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岑宁像往常一般,一早到书房,准备将剩余的三十六记看完。未翻几页,方纵游推门而入。

    岑宁连忙起身,抬眼见方纵游一身天青色常服,方才想起来今日是沐休日,无需上朝。

    “小侯爷。”

    方纵游点了点头,示意岑宁不必起身,自己坐在侧座,“薛氏父子已经赴丰州,昨日启程的。”

    昨日岑宁尚在青山镇与楚小小共酌,分身乏术,岑宁正欲借此机会向方纵游提请此事,尚未开口又听他徐徐道,“从此以后,孟令婉不会再无令入府。”

    岑宁停笔,迟疑道:“孟小姐,她不是……”

    “她的母亲,与本侯母亲是结拜姐妹,母亲去世时希望我好好照顾她。本侯只当她是表妹。”

    岑宁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处。思虑之间便盯着方纵游看了一会儿,却见方纵游的耳根慢慢微微泛红。

    岑宁被这气氛弄得一愣。

    他此刻未着朝服,一袭青衣,轻袍缓带,更衬得人清隽俊逸。

    方纵游缓缓道:“你还有什么想问本侯的。”

    岑宁思绪飞转,起身凑近了些,“当真什么都可以问?”

    “可以。”朝阳光自窗缝洒下,给方纵游侧脸镀上浅浅一层暖色

    岑宁立马给方纵游满上一杯茶,大有促膝长谈之意。

    “我知道孟府早年间,还未及相位时,与段家方家都交好。”岑宁仔细斟酌着字句,回想起方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但并未听说过孟家与昌宜长公主关系密切……”

    方纵游没想到岑宁开口是问这个,略微惊诧。

    良久,他淡淡道:“昌宜长公主,并非本侯生母。”

    岑宁眼睛眨巴了一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本朝三十六记,还当真不全是胡编乱造。其中有一篇皇宫秘史写到,方纵游是先皇过继给老北平侯的子嗣,所以当今小北平侯虽不姓李,但体内流的是实打实的皇室血脉。

    方纵游见岑宁神色阴晴不定,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三十六记,眼神显露出稍许无奈,“昌宜公主虽非本侯生母,但也没有那么复杂。”

    “但……但老侯爷不是只有一位夫人吗。”

    方纵游轻轻点头,眼眸微垂,“他的确未能迎娶我的亲生母亲。”

    是未能,而非不想。

    当年,老侯爷与段老将军的妹妹段拒霜情投意合,但双方家族都十分反对。两重兵之家若结连理,定遭皇室忌惮。同年,皇帝亦隐约察觉,不日便赐婚了侯爷与昌宜公主。

    可是当时段拒霜已经怀有老侯爷骨肉,双方迫于压力终未结成连理,老侯爷一生除昌宜公主外再未纳娶。

    昌宜公主知晓二人之事后大为感动,以祈福为名出京长住一年,回来时便抱着方纵游。她抚养方纵游尽心尽力,外人都觉得小侯爷是公主亲生。

    岑宁恍然,难怪方纵游如此坚定为段氏翻案,“这样算下来,段老将军是你的舅舅。”

    方纵游点点头。

    岑宁蹙眉,手轻轻摩挲着茶杯,“若段家真的手握藏宝图的秘辛,这个消息只会传给段将离或者你……难怪先前那么多人打段将离的主意。”

    方纵游指节敲击着桌面,“你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想问?”

    “别的?”岑宁整理了一下思绪,“陈妙音如何处置?”

    方纵游看了岑宁一眼,“陈家罪孽深重,陈妙音虽后续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被贬为奴籍,收在凤还楼。”岑宁低低的补全了下一句。心中一时感慨,陈妙音奋力挣扎,也终究未能逃出既定的宿命。

    “嗯,不过都烈奉替似有意保她。”方纵游喝了一口茶,“还有吗?”

    “还有……修凌厌率兵回朝了吗?”

    方纵游点点头,眼看着岑宁又要想出下一个问题,并且走向和他预期的背道而驰。他当机立断开口道,“修凌厌率泗水关三千轻骑,三千步兵驻守在城外,想去看看吗?”

