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里这一场闹剧,华滟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请过安后她就回到了月明宫,正好太子妃派了心腹嬷嬷过来和她商量路上的用度。

    老嬷嬷连发髻都用头油抹过,用梳篦抿得一丝不苟。她板正一张脸,拖着长长的声调站在华滟跟前念着那张冗长的单子。

    华滟坐在屏风后面,想着嬷嬷也看不到,便横躺在了圈椅上,一双长腿挂在扶手上,老嬷嬷说一句,她就应一声,还时不时摸一把路过女使垂下的发稍。

    女使们掩面而笑,有几个甚至被华滟的动作弄得脸颊通红。

    老嬷嬷不知情,一板一眼地读着。

    华滟听着,原本正捉了凌雪腰上系着的绿绦子拿在手中把玩,忽然出声道:“停。”

    老嬷嬷问:“公主可有吩咐?”

    华滟道:“你把刚刚那一段再念一次。”

    老嬷嬷便重读了一遍。

    华滟蹙眉:“把驷架马车改成普通的青帷油车,把柔蕙郡君挪出去。”

    老嬷嬷应是,只是多嘴问了一句:“太子妃念着柔蕙郡君同公主交好,生怕公主路上觉着闷,才想叫郡君与公主同架。不知公主?”

    华滟截住她的话头,面无表情:“人多,我觉着热。”

    老嬷嬷讪讪的闭了嘴。

    “车里再多添一盆冰。”华滟突然道,“还有,把柔蕙的车架和嫔妃们安排在一起。”

    老嬷嬷不知她用意为何,但念及这位公主在宫里头的名声,都一一应下了。

    后面再便是诸如服侍人手安排之类的事务,华滟听过一遍觉得尚可,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就点了点头,濯冰会意地上前送客。

    老嬷嬷前脚刚走,后脚张胜全就带着他那张笑成菊花的老脸到访了。

    他身后浩浩荡荡一群宫人,手上全捧着各色锦缎。

    张胜全笑呵呵地凑上来行礼:“奴婢问三殿下安。三殿下呀,皇上心里可是时时惦念着您呐,这不,就吩咐奴婢送今年新进的贡缎了。三殿下您瞅瞅,可有哪匹爱的?”

    华滟打内室里出来,亦客气地笑道:“辛苦张伴伴了。”

    张胜全刚从皇帝身边出来,得了永安公主好脸,一时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辛苦不辛苦,为皇上和三殿下半事,哪能称得上辛苦,奴婢心里头美滋滋的。”

    华滟看他谄媚的笑,心里头也有几分好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胜全可谓是做到了极致了。纵然她心里有几分不快,这会儿也不想难为他。

    于是叫那宫人都捧着料子上前来,她粗粗看过一遍,随手选了一匹大红妆花羽缎。

    “就这个罢。姆妈,你帮我收起来,用这料子做身骑装,待到行宫也好穿给父皇看看,好叫他知道我这个女儿没有辜负他的心意。”

    张胜全只知道附和地笑:“是极,是极。公主纯孝。”

    保母带着宫人上前把那羽缎抱进了宫里,剩下的华滟原想叫张胜全从哪取来的带回哪去,可张胜全哭得极为凄惨:“哪有皇上赏赐下的东西还教奴婢原样带回去的道理!若叫皇上知道了奴婢可是死罪!殿下您就心疼心疼奴婢吧!”

    华滟无语。

    她蹬了两下腿,张胜全抱得紧紧的,一时竟没有松脱出来,她只好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快点松手,要不然不止父皇,我也要治你的罪!”

    张胜全这才涕泗横流地爬起来。

    华滟挥了挥手,月明宫的宫人们便上前将那些剩下的锦缎收进了库房。约有一二十匹,虽数量不太多,但每匹均是上等织绣,无一不是精品,便是宫内妃嫔也有渴望这料子上身裁衣裳的,如今全部收在了月明宫的库房。

    见这差事办完了,张胜全也不拖沓,利落地行了个礼后就告退了。

    华滟虽厌他油得滑不溜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才能担起皇帝身边内务大管事的职责。

    华滟才重新坐下来歇一口气,门口有人通报:“奇墨回来了!”

    华滟颇为惊喜:“快传进来!”

    她昨日打发奇墨去嘉肃宫里探探缇卫那有没有新的消息,不料奇墨一去未回,她还在担忧奇墨莫不是遭了什么罚,可转念又想奇墨本就是嘉肃宫的下人,只怕他比她亲自去探听消息还要来得便利。而缇卫的规矩又大,她虽然从太子手上分了些权柄,但终究不是正经的领头人,故而她只将忧虑埋在心底,静待消息。

    奇墨从一进门就低着头,到了华滟跟前便哭丧着一张脸。

    华滟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奇墨道:“那儿传来讯息,道是……跟丢了!”因还是宫里,而他明面上是公主打发去和太子、太子妃请安的,故而没有说得十分详细,只是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内容,却叫华滟又惊又怒。

    濯冰悄无声息地带着一殿宫人退下了。

    “跟丢了?!那么大一活人,怎么会跟丢了!”

