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萧英叡抬头,直视着华滟的眼睛,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殿下,我今早上值时,听见老大人们商议,有御史弹劾您与太子殿下。您……”

    华滟哑然失笑。

    “原是为了这事。”华滟道,“我一早就知道啦。”

    萧英叡面露讶然之色。

    华滟平静地说道:“我方才便是从崇政殿出来的。父皇召我过去问询昨夜之事……”她顿了顿,苦涩地笑道:“顺便领罚。”

    萧英叡急切地问:“陛下竟有惩处吗!”

    华滟道:“既然被摆上台面了,那自然是要作出点样子给外人看的。不过是禁足罢了,我还受得起。”

    萧英叡听了,有些怔怔地:“那,殿下还会去文会吗?”

    华滟瞥了他一眼:“我既被禁足,又怎会再出宫呢?”

    她抬头望望天色,天际一览无余的晴空格外清湛,只鲜红的太阳像被描了金边似的,投下艳艳的光彩来。

    这一来一去,已到正午了。

    华滟道:“时候不早了,想必萧校尉也要换值,本宫还须回宫禁足,就不送了。”大内禁卫,每个时辰轮换一班,一日都有十二班。

    语罢,朝他点点头,就扬声唤了濯冰过来,主仆几个相携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甬道尽头。

    尽头处月明宫里,一株石榴树一株梨花树相邻盛放着,飘落下一半胭红一半雪白的两色花瓣。

    萧英叡愣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花雨,只觉得红的像心跳,白的似茫然。

    同僚从背后攀上他的肩背,笑问道:“我倒不知,你同三公主还有交情?”

    萧英叡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曾见过一面罢了。”

    那同僚本还想再问,但看他的脸色,是有十分的失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禁感慨着想,这平阳侯家的末子,因着家世、样貌都是人中济楚,自入宫当值以来,从来都只见他心高气傲,何曾见过这般低落的模样。如今遇上了永安公主,倒跟丢了魂儿似的,只是公主殿下自是金枝玉叶,便是以萧英叡的身世,恐怕也难以仰望。

    看来这情之一字,一放难收啊。

    华滟回了月明宫,用过午膳后,在寝殿小憩了一会儿。

    因着她畏热,月明宫一入夏冰是不断的。

    几座冰山摆在寝殿四角处,散发着绵延不断的寒意,肉眼可见的白雾和着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的水沉香徐徐腾起,弥散在一重又一重轻轻飘荡的幔帐间,恍若神仙宫殿。

    当太子妃步入月明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她对着前来的迎接行礼的宫人含蓄地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来看看三公主,不知随波可有余暇?”

    永安公主虽被下令禁足,但口谕中也没有提到禁止他人探望,而太子妃身份特殊,因此女使们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有人奔入寝殿去禀告殿下,另有宫人引着太子妃去了宴息处坐下。

    华滟匆匆而来:“嫂嫂,久等了。”

    “无妨。”太子妃正在赏庭外花树,听到一串柔软足音,微笑着转头回来。

    看到华滟第一眼,她怔住了。

    太子妃张口结舌:“随波,你、你这是……?”

    华滟赧然一笑。

    只见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直至腰际的头发乌黑柔亮,掬手一捧清凌凌的简直能照出人影来。而华滟身上着的,显然也是燕居时的常服,朱红的主腰外松松罩了件葱倩色的对襟衫子,浅鹅黄的绣绫裙矜持地从长衫底下露出一点痕迹来,覆在玉石般的脚背上。

    她是赤足来的。

    这般模样,显然就是睡起还未打扮过,便来见客了。太子妃入宫那年,华滟才十岁,刚失了母亲,又因着父皇有了新欢,只觉得举目无亲、无人可信。而太子妃嫁入皇宫,是多方角力后的结果,那时她也还年轻,时常照拂这个脾气执拗的小女孩儿,既有怜惜,也有受太子之托的缘故。

    人都说,长嫂如母,而太子妃待三公主的悉心和细致,便是骆皇后在世见了也要点头的。

    最近几年,三公主大了,有了的自己主意,太子妃便渐渐少来了月明宫,想来也是晓得长辈要放手的道理。

    见华滟如此打扮,太子妃虽明白这是和她亲近,不拿她当外人,但还是委婉地劝道:“夏日酷暑虽难耐,但也不能不穿鞋,这寒气从脚底生,倘若受了风寒,你可不好受。”

    又对左右斥道:“还不快去将公主的足衣取来!”又对华滟招手:“还站着坐甚,来我这儿坐下,让我仔细瞧瞧。”

    华滟在太子妃身旁坐下,等见濯冰将绣鞋取来为公主套上之后,太子妃才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随波,你还小,尚且不知养生之重,待到你到我这般年纪了,就会懂了……”

    太子妃絮叨着长篇累牍地说着话,华滟一面应和,一面觉得口渴,要寻水喝。

    她见太子妃面前摆了一盏未动过的茶,便自己动手去取,太子妃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任她去了。

    哪知华滟饮了一口,面上便露了怪异之色,还未咽下去,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太子妃慌忙为她拍背,问道:“滟儿这是怎么了?”

