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可以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三天后戈林要去北京一趟,他的几幅画作被选中参加国际画展。他首先要把作品送去北京,然后一同出国参加巡回展出。他已购好中午十一点钟发车进京的列车票。可到了临行的时候,整个人却像丢了魂似地怏怏不乐。他多日来试图要永远逃离的地方,当有一天他真的要与这个地方分手告别时,他的内心又发生逆转,觉得迈开这一步是何等艰难。

    我按约定时间赶来为他送行,此刻他的行李已经打点齐备,人却还是站在门槛前犹豫不决。十点半过了,我看着表说:“只剩半个小时了,快搭车去车站吧!”他也抬腕看看表,无动于衷。我问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他说没有。我焦急地想了想,就突然问他:“你还告诉了阿云送你吗?”

    他抬脸望着我说:“也没有。”但我看出他的心的确是操在阿云身上。于是我正要拿电话通知阿云时,他看出我的意思却说:“不用打了,咱们走吧!”他脸上一团阴沉,双眉紧锁,我不知所措又找借口去街头打电话给阿云。阿云不在东方酒店,我打电话到张导演家。她在那儿,我说了戈林去北京一事,却看见戈林已经提着行李站在我身后。我尴尬地说:“稍等一会儿,阿云马上要来。”

    他脸上没有一点变化,却坚决地挥手拦住了一辆车,塞进行李,自己先坐了进去。我无奈只好和他一块走了。

    在火车站,我刚把他送上车,车就长鸣一声启动了。他在临窗的座位上伸出头,这时阿云才从进站口奔跑过来。我和阿云挥手喊着他的名字,火车已经加速走远了。

    我看看阿云,她垂头丧气地问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戈林要走?”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早上去街上吃早点时,遇见美术家画廊的一位熟人知道的。不过,我先打电话给东方酒店找你,你不在,我才随便打到导演家。”

    阿云没有吱一声,出了车站广场只说了一句:“我已经不在酒店住了。”就托口有事,拦一辆车独自走了。

    两小时后,我勾头慢慢悠悠地走到家门前的小巷口,那儿停放着苏丽丈夫的那辆车。苏丽在车上大声怨我道:“等你好久了,你现在才来呀!”她说今天要拍蓝鸟公司的广告片,定在下午两点钟,时间过了快半小时了。我道声歉,她催我快点上车。

    打开车门,只见张导演也坐在里面。他今天一反常态,萎靡不振地静倚在车后座上,看看我上了车说:“走吧,就等你一个了。”苏丽开车上了大街,导演还是那副模样。我莫名其妙地发现车并不是往东方酒店去,是开往另一个地方,就说:“导演,这不是去东方酒店呀!”

    导演耷拉着脑壳说:“不去那里,去皇都乐园。”

    我问:“咱们不是已经在东方酒店定好了吗?”

    导演说:“那里出了事情。前多天以前,我妹妹和酒店那个肖经理吵架,后来用一瓶硫酸毁了人家容,自己也跳楼自杀了。”

    我吃了一惊,知道阿云为什么也离开了东方酒店。

    导演没有再说话,苏丽在前边深叹一口气说:“天下有多少糊涂女人啊!”见没有人接上话题,也不再说什么。车在皇都乐园的拍摄点停下来,下车走进一间美丽宽敞的园林式大厅,又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大厅一边的沙发上坐着乐子,阿云挨她身旁坐着。她们都在等着导演和我来。

    我目瞪口呆。

    但乐子并没有注意我,她装作什么也不在乎。阿云迅速又不经意地瞥过我和乐子脸上,转头对导演说:“快点开始吧!”

    导演说:“开始。”于是各人都忙碌起来,我也从皮包里取出稿本来看。整整两个小时,我没有看乐子一眼。暗自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自己那随时可能发生异变的心理,即使眼角有时瞥见乐子的背影,也立刻掉转头去。只有她的说话声最难逃避,而这时我就强迫自己去听别的声音,或者就也大声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掩饰我的不安。

    我其实并不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但我已经为这样做倾尽了全力。我相信这一切乐子都发现了,因为从我今天进入大厅看见她第一眼,我就意识到她每一根神经最关注敏感的其实还是我。我于是惧怕起什么来,这也是我强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的直接根源。

    两小时后工作完毕,苏丽招待大家一块进餐时,我托辞说家里有急事匆忙一个人走出来,身体竟然已像断了筋骨似地瘫痪无力了。看来一切都像乐子去桂林后我预想到的那样,她选择了和我断绝往来的办法,而且决心要做得那么干净利落,归来重逢也没有互相打个招呼。

