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接下来的几天, 一直到学校又开始补课,祁汐都没有再见到陈焱。
她每天都会去荣华里喂狗, 再在空无一人的叠层里刷一天题。
房子她晚上离开时什么样第二天来就还什么样——陈焱这段时间没有回来过。
他好像很忙的样子,给她发的消息都很简洁:
盛夏炎火:【喂狗】
盛夏炎火:【锁院门】
盛夏炎火:【冰箱里东西吃了】
……
祁汐每次也只回复“好”或者“知道了”。
其实也在对框里输入过别的内容,比如,“你这几天很忙吗”,“什么时候回来呢”,“小狗胖得要跳不动了”,但都在发送之前被她删掉了……
开学前的周日, 席蔓赶到浔安看女儿。
她是出差回南都的途中绕路来的, 时间很紧张。母女俩在浔安商厦一起吃了顿火锅,席蔓又拉着祁汐在商场里给她买了点日用品和衣服,随后匆匆离开了。
八月的倒数第二周, 附中的高三生们比其他学生提前一周上课。
陈焱还是没回来。
祁汐每天早上提前二十分钟出门, 去荣华里喂过小狗后再去学校。下午放学她也不在教室刷题了, 直接去陈焱家。
就这么补了两天课后, 周二最后一节课, 班主任通知明早要交户口本和身份证的复印件。放学后,祁汐没去荣华里, 回了燕南巷。
二婶还没下班, 家里只有奶奶和祁昊。小巷附近没有打印店, 拿上户口本后,她一直走到美食街尽头, 浔安大学门口,才找到复印的地方。
大学还在放暑假, 但周围学生并不少, 还基本都是一对一对的, 拿着花牵着手,你侬我侬甜蜜蜜。
祁汐反应片刻,掏出手机看日历。
明天就是七夕了。
对于她来说,七夕一直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她都差点给忘了……
复印好要用的东西,祁汐走回筒子楼。
爬上阁楼,她看到开了一条缝的地板口,心里立时咯噔了下。
跑到桌前拉开书包翻了半天,祁汐心头一沉。
原地站了几秒,她“哐”地扔下书包,下楼直奔客厅。
奶奶和祁昊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见祁汐气势汹汹过来,两人都愣愣看她。
祁汐站到祁昊面前,冷声:“还给我。”
祁昊惊讶:“什么还给你?”
祁汐绷着脸看他两秒,突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手机。
祁昊和奶奶同时叫起来:
“你干什么?!”
“啊哟,你要造反哦!”
祁汐后退一步,举起他的手机:“平板,立刻还给我——”
她厉声:“不然我砸了你手机!”
她在这个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谨小慎微,骤然发起火,祁昊和奶奶全被震住了。
祁昊的表情立马虚了。他垂头不看祁汐灼灼的眼,余光瞥向拉帘。
祁汐走过去,一把扯开他的床帘,又把皱巴巴的枕头被子一股脑儿扔开。
果不其然在枕头下面看到了ipad。
祁汐拿过平板,将手机扔到祁昊床上。
她冷冷看着他:“再动我的东西,我就报警告你偷窃!”
直到她爬上阁楼的梯子,奶奶才醒过神一般开始破口大骂。
“……天天吃我们喝我们的,昊昊就玩一下你的游戏机怎么了?啊?他可是你哥哥,你给他都是应该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祁汐充耳不闻。
她将平板装回书包,又把自己的毛巾牙刷和梳子塞了进去。
背上书包锁好阁楼,老太太还在骂:
“……反了天了你!还报警?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啊!我们老祁家怎么会有你这种赔钱货——”
“哐当”一声,祁汐把大门甩到身后。
骂声和窒息感也被抛到身后,她一口气跑到巷尾的桥头。
望着桥后的烟火融融出神片刻,祁汐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向荣华里。
打开院门,小狗立刻从窝里跑出来,拖着大肚子往她身上扑,还哼哼唧唧的。
祁汐蹲下揉了揉狗脑袋,抬头看窗户。
房里依旧一片黑暗。
她垂睫,轻叹出一口气。
进屋后,祁汐从冰箱里拿出点面包和饼干,随便吃了两口就开始刷题。
一直到九点多她才放下笔,去了一楼的客房。
来这儿这么多次了,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一楼的公共区域,还没来过这间卧室。
这间房显然没人住,床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床垫。
打开衣柜,祁汐只取了一个薄毯就退出房间。
