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狄更斯《双城记》

    时间从身边流逝,我可以逐渐静下心来观察周围的事物。经历过这么一场噩梦般的人生情形,我麻木已久的神经系统突然变得敏感活跃,仿佛一夜酣睡的孩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蓦然惊醒。当我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就开始对什么都感到陌生新奇。于是,重新面对生活和大自然,它们舒然平和的气息给我的伤痛数了一剂良药。我的心情有了好转我,  戈林和阿云也同样高兴。他们每天都给我带来欢乐的消息,我们一同在街上散步,去城外的青云山,往往几多天形影不离。

    我的神志完全恢复后,思想又漫无边际地弛骋开来。生活和大自然滋润着我干枯的心田,给我的生命注入热情与活力。但它们同样是一面透明、辽阔的镜子,照亮了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也让我看出个人精神上那种不可治愈的沉疴痼疾。这一阶段貌似正常的生活经历,让我明显看清了自己过去一直模糊不清的真实面目。

    而这种真实也预示着不祥,它终将化为今后更大的悲哀。

    其实,这的确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逍遥快乐而内心依旧优郁的日子。或者也只能说,这仅仅是一些短暂即去的所谓愉快的时日。虚假而又转瞬即逝的欢悦使我身心衰弱。我对自己反省越透彻,生命就越临近死亡的边缘。我终于又大病一般躺倒了。我知道我的道路还十分遥远,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来支持自已。这样,我往往一连几个小时连续躺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息,胸脯在不住地起伏,四肢和大脑像被无数只利爪撕扯着一样进入半昏迷状态。

    大白天里,我尽量不让自己陷入苦思冥想。晚间夜深人静,心绪就不可遏制地四处扩散。

    我希望看见丁妮,总是梦见她的影子。醒来后只见自己孤零零一人,心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虚。尽管如此,我还是分得清虚幻与真实的区别来,也愿意服从临到眼前的每一种现实安排。

    无论度过怎样惶惶不安的夜晚,白天我同样把无限的心事掩在心底。阿云来了,我就什么也依从她。她给我讲这个城市的新闻,讲自己经历的趣事及她的父母亲。她是本地居民,,父亲早逝,母亲随同在北京工作的哥哥一起生活,家里剩她一个人。我默默听着她的话,始终不插言语。

    在这亲切的平静里,我一面努力撇开缠绕自己的事情,一面又苦苦思索阿云为什么要对我付出这么大的热情。她是我痛苦的安慰者,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光和声音总使我记起那些噩梦般的往事,想到死去的丁妮。阿云像一面可以照亮我内心的镜子,我心中的任何悲哀只要面对她的镜子,马上就会找到确切真实的影子。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受尽不幸的压迫,现在只一味地追求欢乐,渴望一个新世界,她却总要勾起我对不幸的回忆。我的心在向她寻找,得到的却只有忧郁的种子。

    而阿云无疑是那种最富于内涵,又是最可以被阳光照亮的那种晶莹剔透的女人。我无法摆脱阿云作为一个女性的吸引力。我虽然是这样想的,可另一种事实是,我一见到阿云,内心产生的惭愧又使我垂首难言。

    戈林下午来时,阿云已经走了。他不声不响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心神不安地四处了望。房间整齐,地板也十分干净,他明白是阿云干的。因为他知道我从来没有收拾屋子的习惯。他有些无力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脸色非常难看。我看出他的心事,就说:“你活该是这样的人,既然喜欢阿云,为什么不可以对她表明却要埋在心里,这样你就痛快吗?”不知何故我的语气很冲动。

    他十分惊讶地望看我,眼里流露出对我的怨恨。

    我明白戈林对阿云的情意。但是同时我也明白,在我现在苍白孤寂的生活里也不能没有阿云的身影。而对于戈林,我还是认为他既然爱着阿云,就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

    我接着说:“你不能自找苦吃,为了不再违心,你要大胆,甚至要敢于拼命。”

    他忽然就激动了,声音发颤地说:“我如何拼命?在她心里没有我时,我除了自己这样人寿苦恼,还能做什么?”

    “你错了。你这样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阿云。”

    戈林目光焦灼地直视我,脸色涨得通红。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阿云心中压根就没有我,她心中另有他人。”

    “他人?”我虚伪地反问一句,嘴唇有点哆嗦。“是谁呢?”

    “你,是你|”他几乎愤怒了。

    我愣怔地说:“不会,不会这样。”

    戈林说:“你可以骗过我,骗过阿云,可你骗得了你自己吗?”

    我避开他的视线,梦呓似地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就回过身晕然躺在床上,一时间心乱如麻。

    戈林从房间里不告而别走了。

    晚上我独自一人思索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感觉生命的烦忧似乎把我和整个世界隔开了,在别人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而我却熟视无睹。

    经过戈林昨日的言语,  从此我对阿云就格外忌讳了。

    第二天阿云来得特别早,我问什么缘故,她说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并准备同我一齐去城外游玩当我警惕地回绝了她的话时,我的心就像一块突然从平原上深陷下去的地面,刹时似乎对世界、对每一个人都有种难以触及的遥远感。

    阿云很是伤心地说:“庆子,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不是总在依着我吗”我心中袭来一阵酸楚。

    她那满含真挚的洁净神情使我不禁低下了头。

    这天我们没有去城外游玩,待到中午戈林来时,阿云没有望他一眼,也不向我告别,就独自出门走了。我心中自问:“我一个渺小而不幸的人,为什么阿云要对我如此痴情是因为我这可是人的心吗?但我这个所谓的诗人在意不存在了。”

    现在除了一个破碎的心,我什么也没有了。

    戈林看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阿云走远看不见了,他便阴下面孔,语气和缓地问:“你伤着阿云了?你不该伤着她的。”

    我打断他说:“我并没有伤她的心。”

    我只感到我的心距她太远了。我告诉自己:现在我无法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因为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座破败至极的废墟,我这魔鬼般的心灵会撕裂身边的一切,粉碎身边的一切。长此下去的话,在我面前最为遭映的恰恰就是我最爱和最爱我的人。因此,我不能去爱别人,希望别人也会把一颗爱我的心早日收留。我对着戈林一边想痛彻心腑地说出这些,一边又觉得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终于我意识到不能说下去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内部在发生疼痛和轰鸣,好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低空呜咽。

    空虚和痛苦的双重感觉使我开始厌恶自己,斥责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之后大概仅仅有一个星期,我孤身一人外出游走。我避免在人们上下班的高峰期出去,也尽量寻找过去没有去过的地方,以免避开和戈林或者阿云不期而遇。但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星期,我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了。

    寂寞中的欲望比在任何情况下都更容易潜滋漫长,最终甚至会演变成赤裸裸的生理本能需求。没有伪装矫饰,没有迂回矜持,甚至也没有羞愧和耻辱。昔日我用以掩饰内心的帷幕就这样全然敞开降落了,汹涌而来的欲念冲击我的头脑。

    就在这时,我再次陷人另一种更为可怕的精神危机中。最后我明白,这从根本上说也是因为爱情在作怪。

    我可以克制自己不去见阿云,但我却不能拒绝和遗忘爱情。

    然而理智告诉我,在我凋谢的情感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瑰丽的色彩可言了。

    几个昼夜,我在空虚的思念里痴呆疯狂。活跃的思想使我充满欲望的心倍受折磨,直至把爱情的渴望扭曲为赤棵棵的情欲。

    现在,爱情本身的温柔缠绵已经像云雾一样散尽,我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呼喊着:“女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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