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天宁节。
一大早华滟就起身梳妆,而后去向皇帝祝寿。
寿礼是一早就选好了,她托太子寻来一幅前朝古画,加上她亲手写的一卷百寿字帖,交由百工坊装裱后用紫檀扁匣子包起来带到仪元殿去。
华滟到时,正好碰到二皇子华湛从里面出来。
华湛瞧起来没有受前日里那无妄之灾的影响,一身紫金锦袍,神采奕奕。见到她来,还微笑着拱了拱手。
“三妹今日好风采。”
华滟笑了笑,拢了拢臂弯披帛,眉心一枚火红花钿在阳光润泽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矜持地朝他躬身一礼,二人错肩而过,进了内殿。
皇帝今日面色格外红润,正由宫人服侍着进用糯耳羹。抬头看到女儿前来,很是开怀。
华滟命濯冰捧上她的贺礼。
这一画一书,正搔到皇帝的痒处。他满脸愉悦地命人将紫檀木匣收起来,欣慰笑言:“好姑娘!今日这里事多,朕晓得你的性子,就不必在朕跟前守着。且自己去罢,只是不要错过了晚宴。”
晚上的正宴,才是天宁节皇帝宴请诸国使臣及众大臣联络情谊的重头大戏。
华滟自然知晓,她也不耐陪在皇帝身边见那一茬又一茬心怀各异的人,故而爽快应下。
只是出了仪元殿,走上回廊时她偶一回头,瞥见张胜全躬身引着一个身穿道袍的清癯道士进了殿门。
华滟皱了皱眉,虽欲进言,但想起皇帝不断地服用寒食散,纵使她说过数回也不曾戒掉,一时歇了劝诫的念头,转身吩咐宫人往马场走去。
她准备趁着天光正亮,时气却还不是太热的时候再去骑马跑上几圈。
前日击鞠正在兴头上,却被人中途打断,这叫她很有些不快。
本来在上京里能有这般对战的时机就少,更少见的是能凑到这么多技艺高超的郎君和女娘们一同下场。
虽然皇帝未对奚贵妃的胡言说些什么,且下令让她留在寝殿看护三皇子,三皇子一日不起身她便一日不能出宫,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了。
可华滟仍有些耿耿于怀。
只这口气,不好发泄出气。她身为皇室贵女,一举一动从来都受人瞩目,更何况是在天宁节这关头上。
华滟从马厩里牵了大白马出来,也没特意更衣,跨上马鞍一拉缰绳就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起先几圈只是小跑,等她感觉到大白马渐渐适应了,便轻轻扬了马鞭,那马儿似也通人性,愈加兴奋地快跑起来。
华滟骑在马背上,一身逶迤绮丽的金罗蹙鸾华服在风中猎猎飘扬,桂子绿的花绡披帛于身后兜起满满一袭风,白马轻轻一跃,跨过昨夜小雨形成的泥泞水坑,而后在主人的控制下急转回身,一头乌黑华美的长发便连同锦绣衣袂一起,拂过场外那金发碧眼的男子面庞。
一缕暗香被甩在身后。
这恍若精灵一般灵动的女子,又乘着白马奔向远处。
只有她发上簪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晨辉下忽闪着异样夺目的璀璨精光。
生着浓金蜷发碧绿眼眸的异国来客在片刻的惊艳凝滞后,微笑着侧身,远望着场上飞扬的身影,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轻轻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奇异,不是中原官话,语气十分笃定。
伴当骇然地望着他。
倘若有人识晓鞑靼语,便能听懂,他说的是:
“我要她。”
甫一入夜,整座青陵台便成了人间仙境。
灯。
目及之处,皆是灯。
廊下、树上、大柱边、水池旁,几步遇一灯,一灯照一地,千千万万的灯盏燃起来,就照亮一整座宫殿。
各式各样的灯,琉璃灯、羊角灯、彩珠灯、绢纱灯、鎏金灯、镀银灯、青瓷灯……以及最要紧的,莲花灯。
青陵台多温泉,其中一座最大的池子建造时掘地挖泥引水,本是为郗皇后养生沐浴之用,可惜郗皇后年岁不永,不到三十便离世了。君王感伤之下,竟连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都废弃了。
还是这几年皇帝服用寒食散伤了根本,太医建议泡汤温养,这才想起来青陵台。可惜荒废日久,一连数座温泉池都填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
圣旨降下,造作司派人来量了尺寸,重新画了图呈上御前,皇帝大喜,重赏工匠万金。
华滟原先不解,等她坐上漂浮在莲叶之间的一叶小舟,摆渡到灯火通明的水榭上时,才晓得这万金为何。
这座最大的温泉池,在重新修葺之时掘去了铺地金砖,只留了四围雕龙盘凤的围挡,池心回填泥土,灌满了温润湿滑的泉水,又从江西千里迢迢移植了耐热的莲花,千瓣重莲红耀如火,灼灼开满了一池,又在边上搭建水榭建造画舫,重楼飞阁,层楼叠榭,皇帝赐名:华清池。
华清池旁,画栋飞甍,一步一阶,一窗一扇,飞檐廊墙,无处不见灯盏。珍珠似的灯烛沿着墙廓桌案散落勾勒了一串又一串,莹莹地冒着盈润的光。
而华清池里,圆圆叶叶挤挤挨挨,不见水面,却有一点一点的光芒自千瓣莲心中亮了起来。
