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逝,寒风乍起。
内京城里一辆奢华的马车从皇宫里缓缓驶出,马车是中原的制式,车夫却是卷发碧眼的外族壮士。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角,眉眼深邃的外族青年,挑了挑眉,语气十分可惜,“中原风貌与普桑相距甚远。”
孟令婉抬眸,顺着车窗往外一望,内京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笑道:“使臣说得极是。所以圣上特地命我陪同都烈大人到处转转。”
都烈奉斜靠在软垫上,笑意未褪,“到内京几日,不是赏花就是歌舞酒宴,男人女人都斯文得很,没什么意思。不像我们普桑,莫说女子,就连五岁的小孩都会拉弓狩猎。相比之下,真是羡慕此处安逸。”
都烈奉言词羡慕,但语气甚是不屑,果然不多时,便听到他惋惜道,“不知道再等三五年,修将军老去。中原人的手,还拉得动弓吗?”
孟令婉笑容僵了僵,缓和道:“各国风貌自然是有所区别的,大人不若好好感受一番内京的人文风气。”
“都软绵绵的,没意思。”都烈奉将窗帘放下,轻哼了一声,“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礼仪,为何我已经来内京多日,却没见到竹阳郡主。她是对这一门亲事很不满吗。”
孟令婉扯出一个笑,道:“大人说笑了,两国结亲以示交好,如何会不满。”
都烈奉随口接道:“那是你们竹阳郡主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孟令婉一时语顿,若是先前,竹阳郡主是样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但如今……她脸上的疤,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此时,马车急转带起一阵风,一座三层木楼猛然撞入眼帘。
此木楼地势极高通体纯黑,八个檐角挂着极红的长番,番尾悬挂铃铎,泠然作响,随风张扬。大开大合,在昏沉阴暗的内京上空中撕出一抹血红,与以精巧文雅著称的内京十分不搭。
都烈眯眼瞧了瞧,依稀分辨出了牌匾上的三个字,“玲珑观。”
孟令婉心头一动,遂道:“大人方才不是想见美人,玲珑观的主人可是内京出名的美人。中原与普桑民风各异,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美人配英雄。”
她眼中流转着笑意,“都烈大人若觉得这些天见的美人不过尔尔,等明日小侯爷回京,或可遥遥一睹美人风采。”
都烈笑了一声:“就是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北平侯?”
一列玄衣纵队沉默地疾行于碧色山间。
岑宁已经换上了侯府的统一服饰,黑金色衣角在风中翻飞。她发冠束起,周身无一装饰,唯腰间一柄短刀在随着策马颠簸小幅摇晃。
山路曲折,景色相似。岑宁时不时往回看一眼,最后忍不住放缓了马速,向队列末尾的阿七靠近。
她蹙眉小声道:“不是说内京没有出事吗,怎么赶路这样急?”
阿七带着疑惑地看了岑宁一眼,“侯爷没有和你说吗,明日是立冬。”
岑宁恍然,每逢立冬、立春,皇家都有大祀。难怪皇上特地传了口谕诏方纵游回京。这样的大宴会,普桑国使者必然会有所动作。
随着思绪,她的眼神落在了队列前端的背影之上。
方纵游着一身白衣轻裘,怒马疾驰。自从那夜的对话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
沿途风景逐渐熟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远处一片木芙蓉正盛,在一路的秋景萧瑟中显得分外嫣红。
明明晚霞还明艳,却忽然骤雨匆匆。众人绕过一处石壁,停在了一间驿站前。
驿站地处偏僻,堪称简陋。马蹄纷至到门前,也不见有人前来引路牵马。岑宁在队伍最后,就顺手帮大家把马都牵去马厩。
便是在此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碾泥而来。
为首者穿着异族服饰,暗绿配金,头发浅棕眼眸碧绿。他扫了一眼马厩前的岑宁,一手将缰绳甩了过去,“中原的天气令人生厌。”他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女人?还是漂亮的男人?”
岑宁将马绳甩了回去,不耐烦道:“这里没有店小二,自己马自己拴。”
他挡下欲向前一步的随从,将岑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停留在岑宁的手中,“北平侯府的下人?”