她把毯子放到沙发扶手上,拿出平板开始背单词。
翻开保护套,ipad没有如常亮屏。
祁汐按了下圆键,还是没反应。
她从包里拿出充电器,充了会儿,屏幕依旧黑暗。
盯着黑屏里反射出的水晶灯倒影,不知道为什么,祁汐鼻尖突然就酸了。
是因为平板。又好像,不止是平板……
拿出手机给ipad拍了张照,祁汐打开q-q。
poris:【ipad不知道为什么黑屏了,充电也没有用……】
poris:【[图片]】
几分钟后,暗红色的头像闪动。
盛夏炎火:【摁住电源键和ho键几秒试试】
祁汐照做。
poris:【还是不行……】
盛夏炎火:【等我回去看】
祁汐回了个“好”。
不一会儿,陈焱又发来好几张图片,上面全是她今天按计划要背的单词。
他从自己的手机上截图下来的。
看着满屏的单词,祁汐心里没由来动了一下。
眼眶却更加酸涩了。
垂头想了一会儿,她深深呼出口气,打下挺长一段文字:
poris:【今天我出门复印东西,忘了锁阁楼,我堂哥就上去偷偷把平板拿走了。不知道是他摁了什么还是怎么的,等我再要回来,就这样了……】
她不是想把事情都推到祁昊头上,只是突然觉得……应该把真实的情况都告诉陈焱。
盛夏炎火:【祁昊?】
祁汐微愣,下一刻又反应过来。
祁昊也是八中的,也上高三。
搞不巧他俩还一个班的。
poris:【对。】
盛夏炎火:【他动你了没?】
poris:【没有。】
对话框里再没新消息过来。
看着聊天记录,祁汐眼眸微动。
陈焱的关注点跟她的完全不一样。
她担心的是弄坏了他的ipad。
而他……
祁汐很慢地眨了下眼,又摁出三个字。
poris:【对不起……】
“要不我明天拿去电脑城修”这句话还没打完,两条消息就进来了。
盛夏炎火:【老子不爱听这】
盛夏炎火:【。最后一次】
祁汐一手托住下巴。
正思考这位爷到底想听什么时,陈焱的头像又亮了。
盛夏炎火:【向你分享歌曲《温柔》[链接]】
祁汐拿出耳机戴好,播放音乐链接。
很好听。
也有点意外他会喜欢这种带些感伤的情歌。
听着听着,又觉得这歌莫名契合他:以摇滚的旋律唱出抒情,就是隐秘的温柔……
一曲播放完毕,祁汐也知道怎么回复了。
poris:【晚安】
【陈焰火。】
第二天清晨,祁汐是被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晨曦晃醒的。
第一次独自偷偷在外面过夜,她睡得意外的安稳。
一大早,手机上已经收到不少短信和消息,有妈妈的,也有钟灵钟毓的。
祁汐一一回复。
她一晚上没回去,二婶那边问都没有问一句。
说白了,其实他们巴不得她不回去。
同样的,她宁可睡沙发,也不想回去再对着他们……
起来把毯子放回原处,又给狗倒了一大盆狗粮,祁汐准时去学校。
下午第一堂课后,她去办公室跟班主任请假,理由是身体不舒服。
大概是平时一心学习的好学生形象太深入人心,班主任想都没想就开了假条。
出了学校,祁汐先去小吃街买了一份炒米粉。
今天七夕节,节日氛围很浓厚,随处可见卖玫瑰花的。
路过街边的紫藤花墙,祁汐折下一串花藤,小心收好。
从公交站乘车,转了两趟,坐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达到目的地。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烈士陵园高耸的纪念碑却清冷而肃穆。
祁汐走进园里。
成排列阵的墓碑都是统一的白色黑底大理石,上端镌刻一颗红色五角星。
穿梭其间走了好一会儿,她停在一座碑石面前。
盯着那列和五角星同色的“烈士祁铮之墓”看了很久,祁汐倏地阖了下眼睛。
摘下书包放到一旁,她拿出摘紫藤花串编成一个花环,挂到墓碑一角。
家里以前养了很多藤萝:绿萝,灯笼花,三角梅更是爬满卧室外的墙壁。
因为妈妈的名字里有“蔓”字,所以爸爸很喜欢藤蔓。
祁汐又拿出炒米粉放在墓前。
“爸爸,我来看你了。”
“妈前几天来过浔安一趟,时间紧就没过来。”
她坐在地上,屈膝抱住双腿。
“等我高考完了,我俩再一起来看你。”
时间过得太快了。
爸爸已经走了七年了。
噩耗最初传来最混乱的那几天,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家里突然来了好几波人,有亲戚朋友,也有穿军装的她不认识的人。
然后妈妈就带她回浔安参加葬礼。她记得礼堂很大,花环和花圈很多。有人一直在哭。
他们说她爸爸早该调去南都的,是撇不开手下的兵才留下来;他们说,直到最后他还从火场里救出好几个人来。
他们说,他是英雄……
爸爸不在后,家里好像没什么变化——本来他多数时间就驻扎辖区,半个月一个月才回家呆几天。
可是,时间久了,祁汐才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她少了很多很多期待和盼望。