华滟高坐台上,有几分惊奇地停下和太子妃说话,扭头去看华清池里宫人划着小船,手持一只铜制莲花样式的火引,倾身往莲心里一探,便又有一朵莲花灯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渐渐地,那小船周围的花一朵一朵地亮起来,千瓣莲花朵繁重,而花芯灯火又极亮极清,幽幽莲香映着重重莲瓣,灯火辉煌而妖娆。
华滟忽觉眼前一亮,仔细凝神看去,才发觉这点灯的莲船不止一艘,沿着华清池曲折的岸线同时有数只如叶般轻飘的小船同时出发,各自点燃了各自周围的一片。灯火四面八方地连成一片,最后在池心汇拢了。水波淼淼,灯火粼粼,天边晚雾渐渐散开,露出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里,一时不知水里是天的倒影,还是天是水的掠影。
华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恐惊天上人。
此情此景,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华潇在她身边轻笑出声:“如何?此景可堪配父皇诞辰?”
华滟讶然回头,见他身着太子衮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一手提着一盏千瓣莲花灯,乍一眼看去竟如刚从池中采上来的。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是竹骨用绯色绢纱制成的。
华潇把手中莲花灯交予她,含笑着和太子妃点头示意,又抱过他的长女,那个名唤“团团”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在太子妃身边坐下。
他俯视这如烟如梦的美景,长舒了一口气:“半年来奔波,总算了结了。”
华滟这才知道,长兄终日奔劳,竟是为了此景。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凝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万物,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点不安来。
她十六岁,虽有时协助太子兄长调用缇卫处理一些见不得的光的事情,但终究因着女儿身之故,不曾参与朝政。
然而就算她这样不识政务的内眷,也晓得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东有黄河改道水泛成灾,西有终日不雨枯涸干旱,南有百越,北有鞑靼……他们却在行宫这样奢靡,只为替天子祝寿。
仿佛是猜到她心里所想,太子拍了拍她的肩。
华滟回头,见太子莞尔而笑,语调和煦如春风:“不要多想。今日万国来朝,正是昭彰我大夏恩泽的时机。”
华滟眉头凝聚的轻愁,微微舒展开了。
不知藏在何处的掌仪司演奏起了宫乐,礼乐声悠扬,随着隐隐花香一同飘入来客的耳鼻,叫人不禁闭目沉醉。
然而过了片刻,太子却有些焦急:“已过了时辰了,父皇怎么还未到!”
他们入座的时辰是严密定好的,不可能出现无端缺席的情况,更何况皇帝不仅是大夏的帝王,更是今夜晚宴的主角!
眼下连更远处的低品臣工都入座了,皇帝却依然不见身影,太子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再看对面,奚贵妃也正招来宫人耳语着。
他们的座次,皇帝为上首,次一等皇后之位空着,左侧下来时太子、太子妃、二皇子、华滟。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便都跟着各自的母亲坐在右侧的嫔妃处。他们身后是宗室子弟,诸如柔蕙郡君华沁、延平郡王华谧等,便分了尊卑列于其后。
再下一台,左侧坐的是大夏重臣,诸如内阁辅臣等,右侧则坐在朝见的使臣。最末散坐在亭台楼阁间的,虽能欣赏美景,却无缘得见天颜了,是此次随扈的其余臣眷。
皇帝不在,礼乐声再悠扬,却也压不住人们的骚动。
华潇抬眼一瞥,看到扶桑的使臣在座位上有些蠢蠢欲动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越过身前的矮案同鞑靼使臣交谈,他寸寸收紧了手心,一只轻薄小巧的琉璃杯盏片片散落,沾染了鲜红的血。
正要他要忍不住起身去寻皇帝时,余光垂幔一抖,张胜全扶着皇帝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周声渐息。
皇帝在御座上坐稳了,十二冕旒微微晃动。
张胜全高声道:“觐见——”
丝竹礼乐声大作。
华滟随同众人起身,参拜。
叩首抬头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皇帝的脸色,死一般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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