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

    ———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大白天里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容易遇着熟人的地方走动。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在某个阴暗荒僻的角落里挨到天黑。因为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我觉得我心里有一个最大的死结还没有解开,这个死结牢牢地捆缚着我。而我又是一个最容易受眼前事物左右的人,所以我要避开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可怕事情,孤身一人度过这一个白天。

    我在垃圾场,在被废弃的工厂仓库里,在火车站黑沉沉的地下通道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些被正常人弃而不顾的地方今天一下子变成我的天堂,我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哭就哭,愿呐喊就呐喊,受不到任何妨碍,也不妨碍任何人。这样自由的享受是我始料未及的,最后我差不多痴迷忘返了。直到天黑得什么也认不清,我害怕回家,才再一次着魔般走近乐子的白屋。

    但今晚我的心情和昨晚并不相同。我对乐子的欲望没有减弱,只是畏怯和忧虑代替了昨晚的刚强和冲动。特别是在我即将看见夜光下的白屋时,我既怕她在那里又怕她不在那里。她对我的回避或迎接都将使我无可适从。因为我对她想得太多了,她在我面前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引起我的种种猜疑。这样心里揣满心事,脚步也缓慢下来了。等到了白屋前发现里面又是一团漆黑,失望的心情才又像被堵截的水流般奔突而出。接着,我就疑问乐子今晚去了哪里,她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刚才的怀疑失望演变成了这时的迫切期待,以致我在不知不觉间就掏出了钥匙,像打开自家房门一样打开白屋的门走进去。

    灯亮以后,我看见卧室门敞开着,其它陈设一如往常。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等待乐子,这时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我有些发慌,想这必是乐子打给我的电话。进卧室拿起话筒,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是从北京打来长途的阿成。我给他说了是我接电话,乐子现在不在,他忽然嗓音沙哑地说:“呵,是你,庆子!”然后他就再说不出话,电话也挂断了。我心里乱成一团,歪坐在床上只听着脑子嗡嗡作响。阿成问乐子时声音那么迫切,可我还没和他讲一句话就断了。阿成这时在想什么,他又想告诉乐子什么呢?望着我置身所在的白屋,我问我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变得忧伤了,心里也更加茫然。我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白屋,但这想法一产生立刻就令我悲痛欲绝,我做不到这样。

    我躺下来贴着床面,怀着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紧张心情等待乐子回来。大约只等了几分钟,我却觉得等了几个年头,乐子的轿车声终于响了。客厅和卧室里的灯都亮着,我连衣躺在床上静静地倾听车在门前停下后车门被重重地碰合上,她脚步从容地上了台阶,从容地打开门进了客厅,但没有走进敞开的卧室而在室外的沙发上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似乎在等着什么。

    我这时倒完全平静下来了,因为从她看见屋内的灯光到开门坐在沙发里,尽管她一言未发,心里却早就明白了我在这里。我不必要担心什么,只等着她上床来亲她抚摸她,把她搂进怀里又凝神端视她的脸面和眼睛,一直望穿她的心。今晚和昨晚相反,我的肉体无比安静,只是内心比昨晚焦急不安,充满和她交流相知的渴望。

    她在客厅的沙发里沉默了足有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我躺在床上侧耳细听,竭力要抓住她的一点声音,可还是什么也听不到。我全身变得僵硬而冰冷。

    我猜测她究竟在从容不迫地想着什么。

    但我的思维混乱了。我的头脑已经不适宜于在任何悲观的时刻展开联想。这时候我和乐子仅存咫尺之隔,却似有千里之遥,孤寂和陌生的感觉给我带来死亡的恐惧,正如一个面临深渊的人为了求生而本能地企图攀缘住什么,一点也顾不上去想别的东西。我这充满欲望和贪婪的心灵只有在感觉贪婪的对象真实存在时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否则就和死亡没什么两样。

    大滴大滴的冷泪涌出我的眼眶,我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这是来自一个黑暗世界的泪水和声音。灯光虽然还亮着,却映现不出泪水的光泽,整个视线被泼染成黑色的帷幕。我没听见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啜泣声,可我想这声音一定是任何人也没有听到过一样阴森可怕。

    乐子听见我的泣声走进卧室,她什么也没有说,啪地一声就按灭了灯光。她在黑暗中用手擦干我的泪痕,然后替我脱去衣服。几分钟后,两个人赤裸身体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我浑身又像昨晚那样冰凉无力,她紧贴着我又用手抚摸我的身体,把我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她侧身静躺着,听得见她鼻孔里均匀的呼吸,两股温暖的气流扑散在我半边脸颊上。我身体渐渐有了温热,渐渐感到她的柔软、滑腻又富有弹性的肌肤的磨擦。但我在恢复了全部敏感以后发现,她虽然在不停地揉搓我,也要我揉搓她,而她的肉体并没有开始发烧。她和我睡在一起,就像我们从来都是这样睡着一样,内心十分平静。

    平静不是绝对的孤寂,而是更多地含有相依相偎相知相思的安谧和温馨。好在我这时并不想期待她更多的东西。周围仍然黑呼呼一片,我很想在灯光里看着她,怕她不高兴便没有伸手按亮灯。我的脸在黑暗中贴着她的脸,虽然看不见她,我还是睁大眼睛正对着她,并且用手轻轻摸过她的脸颊、鼻梁和嘴唇,又用手指按摸她的上下眼皮,觉出她的眼睛带着一层湿润一下一下地眨动。过不多久,她也在黑暗中开始端视我。这种相对无声的感觉把我的心从刚才的死灭状态一变而为火焰般炽热,我想象和乐子不但从来都是睡在一起的,而且还会永远这样睡下去。