不再期待爸爸休假回家,也没有人再换着花样给她带礼物了。
不再期待爸爸带她出去玩,带她去游乐园,教她滑冰游泳——这些实现过的还没实现的心愿,通通都没了去处。
时间再久一些,期待就变成遗憾。
她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将来上大学,工作,可能还会结婚——人生中这些重要的时刻,都不可能再有父亲这个角色的参与了……
祁汐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膝间。
眼角的水渍一点一点蒸发,她睡着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陵园里特别寂静,风过也无声,唯有头顶的枝娅轻微摇摆。
直到身旁的光影发生变化,祁汐才慢慢抬起头。
少年一身白衣黑裤,一头银发被帽子扣住,帽檐下的脸没在逆光里,有种不真实的既视感。
祁汐仰面怔然看了他两秒,心脏迟钝快跳。
“你,你回来了啊……”
想了想,她更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陈焱没回答她,黑眸幽深睨她。
“没病?”
祁汐不解:“……啊?”
陈焱舔了下唇边,换种问法:“翘课了?”
祁汐眨眨眼,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陈焱气音笑了下,也没问为什么,只撂开手里的包,弓身坐到她身旁的水泥地上。
祁汐侧眸,不动声色打量他。
半个月没见,男生如常散漫不羁,可神色里好像又多了点低迷的懒倦。
祁汐突然想起上次在电玩城,章锐他们说每年八月底,陈焱都会和他姑姑还是谁见面。
算算时间,好像就是这个时候……
正想问,却看见陈焱出神一般,直直看着面前的墓碑。
祁汐也偏头往石墓看了眼,轻声解释:“这是……我爸爸。”
少年帽檐压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眼,只看见他突兀的喉结倏尔下落,压出一声沉闷的“嗯”。
男生不多问,祁汐也没再做声。
两人在沉默中并肩而坐,任阳光透过枝娅落了满身。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焱开口,嗓音有点哑:“门口守卫那边应该有桶,你要借个来擦擦么?”
说着他挑了挑下巴。
祁汐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爸爸的墓上落了一层蛮厚的尘土。
她“哦”了一声,起身。
“我去借。”
门口的守卫知道祁汐想干什么后,二话没说就把小水桶借给她了,还指给她哪里可以打水。
祁汐接满一桶冷水,拎着原路返回。
行至墓列前,她忽地停下脚步。
陈焱正在擦拭她爸爸的墓碑。
他手里抓着块像t恤的黑色布帛,一寸一寸,一个字一个字拭过石碑,随后又沿着弧形的墓顶擦至背面。
一丝不苟。
全部擦完一遍,他把她编的紫藤花环重新挂了回去。
祁汐没有过去,站在树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陈焱站着半天没动,又跟刚才一样,安静地,定定地盯着墓碑。
半晌,他突然抬手摘掉帽子。
缓慢地,也是庄然地折低腰骨。
银发的额发从两侧滑落,遮住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天色倏然沉下来。
太阳被路过的云层隐没。
暗霾之下,少年收敛一身桀骜与狂妄,对着面前的石碑鞠下深深一躬。
祁汐眼中一震,心口骤缩。
眼底却迸出源源不断的潮热。
她收回眼,拎着水桶背转过身。
一阵微风拂过,天色重新又亮起来。
祁汐抬手,轻轻揩掉睫上的湿润。
从陵园里出来,太阳欲往西边坠。
陈焱打开停在门口的自行车车锁。
——这种应该叫山地车了:两轮窄扁,上面还印着字母标识,铝合金的车身精致到显出几分机械感。
骑起来估计跟他那辆机车一样拉风。
陈焱没骑,推着车把不紧不慢地往前踱。
祁汐跟在他身边,走了一会儿,鼻间嗅到潮湿的气息。
她抬眼四看,眺见银带一般的浔江。
上次到这附近,还是章锐骑小电驴带她去看陈焱的篮球赛。
他们现在应该在滨江路,是江边最为热闹的地段——今天更热闹。路灯下,长椅旁到处都是腻腻歪歪的小情侣,以及以他们为目标,兜售玫瑰的花贩们。
到了近江边,陈焱把山地车支到一旁,摸出一根烟。
祁汐两手搭上石栏,望着远处一艘货轮缓缓驶过江面。
等到悠长的汽笛声响尽,她抬手别了下耳边被江风撩动的碎发。
“你这几天……去外地了吗?”