    奇墨道:“殿下容禀,原先守着……的庚申和乙干因着……的差事被调走了,徐佥事是新调来的不熟悉差事,等到夏掌事忙完回头一问,才知这差事,办砸了……”

    华滟怒极反笑,本就明艳的五官此刻因为充盈的怒火更加慑人。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她连声道好,反复地踱步。每一声脚步声都仿佛一个巴掌扇在奇墨的脸上,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公主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是信得过他,而他却想着缇卫名声在外,人人都是精英,不过跟踪一人的足迹,区区小事定能办妥,自己也没多留个心眼。如今才晓得人家既然是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那自然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而公主吩咐的这件事,于他们是小事,于他却是大事!

    他苦等消息不至,托人去打听,结果被一句随口敷衍给打发了回来。他当场就慌了神,可他在宫内,那人又在宫外,他既分不出心神去追问,也没法去追问。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带着这样一句玩笑般的回答,回到了月明宫。

    华滟深呼吸数次,终于冷静了下来。知道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而那人……齐曜不知踪迹,即便这会儿再派人去探访,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了。

    “那位徐佥事,是什么来历?”女子的声音冷淡至极。

    奇墨愣了一愣,随即道:“奴婢惶恐。还望殿下予奴婢一点时间,奴婢这就去打听!”

    华滟面无表情道:“好,本宫就再信你一次,明日此时,你来回话。”

    “奴婢遵命!”

    崇政殿。

    “嗬——”

    皇帝丢开一本奏折,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张胜全察言观色,立马上前为皇帝按摩着肩颈。

    “皇上,这力道还行吗?可要奴婢再重一些?”

    皇帝闭目养神:“嗯,力道再大些。”

    张胜全瞅着皇帝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发缝里的白发,有些心疼地道:“皇上,您近来有些太过劳累了,龙体为重呀皇上……”

    皇帝正要说话,门口处传来铿锵的脚步声,随即便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侍卫驾着入内,信使身上浅色薄甲被一层又一层的血痕染成了深赭色,才下了马,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跪在明镜般的金砖上,声音呕哑至极,每一声似含着血泣诉。

    “急、急报——北境鞑靼入侵,边关告急!”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皇帝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一道道旨令有条不紊地从这所帝国的最高核心中传散出去。

    “速传内阁王首辅、柳次辅入宫觐见——”

    “传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觐见——”

    “陛下有旨,召五军都督府各都督觐见——”

    太子华潇原在四方馆处理预备随御驾行至行宫参与天宁节庆祝众国使臣的事务。这群小国,历来朝见无一不是打着用不值钱的草药、皮毛等上贡换取宗主国赐下金银珠宝的主意,要说有多么重要,自然是不值一提,可若忽视起来,那这些附属番国要想在边境做点手脚,也能令大夏觉得厌烦至极。

    北有鞑靼,东北有建州女真,西北有戎狄,南有交趾、扶桑,西南有胡夷,东南有高丽,时不时来撩拨一下,已是足够令人讨厌的。

    而前有高丽、扶桑两国使臣为争房舍而当街扭打,今日有交趾和红胡子罗刹人操着互相不通的语言吵得不可开交,太子华潇坐在高堂上,以手扶额,忽然就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缠上心头。

    “殿下?太子殿下?”随侍小心翼翼地唤着。

    华潇猛地睁开眼:“何事?”

    随侍朝门外看了看,便有一个小厮捧着一只匣子绕过堂下吵闹的众人,送到了太子面前。

    华潇疑惑:“这是何物?”

    随侍指了指那匣子,轻声细语道:“奴婢今晨于四方馆门外发现此物,问过守门的人,不知是何时送来的。奴婢打开看过且验过毒,应是无碍,里面是一方印信并一封短函,还请殿下过目。”

    华潇先取过那方印信,放在手里转动着看了一圈,越看越心惊。再看短函,内容却是简约而恭敬,大意是持印人听说皇帝天宁节在即,心中仰慕皇帝威仪,特从家乡赶至上京,为恭贺皇帝千秋万岁,然因久未入京,不识上京城风物,故而受人指点,先来四方馆拜见。这里面应还有桩隐秘,大概是写信人在上京城里如闷头苍蝇转了一大圈,受了好些哄骗,所以为取信于四方馆上峰,居然连官授印鉴都一并放进来了。

    这印信方一寸八分,铜质龟钮,阳刻九叠篆,仅看这印鉴规制,恐为开国公侯一类的勋臣宿将才能持有的。然九叠篆阳刻肉眼难以辨别,印鉴上又沾了红印泥,一下更难以看清上面的字体。太子忙唤奴婢取来新鲜印泥和白纸,亲自擎着这方印在纸上重重的盖了下去。

    雪白纸张上九叠篆宛转细密,华潇定睛细看,鲜红印迹在纸上盖出六个字。

    敕赐胤国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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