来。
陈焱拴好狗,带它出门遛弯。
三月底,天气比之前暖和不少。
溜了没一会儿,小乖就走不动了。
它今年快九岁,是只老狗了,早没有小时候活泼好动,经常在小院里一趴就是大半天。
陈焱也不勉强,掉头带小乖回家。
进了家门,男人换完鞋,转手拿起鞋架上的湿巾。
小乖熟练地配合抬起前爪。等四只脚都被擦干净,它才进屋直奔水盆。
陈焱进房时,女孩正从楼下哒哒下来。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嘴里哼着跑调的歌,脑袋上还裹着吸水毛巾。
随意瞄了眼,陈焱猛地停下脚步。
“你拿的什么?”他问她。
“啊?”女孩稍怔,抬起手里的东西,“这个?吹风机啊。”
“我电吹风坏了,就上楼翻了翻,还真让我找着一个哎——”
注意到男人脸色的变化,她嘴唇一抿,不往下说了。
“……”
陈焱阴着脸看她两秒。
“陈端端。”
他嗓音压得低而正,叫全名时警告意味很足。
“你要再动楼上那屋的东西,立马给我搬出去。”
“……”
相处久了,陈端端也算摸清她这个哥的脾气了。平时他冷着脸她也不怕,反正她脸皮厚。
可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赶快点头应声:“知道了!”
小姑娘两手把吹风机捧到陈焱面前,上供一般:“一时大意,绝不再犯!”
接过电吹风,男人脸上的暗霾转淡。
“给你钱自己买新的去。”
陈端端眼睛一亮:“真的啊?”
她赶快掏出手机,一副趁火打劫的架势。
“那我要买两千多的那个!”
陈焱冷哼:“随便你。”
在转账页面上摁下“3000”,他继续往厨房走。
“yes!谢谢老哥!”美滋滋收完钱,女孩又跟进厨房,“哥,哥哥——”
“我听说,拍电影的去你们消防队了?”
陈焱打开冰箱。
“听谁说的?”
“凌云哥啊!刚他随口提了两句。”
趁冰箱门还没关,陈端端快速伸手,嗖地顺了罐可乐出来。
“他还说,今天去的是工作人员,以后可能整个剧组都会去。”
“哥,你知道这个电影的主演有谁么?”
虎口控住瓶身,陈焱两指旋开水瓶盖。
“不知道。”
“那——”陈端端闪身挡在他面前,俩眼放光,“等演员去你们那儿了,我能去围观么?说不定有我喜欢的呢!”
陈焱面无表情地绕开她。
“不能。”
“……”
陈端端扁嘴“切”了下,小声嘟哝了句“我找凌云哥去”,一溜烟回一楼卧室了。
陈焱盯着地砖出神片刻,仰脖喝完冰水,抬手将水瓶扔进垃圾桶。
走上二楼,他推开自己卧室旁边的那扇门。
进门左手即是独立卫生间,陈焱没开灯,只弯腰打开洗脸池下面的柜子,将手里的吹风机放进去。
它最后一次被用完,就是放在这个位置的。
合上柜门退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卧室,轻轻带上门。
拧开另一间的卧室门,陈焱摁下墙上的开关。
这两年他调休也常住消防队的宿舍,家里卧室的东西并不比隔壁多多少。
墙上卡卡西的海报早已撤掉,床上的被子被叠成标准的豆腐块。除了床具是军营绿,房里面积最大的颜色是书柜和书桌的木色。
拉开桌前的小抽屉,里面只躺着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皮是灰色羊毛毡,抓到手上毛毛剌剌的。
解开毛毡上的绑绳,陈焱缓慢翻开笔记。
本子很厚,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电路图,立体几何,方程配平……
女孩清秀又不失笔力的字体,细致地记录着他曾经的每一道错题。
翻过半本,笔迹和内容俱变。
黑色的字体潦草,记录下来的全是日期:
20133
20134
20135
……
最后一个日期,是20212
每一个日期上面,都被划了一条横线。
记录下,再划掉。
整整八年,九十六个月。
他记下的日期有九十六个,划掉的日期就有九十六个……
垂眼凝视笔记本半晌,陈焱推开钢笔帽,一笔一划:
20213
笔尖回到新添的文字前面,顿了片刻,没有划掉这个日期。
陈焱阖了下眼皮,撂开笔记本,又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咬进嘴里,踱步到窗前。
窗户拉开,一阵夜风无声拂进来。
燎亮男人唇间灼热的红点。
也轻轻翻动桌上的笔记本。
纸张在风力下哗啦啦向前翻,直至扉页。
被抚弄过最多遍的这一页,页脚都打起卷,也微微泛开黄。
纸面上,少女的字迹历经时光,依旧清晰:
to 我的少年
执炬前行
永远,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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