“咔嚓”一声轻响,陈焱一手拢着火机点烟。
火星舔上烟头,他两颊微微用力陷下去,唇间的红点随之被灼亮。
白色烟雾流溢而出,很快又被江风吹散。
“在浔安。”少年咬着烟的声音发窄。
祁汐眉心动了下。
在浔安的话……
她没由来那晚停在巷口的黑色豪车。
还有和陈焱大吵到动手的男人……
瞄了眼男生淡漠的脸色,祁汐抿抿唇,没有继续追问。
陈焱似乎也不想说这个,转而问她:“ipad带了没?”
“哦——”祁汐把书包顺到胸前,拿出ipad给他。
陈焱咬着烟接过来,掀开保护套,这个键那个钮的按了按。
屏幕依旧是黑的。
男生拧了下眉:“我拿回去连电脑上试试。”
祁汐“嗯”了声,眼睫慢慢垂落。
“要是修不好的话……我可以赔你的。”
陈焱装平板的动作一顿,黑眸虚咪了下。
“修好也不给你了。”
祁汐睫尖颤了颤,脑袋垂得更低了,嘴角也微微耸拉下来。
——活脱脱一个犯错的小朋友样。
陈焱顶着她卷曲曲的脑顶,嘴角痞坏勾起来。
正要开口,旁边突然窜过来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帅哥——”
她刷地把怀里的花举起来:“给你小女朋友买朵玫瑰吧!”
“……”
祁汐的耳根顿时与花同色。
她小声:“我不是他女朋友……”
卖花的不理会她,只一脸期待看陈焱:“买朵呗,过节嘛!”
陈焱饶有兴致地挑了下断眉:“多钱?”
“二十一枝。”
“不要。”祁汐抢先说。
陈焱低低笑了下,瞥着花贩怀里如火的玫瑰,问:“有别的色儿么?”
花贩愣了下:“你要什么色啊?”
“粉的。”
“啊有!”
她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哇啦哇啦对着话筒说了一通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又跟陈焱道:“稍等啊,粉色的马上来!”
祁汐扯了下男生的袖口,眼神示意他快走。
陈焱掐掉手里的烟,站着不动弹。
没两分钟,另外一个戴帽子的花贩就风风火火过来了,手里真的拿了一捧粉嫩嫩的玫瑰。
她把花戳到陈焱脸前:“帅哥你看这种行不行?”
陈焱淡淡点了下头:“成。”
花贩刚要应下,眼睛突然又转了转:“那这种可要贵点!
“二十——三十一朵!”
祁汐轻抽了口气,瞪她:“你干脆直接抢钱好了 !”
陈焱闷笑了声,朝那捧玫瑰抬抬下巴:“来七朵。”
祁汐一惊,又瞪向男生。
两个花贩赶快“哎哎”的应声,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挑出七朵粉玫瑰后,陈焱又抽了朵红的,从兜里掏出三张一百递给她们。
拿过找回的零钱,他长手一伸,直接将花束递到祁汐面前。
祁汐的心咚咚跳快两拍。
她没伸手接,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视线:“我不要……”
陈焱转手就往垃圾桶撂:“那扔了——”
祁汐赶快拽上他胳膊。
抬眸对上男生顽劣的眼,她又赶快松开手。
“我,我们……过七夕,不太,合适吧……”
陈焱冷哼了声:“谁他妈要跟你过情人节了。”
“……”
祁汐唇瓣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陈焱也没说话。
她敛着眼皮,听见他拉开了身侧的包。
片刻后,那束玫瑰重新递到她面前。
——和一个塑封的ipad包装盒一起。
“生日快乐。”
祁汐怔然,大脑空白一瞬。
她讷讷抬头。
风吹动少年的银发,又将玫瑰的花色印在他黑眸中。
他扬唇轻笑。
“七夕的祁汐,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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