    华滟好不容易平息了咳意,指着那茶水断断续续地对太子妃道:“嫂嫂,您饮的这是什么茶呀?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太子妃纳罕道:“不过是枸杞子泡的茶罢了,真有那么难喝吗?”

    华滟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见华滟又咳了起来,太子妃愈急。

    太子妃见状,便吩咐道:“将凉水荔枝膏呈上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娘家送来了上好的乌梅,我想着这天儿你定是要贪凉的,便熬了荔枝膏出来,今日送与你吃。”

    太子妃的随身女使端来了一只银制的小鉴,里面盛着琥珀色的荔枝膏,晶莹的膏体随着容器的移动在微微晃动,深褐色的姜汁从边缘处溢了出来,一股甜蜜的气味伴着冰镇后的凉气钻进了华滟的鼻腔。

    她惊喜地欢呼道:“多谢嫂嫂!”

    太子妃便怜爱地看着华滟用水晶勺挖了一块荔枝膏送入口中,而后享受着眯起眼细细品味着那酸甜而凉滑的膏体在舌尖绽放,生出甜丝丝的津水来。

    华滟慢慢地用完了一盏荔枝膏,取来帕子抹了抹唇角,才问太子妃:“嫂嫂,您今日来看我,想必不止是为送一盏荔枝膏吧?”

    太子妃颔首,转头轻描淡写般地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便无言地退了出去。

    华滟见太子妃神色这般凝重,便也坐直了腰背,肃然静候。

    太子妃端详着华滟端雅的面容,倏然吐了一口气,而后徐徐道:“是太子殿下,命我来此。”

    华滟忙道:“皇兄是有事要嘱托我去办吗?”

    太子妃先是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

    “是,也不是。”

    华滟微怔。

    “太子因被弹劾,陛下下旨,令他暂领四方馆。”四方馆,掌接四方使者,并贸易等事,以如今大夏国力来看,实则就是个闲职。

    华滟猛地站了起来,面色极为难看:“父皇这是何意!把皇兄丢到那样一个空架子里去……”

    她实在愤然,太子妃微微喟叹了一声,而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皇兄早就预料到,倘若你知道这件事,说不定要闹到陛下那里去,故而他特意令我前来嘱咐你一句——”

    “不要急。”

    太子妃的嗓音轻柔文雅,如一只温暖的手,拂平华滟内心泛起的涟漪。

    华滟紧抿着唇:“皇兄原是在户部议政,如今被他们一竿子支到四方馆去,倘若不是三弟才五岁,只怕明天取代皇兄之位的,就是我那好弟弟了。”

    她眼底微光掠过,嘴角扬起一丝轻嘲的笑。

    太子妃却道:“这消息,还在内阁商议的时候你皇兄就已知晓了。你且听我说——”

    华滟顿住。

    “殿下道,一动不如一静。本来殿下带你出宫,要真论起来,也不过是小儿女的嬉闹,若是陛下有知,也不过一笑而过。可惜昨日走得急,殿下一时也未想到事先与陛下说明,回时想着今日大朝会,若是从宫外回来,未免有些迟,是故叫人留了门。倒是给别人递了把柄。此番他领四方馆,既是闲职,那不如顺势歇上一歇。他这大半辈子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早就不痛快了。既然他们以为你皇兄被成功排挤出参政议事的范围,那么不妨借此机会真的松快松快,一边既能麻痹他们,一边还能伸手悄悄拔掉身边的钉子。”

    “滟儿。”太子妃认真唤道。

    华滟应了一声,静静地听着太子妃继续道:“你、你身边的人,可都信得过?”

    华滟颔首道:“嫂嫂是知道的,这月明宫内外上百人,能近身服侍的二十余人,全是我仔细挑选过的,忠心耿耿不敢多言,但起码,这宫内诸事,他们一丝也不敢传出去。要是叫我知道月明宫有那背主的贰臣,我定然叫他不好过。”

    太子妃叹气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便也放心了。你皇兄还特意嘱咐我,要我为你管教宫人。今儿个我亲自瞧了瞧,你这儿的规矩,只怕比我们嘉肃宫还要严呢。”说到最后,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太子的行踪,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递出去,非近身侍候者不能为。原本太子还与太子妃商议着,嘉肃宫要整顿一番,小妹居住的月明宫也不能漏,保不齐消息是从哪个地方递出去的。

    可太子妃今朝久违的拜访,却发现,和月明宫相比,还是嘉肃宫更像四面漏风的木桶些。

    “好啦。既然事情说完了,那我便先回去了,家里头尚需我抽手整治呢。”太子妃含蓄地说道,“都是自个儿人,你也不必送了,外面暑气正重,仔细中暑。”

    太子妃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华滟起身送她到了殿门口,就被打发回去了,她看着太子妃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而后淹没在重重浓红金焰的宫阙中,忽得深吸了一口气,回转身来,肃然道:“把宫门关起来,叫人都站到前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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