    “不了。”岑宁摇摇头,自从在泗水关显露了招式之后,她便不太想与修凌厌碰面。

    “那就在城内走走吧。”方纵游已经起身,不等岑宁迟疑,又补充道,“今天是凤还楼与春风阁选花魁的日子。”

    岑宁听言果然心念一动,京城烟花之地美人云集,按照惯例在每年初雪后的第一个吉日选出花魁。花魁姑娘落定后,会在第大雪之中献上凌风舞,堪称内京一绝。

    凤还楼与春风阁便是内京两家最大的青楼,其中是官家教坊司管辖的凤还楼,以清雅见长,春风阁则更为香艳。

    大雪初霁,内京街道之上一片莹白。

    屋外寒风凌冽却与屋中盛况无关。

    丝弦齐奏,鼓乐相鸣,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脂粉气息,台上美女惊鸿一笑,引发台下高喝与络绎不绝地酒杯碰撞之音。

    岑宁与方纵游坐在二楼雅座,琴声忽起,有姑娘身着七彩霓裳,扶栏一跃而下,在空中如同一朵绽开的绚丽牡丹,一个转身,稳当落在看台之上,十分赏心悦目。

    岑宁心情颇好,给侯爷斟了一小杯酒,“小侯爷,你喜欢哪个类型?”

    方纵游懒懒倚靠在软座上,眼神从看台流转到眼前的酒杯之中,“你猜?”

    台上美人各有各的风采,或丽姿明艳,或顾盼流连,或娇憨可爱。

    岑宁的确好生思考了一番,却越听越觉得琴声熟悉,闻音望去,果然见陈妙音面覆白纱,手持琵琶在乐队后侧。

    花魁的选夺规则倒是简单,每个姑娘都有编号,在中庭影壁之上有数十盏小称,大家若是喜欢,便投银子在对应的称盘之中,一旁有小厮专门公证记录。

    岑宁道:“春风阁的重香姑娘遥遥领先。不过,我倒觉得第二名的凉意姑娘更合小侯爷口味。”

    “是吗?”他却未正面作答,垂眸漏出一个浅笑。

    此时楼中繁花如锦,彩灯绚烂,方纵游眉眼缱绻,嘴角微扬。周遭靡靡,一丝甘草清香却始终萦绕与周身,另旁人黯然失色。

    岑宁收了眼神,下意识感叹道:“还好你不是女子,否则……”

    方纵游上前一步绕过了桌案,低低噙着笑意,“否则什么?”

    否则,夺花魁的名号一如探囊取物。岑宁当然不敢继续说,只得回了一个讪笑,将小侯爷与风尘女子相较,可是大不敬。

    方纵游却忽然俯身,在岑宁耳边轻轻道:“今日你已经验证,本侯姿色相较于内京花魁,当如何?”

    岑宁一口水呛住,猛咳了几声。

    方纵游果然记仇!

    堂内忽然响起响亮的锣鼓声,堂中正上方挂着一个硕大的彩球应声破开,漫天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众人不由地瞄了一眼影壁上的称盘,看来今年的花魁非重香姑娘莫属。

    正在此时此时,大门忽被寒风吹开,吹进满屋莹白碎雪。

    陈妙音不知何时站在了极高的栏杆之上,一身素白衣裳,细雪之中顿时如谪仙下凡。她单手持琵琶,泠然一声如碎玉相撞。

    寒风乍起,吹落了她覆面的白纱,惹得众人一阵惊呼,风尘之中竟有如此脱俗仙人。

    要说以陈妙音的姿色,当真能艳压群芳倒也未必。

    只是人心向来如此,好好端端摆在你眼前的,再好也觉得平平无奇。自己在犄角旮旯碰巧惊鸿一瞥的,不见得多好也能如获至宝。

    岑宁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台下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个不热不冷的笑意。心道,这个招数我一年前就不用了。

    她一时被台上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便忘记此刻方纵游还贴着她耳侧。

    岑宁下意识回头,话未出口,便觉得唇上擦过一个柔软的触感,一双极近的眉眼在瞬间压入视线。

    她连忙后退了一步,仿若一道极细的电流划过心间,带起微微酥麻。

    方纵游眼角稍扬,见好就收,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岑宁,你逾矩了。”

    江团放学回家,一头冲进房间,十分满意地看着桌上满满一箱子糖葫芦与糖人,“小侯爷果然大方!”

    阿杵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满眼不解。

    江团将糖葫芦分了一半过去,边啃边解释道:“小侯爷早上来问我,我师姐喜欢什么。”

    “这还不简单,我师姐一爱钱财,二爱美人,三爱看热闹。”

    一早,被一箱糖葫芦的承诺冲昏了头的江团絮絮叨叨,爽快地交换了自己十年挨打的经验。

    “我师姐她是真的会算命!不然我早就死了。”

    “师姐不喜欢费心思与人相处,她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你想什么直接和她说便是。”

    “她经常嘴上说着烦,实际上十分心软,吃软不吃硬。”

    “她要是冷笑,就是这样,”江团说完比划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或者这样,”江团又比划了一个寡淡的眼神,“这样就是生气了,你和她撒娇比顶嘴有用。”

    江团又补充道:“不过,有时候她要是十分十分的生气了,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你顺着她就是了,她一会儿能自己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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