内京又称商都,西域北域往来商人不在少数,而此地已经靠近内京,见到一两个异族人岑宁一开始并未觉得奇怪。
此时,岑宁方才睨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来人,竟隐隐觉得熟悉。
“无妨,中原的男人,女人都一个样。”他抬手挑起岑宁的下巴,轻声笑道,“我今日,偏要你帮我拴马。别说北平侯府的一个下人,就连你们主子,在我眼中也不算什么。”
岑宁觉得自己近日里颇为不顺,从大事到小事,她往后退了一步,夺过马绳,奋力朝马臀一抽,骏马吃痛嘶鸣,猛然朝外奔去。
岑宁摊摊手道:“实在抱歉,没拿稳脱手了。刚好,现在你我都省事了。”
“啧,脾气这么大。”此人却并未生气,带着一丝苦恼道,“你可知道,我这三匹马是北境万里挑一的良驹,价值千金。”
这北境二字,便如同开关一般,让岑宁猛然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此人。普桑国三王子,都烈奉。
不过,他怎么在这里?岑宁按下心中错愕。
“既是良马,必能识途。若未能识途,便也称不上什么良驹。”她退后两步拉开距离,态度稍缓道,“都烈大人不远前来,莫不是专门来讹钱的?”
“哈哈哈哈,你认得我,有意思。”都奉烈还想说什么,目光却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方纵游从大厅推门而出,月光照在他的白袍之上,不染尘埃。此刻大雨刚停,木芙蓉的残花凋零纷飞,陈妙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素色长裙怀抱琵琶,实在是一副风雅之景。
方纵游眼神扫过岑宁,示意岑宁退下。岑宁悄悄往后稍了稍。
“都烈大人贵为使臣,特地前来为难本侯一个下属,还是另有它意?”
“倒也没什么大事。”都烈奉朝挑眉笑了笑,笑意映在他湛绿的眸子里甚是轻佻,“不过是觉得内京无聊得很,听说小侯爷身边跟着一位内京有名的美人,想来找找乐子。”
说罢,他跨步向前,围着陈妙音转了半圈,“看来传言多有夸张,还是说……”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神停留在陈妙音前襟,意有所指道,“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长处?”
陈妙音面色一红,想出言呵斥却又知此人定位高权重,她抬起头眼中蓄泪,又慌忙低下,细声道,“侯爷……”
方纵游缓缓道:“都护大人,谨言慎行。”
“我不谨言不慎行又如何?”都烈奉从后腰抽出一把弯刀,此弯刀两面有刃,中间坠三枚铁环,“听说,你们国也喜欢比武。我赢了你,这个女人我就带走了。”
岑宁看着庭中急转剧下的情势皱了皱眉,在她印象中,都烈奉并非是一个为了女人鲁莽至此之人。
既然不是为了女人,那么……她的目光落在方纵游身上,在边境安定后,我朝年轻一辈虽仍尚武,但并未出现过能与上一辈媲美的猛将。
都烈奉此番莫名之举,应当意在试探。
随着铁环争鸣顿响,都烈奉弯刀横劈而出,方纵游点足掠至庭中,弯刀刀风过处,积水打叶,飒飒一片。
岑宁忽然觉得方纵游让她往后稍稍,很有先见之明,否则积水便要溅上了一身。
那弯刀闪着寒光,游刃转向直追而来,都烈奉笑了一声,“怎么?中原人只会跑,不会打?”
这一架方纵游打得十分吃亏,若是输,受人嗤笑。若是赢,便是私自对外使动武,落普桑国以口舌。
方纵游随手折下一根柳条,猛然甩出快如闪电,都烈奉下意识甩刀斩断,却不想那柳条本就脱手而出,一时无处借力反倒是被柳藤缠住。
他当下心急,但方纵游却并未趁机出手,反倒是又去折了一根柳条,等都烈奉将柳条扯下之后才继续出招。
二人对招都有保留,都烈奉弯刀疾一分,方纵游的柳条便缓一分,可他眼中寒光却越来越盛。
在第四根柳条脱手后,方纵游扬手一挥,柳条在半空中劈开,带着森然的杀气,柳叶纷凌,四散射开。远处忽然有一物倒地,一段柳枝直直插入了寻味归来的马匹的脖颈之上。
乍起寒风,吹开了乌云,月光忽盛。
方纵游冷冷道:“奉,在中原有谦让之意。都烈大人早些休息。至于陈姑娘,是否愿意和你走,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无关本侯,也无关输赢。”
众人这才借月光看清,都烈奉的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印,连起来便恰好是一个奉字。
而方纵游一身白衣,洁然如新。
岑宁蹙眉走到院外,这匹马正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脖子被柳条洞穿,正在往外咕咕冒血。
而方纵游神情漠然,眼中寒光并未随着比武结束而逝去,反而越沉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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