    于是,乐子的肉体在我的触觉下变得非常熟悉,我懂得怎样才能让她快活和陶醉,又让双双都进入酣畅淋漓的境地。我把舌头递进她嘴里,她立刻噙住又拼力吮咂起来;我的手摸到她的裸体,她的下身一会儿就湿漉漉一片,并且迫不及待地引导我奔向她那个方向。我还没有来得及压在她身上,她已经压在我身上了。她先是用头脸和胸腰紧贴着我,随着下身的剧烈晃动,她的十个手指从两边差不多要抠进我腰下的肌肉里。两个人都流出了汗水,她拉掉被子直起腰干,又摇荡臀部猛力地压着我。在这一系列持续不断的过程中,她始终不吱一声。她直起上身,我的感觉就完全集中在一线火苗般的器物顶尖上,它在迅猛激烈的开启闭合间一次次地探索到对方体内的每一个部位;乐子也把所有的感官注意力放在我已经探索到的新的部位上,每一下冲击磨合都获得了全新的享受,每一下动作开启都撩拨起更大的欲火。火的享受分秒紧迫,步步递增,最后只有进入天堂的极乐感觉留驻在心里,肉体则如冰雪消融了一般浑然无觉了。在这张宽阔柔软的大床上,来自两个肉体的点点液汁积蓄成一片大海。两个人软软地倒下了,海水轰然朝外肆流开去,满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奇特浓烈的粘腥味儿。

    我似乎还没有尽兴,抬头发现乐子躺倒未醒,心里那种飞越世外的唯一感觉当即中断。我眼睛也看不见乐子,一时不禁心头迷乱,黑暗中我头顶像降落了一场雨水。我摸摸下身还是那种带粘腥味儿的东西,而在胸部和肚脐上却沾满了咸涩的泪水。无疑,这又是乐子的泪水。我急忙伸手按亮白炽灯光,只见乐子已经满脸湿润,两只眼眶往外涌出泪水,泪水源源不断地浇流在脖颈上,又浸入乌黑的头发里。

    我替她揩泪,她的眼光却总是不愿意看见我。

    我终于最清楚地知道了她的烦恼和欲望是何等深重,她能够在肉欲的享乐中存留一颗与肉欲相反的心,而我即使有一颗与肉欲相反的心,也会在肉欲的享乐中抛开它。然而她又是一个极其真实的人,能够集现实的一切矛盾于一身。她可以用一半心来拒绝我,而用另一半心将我苦苦盼望,她就是这样在巨大的精神分裂中生活着。

    她这艰难卓绝的生命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在一阵晕乱过后,进入清醒和迷醉的交混状态。我坐在床上睁眼望她一会儿,就下床取来一叠纸巾,把两个人身上的粘液和泪滴擦得一干二净。然后换了床单摊开被子,两个人像走到世界末日的一对伴侣没有任何幻想,只是在疲惫和焦虑中静静地躺在一块。

    乐子在床上横过视线见我此刻这么安静从容,就不再要按灭灯光。她朝我伸过双手,两个人搂抱一团在无边的黑暗里又沉睡过去。

    天色亮开后,乐子第一个醒了过来。她起床后没有首先离开卧室,洗漱化妆结束就坐在我头边的床面上,等到时间快过八点钟,才轻轻用手把我摇醒过来。她朝我投来的第一线眼光平静柔和。我穿衣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她弯腰拾掇床上的被单枕头。我洗漱完后出了卫生间,就和她一块乘车去市内吃早点。途中我们说话随心所欲,她说新春联欢晚会的排练地点已经从东方酒店移到皇都乐园。我记起昨晚刚进白屋接到阿成的电话,也告诉她。

    她什么也认真地听着,脸上却显得无动于衷,这和她以往的冷漠又有些相似。

    在一家早餐供应点,我和她在一张小长桌旁坐下用餐。餐后两人该分手了,她要去皇都乐园,我要回家。走到车边,她让我坐着送我回去。我说不用,忽然想起分手以后的事情,便问她:“我拿你的钥匙要不要还给你呢?”

    她说:“你既然拿着,就不用还了,除非我不在白屋住了。”她这么说着脸上的颜色仍旧未变。

    她开车走后,我心里不禁透出一股冰凉。

    从今天来看,她已经接纳了我,并且以为我们会这样安然相处下去。而我则认为眼前这样还远远不够。我似乎每时每刻都需要她,离开她一分钟心里也感到空落不安,从与她分手的地方朝家里走,我双腿像灌了铅似地一步沉重一步。从乐子那里得到的满足已经因为我的贪婪而变得微足不道了。我又在茫然地想她。如果她这时突然回头再看见我,她也一定会为这时的我大吃一惊。

    我转身刚出巷口却迎面撞见了苏丽。她说她找了我好几次了,晚上也来过,就是没找到人。

    她说话时快活地眨着两眼上下打量我,不容我抽身走开。我随即打趣地问:“你不是在跟踪你丈夫,怕他飞走了,怎么有时间一个劲找我?”

    她对我这句疏远话有了反感,立即凑近来正视我的眼睛说:“你是说我胃口太大吗?谁不是这样,这方面我怕是还差你很远的。”说罢,她脸色由轻松变得有点紧张,最后又完全轻松了。

    我觉得又被她无意中刺痛了,便不想再回应什么。

    她带着以前在我面前曾有过的温存说:“你应该明白,对丈夫,我只是想知道一点什么;可对你就不同的,我总想跟你在一块呀!”她见我脸面有一丝忧愁,又补充说,“当然还得看你的意思,我一向是这么个态度的。”

    我也没有说话,却动心似地盯住她的眼睛。其实并没什么最大的原因阻碍我和她在一起,但我清楚在我一心恋念乐子的时候,即使和另外任意一个女人睡在一块,也会像死人一样无法使她快乐,只会使她更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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