    这一天我的心情真是坏透了,心中充满一种广袤的悲观和失望,无数根神经交织成一面硕大无比的蜘蛛丝网漫天张挂。我既能感到近在眼前的风吹草动,又可以触及远在天边的电闪雷鸣。我身上的各种官能的活力也被无数根网络绳索牵动起来,而活力的核心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乐子。冥冥之中我觉得她是上帝注定要走进我内心视野的女人。除她而外,我搜罗遍天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再没有一个可以维系我整个精神生命的人了。但我和她相识的时间并不长,而且经过了半个月的间隔。半个月里习惯性的痴钝的欲情已经使我处于蜇伏冬眠状态。我没有期待重新和她见面,甚至在偶尔的清醒里还有意回避想到她。然而她现在真的出现了,我才发觉我实际对她始终怀有最大的企盼,对她表面上胜过以往的沉默冷漠也毫不在意,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印证了一切。

    这就是我深信不疑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寸步难行的梦幻和遐想。

    乐子的出现使我换了一个新人,同时必然也有新的命运在等待我。

    不容置疑的刚强和足以摧毁这种刚强的力量同时诞生了,我内心充弥着两股敌对势力互相攻击前的肃杀气氛。根据经验,我明白我将又面临一场不可思议的生死博弈。而且,我相信在这场博弈中,我也将由于经验太多,导致其残酷的程度也越大。因为现在内心感性欲望的力量过于强烈,所以我丝毫也不能预知它的最终结局。

    事实上,我往昔的任何一次同类经历也莫不如此,在不可克制的欲望诱惑和对未来的恐惧之间,我想我一生注定是永远不能乐观从容、未雨绸缪了。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日子里,我已经无所谓生命还会延续多久,只是按照生命的本能现象勉强活着,而活着就意味着永无休止的战争。这种战争源于内心,也将终结于内心。其真实、强烈和持续的程度,早已让我明白它将永恒存在,而绝然不会消失隐遁。即使有一天我真的死去了,那也只不过是肉体抛弃了我,而与我的灵魂无关。如果我混迹尘世的种种现状与我这一想法并不相符,那也只是表面如此,而与我暂且隐藏甚至于将终生隐藏下去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两码事。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回忆乐子今天的一举一动,最终竟相信她也像我需要她一样需要我。这一念头一旦在我心中形成唯一的念头,其它念头就一下子被丢到脑后。我为她的虚假而憎恨她。我可以在她的面前受苦,却不愿忍受她的娇柔造作。她在我一无所知中回到本市,白天突然重逢也是冷若冰霜,显然她是用尽苦心要这样做的。但想到她或者像我一样也有过凄迷苍凉的心境,我倒希望她的虚假做作能从根子里把她变成另一个人。而她做不到,这是我一见到她就会得出的准确无误的判断。不论她有多大的悲哀,也应该想到还有一个与她同样悲哀的人。何况从种种迹像看来,包括我们第一晚同居时她因感情压抑而冲动说出来的那些神经质又带着孩子般纯真的言语,两人惊心动魂的做爱场面以及她临去桂林前留给我的信,都从各方面证明我在她心中应该有一个位置存在。再者,纵使痛苦如何从我们的心底难以驱除,她也不能因为畏惧而只身逃遁,全然不曾顾及我。

    这就是女人的残忍。

    我把她恨得咬牙切齿,从抽屈里取出她留下来的那把白屋的钥匙捏在手中,设想马上就要把它派上什么用场。

    苏丽恰在这时踏进门来了,她见我手里捏着一把钥匙神色发痴,便愣怔地问这是哪里的钥匙,我如实说是乐子白屋的钥匙。她移开注意力并没有多想,毫不感兴趣似地不再问什么,只是十分老练又比往日多一份持重地微笑着。她这时不是约我和她一起过夜的,却一语言中我敏感的话题,说:“乐子的气质容貌太好了,她可以打动每个人的心,连应该妒嫉她的女人也喜欢她,何况男人呢!”

    我愣怔地望着她回答:“是呀!你今天晚上——”

    苏丽听了很爽快地转过身来说:“我来看看你,不过我现在就走了。”

    我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她凝住脚步静下一会儿,然后回头很认真地说:“你今晚怕不能陪我吧?夜这么长,我想男人,我去红光岛好了。”

    我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她推着劝我说:“你心里有事,你不行的,别让咱们都难受。”她脸上又出现了我所熟悉的温存来。

    我被苏丽的话触动了。我知道她说的全是事实,可我还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重复一句:“那是真的。”就勉强抽着手走去了。

    我又被一种新产生的感觉和思想冲击着。愣怔地望着苏丽离去,仿佛又发现了一个美妙绝伦的女人。她与我心里的乐子既不重合又不矛盾完全是以其异性的魅力触发了我真实的感官欲望,折服了我的思想。

    在女人面前,我总是处于感情和肉欲的混合状态。这两者之间时远时近,时分时合,然而即使它们分离得如何遥远,也总是在组合着一个特殊的整体。这个整体以抽象的欲望面对女人,欲望的实现却以具体的女人为对象。与此同时,其对象又因人而异,随时而变。男女间的相知道路永远是艰难曲折的,只有在无所谓肉体的存在时,才能超越肉体,而保留下感情的精华。

    我如此倾慕乐子,不是因为她比别的女人集中了更多的异性魅力,而是因为我坚信她比别的女人更能慰贴契合我的心,尽管目前可以验证我信心的结果尚未出现,但我的敏感不会欺骗我。不同的女人总是有着不同的吸引力。人的欲望从来都是以不断出现需要填补的空虚为动力,欲望的不断延伸永远都是在冲击有限的时空范围,所以我在向往乐子的同时并不拒绝别的女人。这是因为我心中的空虚来的太多,又变化得太快。过多和过于频繁的空虚不断地需要填充,需要占据我生命的每时每刻和每一个角落。而我又做到不压抑自己,所以就愿意接受和欢迎走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然而问题的关键是,我虽然一直在满足自己,一直在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虚,但内心的空虚却总是越来越严重。这种严重的空虚状态尽管一直发生,我认为唯一能够解决这个严重问题的方法就是女人的温情。最终的结果又确切无误地表明,女人的温情并不能填充精神的空虚。

    其实,能够填充男人内心空虚的女人从来就没有过。即使自己偶尔得到了一时的满足,偶尔出现过一个泡沫般的虚假幻影,而当在它被驱除抹灭后,这种满足也会随之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只有乐观的开端,而没有乐观的终结。精神世界建构和维护永远比生命本身的存活艰难百倍,而且这个过程总是兖满痛苦的。

    或者痛苦本身就是世界的主题,它们来自现实,却没有一个能够拯救现实。人的生命就是在无法拯救的现实中存在着。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看到的现实就是此时充塞于心的感觉和思想,就是此刻被感觉和思想笼罩的一切。

    这就是我的现实。

    我生活在现实之中,我这时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今天晚上我孤身一人,我有痛苦有烦恼,但更多和更真实的却是没有满足的欲望。我是男人,我不否认我也想念女人。刚才如果苏丽能多待一刻钟,我就会请求她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但实际上她现在已经走了。虽然我最希望的还是马上见到乐子,而她白天对我的态度阻止了我,正像苏丽刚才说的“心里有事”,不能贸然前往。去红光岛吧,也像苏丽说的我“不行的”,两次在两个妖冶女人面前丧失情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这是一个让人难眠而无奈的夜晚,下来就看明天怎样开始了。

    天亮以后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我起来得很早。苏丽驾车找到我,说她昨天已和导演讲好请客的,导演他们提出这一次该换个口味吃法国菜,地点定在巴黎餐馆。她问:“你昨天吃饭时不在,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法国菜!”

    我发现苏丽没有往日那么快乐,就说:“我无所谓的。你昨晚——”

    “不怎么好。”她很快回答。

    我问:“为什么?”

    她望着我不说话,我看出她不是在抱怨我,而是忧虑什么。她过一会催我说:“走吧。”

    我见她脸色不好,就不再问话。到了车旁,我看见又是她丈夫的那辆车,便问:“你又借丈夫的车用了?咱们搭出租车就可以的。”

    “是可以,我也很少用丈夫的车。不过,我昨晚感到奇怪,在红光岛竟然没看见我丈夫。早上去万国商城,猜怎么着,我看见谁了?”

    我诧异地望着苏丽,问:“你怎么也关心起你丈夫的夜生活了?”两人上了车,我在后座上坐下来。

    “不一定就关心。”她盯住我说,“只是想知道。告诉你,早上我又见到阿云,他们至少是第三次在一块了。看来我们夫妻都破了先例,都和同一个情人过夜超过一次了。我跟你,他又跟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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