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在监牢中哭泣。我每天不停地筑着围墙;当这道围墙高到接天的时候,我的真我便被高墙的黑影遮断不见了。

    ———泰戈尔《吉檀迦利》

    今天我站在桌前望着案头的两本书,那是我至今已出版的两本诗作。这些日子来,我怀着一种庄严而神圣的心情不敢触动它,好像怕它因此会受到玷污一样。现在我看到书架和案头上的书籍都蒙着一层灰尘,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般难受。过去我曾像一个纯洁的圣徒那样记录下自己的心迹。如今我不但无法分辩自己,甚至连分辨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也没有了。

    我内心渺茫混沌,转而又惶惶不安。在这种状态下,埋在我心底的许多念头就更加凌乱模糊了。我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片空白中,可时间一久我就又发现原先留在我头脑中的欲念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什么东西遮掩着。有时它跳出来了,一切渴求和欲望便会清楚地显现出来,然后又像昙花般逝去。就是在这种时候,我像被绳索缚紧的人突然从梦中醒来,醒来又突然失去知觉。在知与不知的临界线上越希望活跃起来,就越感到无奈和疲惫。最终是挣扎后的疲惫平息掉日益旺炽的欲火,然后再以更骇人的力量把它燃烧起来。

    如此循环往复,我有时像忍受着烈火的焦烤,有时又像死尸一样顺水漂流,心里充满漫无目的的意识,时常毫无原因地潸然泪下,又不明不白地喟然长叹,从周围的世界里看不到一点值得留恋的事物。还有一些时候,我独自环顾房间,眼光落在某一角落,口边梦呓似地嗫嚅一通,心里只钝然触起一些淡漠的回忆来。

    我也曾想过要改变自己,可是精神枯竭了,我到哪里去寻找它的源泉?在无边的迷茫中我已经浪掷了我的心,听任它被盲目的力量所左右。在丁妮不能忍受我的同时,我也对她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觉得痛苦是最真实的。因为痛苦我才拼命地折磨她,也因为对她的折磨,才使我更加痛苦。

    白天丁妮去上班,我坐在书桌前拿着笔,希望灵感能君临我的头脑。而这一切都是枉然,诗神抛弃了我,几天过去一个字也写不出。我生气地折断笔杆,两眼迷蒙地在满屋子搜寻什么,可什么也找不到。

    这时戈林不声不响地走到面前,我拭着眼睛抬头望他。他焦虑地望着我说:“庆子,你这又怎么了?”我悄没声息地低下头,他一时不知所措。

    我说:“请不要打扰我,我要安静。”

    他已经听腻了我这种请求,悻悻地说:“什么安静不安静都没有用的。不如我们去舞会,或者去郊外散散心,对你倒还好一些。”

    天生的自由敏感和难以克服的慵懒散漫使我不愿接受任何事物的操纵和支配,想起上次尴尬的青云山之行,我怨声说:“你以为我是有病吗?好,就算我是一个病人,难道你能医好我吗?舞会呀,郊外旅游呀,全去一边吧。我的病谁也没有办法,只有靠我自己,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安静。除了安静,我谁也不需要的,知道吗?”我言语越说越冲动,说毕连自己也后悔不已。

    戈林并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躲开我的眼睛。一整天他没有离开我家里,丁妮中午回来见两个男人相对无言。脸上也现出漠然的难堪。

    天黑丁妮送走戈林,重回到我身边后眼睛长时间地望着我,然后静坐在床沿上长声叹息。

    这依旧是一个难捱的夜晚。灯没有亮开,我们脱衣躺下后各自盖上被子,有如冰窟里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

    天墨黑一团,静寂得令人窒息,冥冥中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呼叫。这时候我听见丁妮轻细的鼾声,竟不敢相信似地伸手按亮了灯光。我把灯光移近床边,让光线弥散在丁妮脸上。她脸面忧郁而淡漠,宛如一扇紧闭的大门。这张小小的曲线优美的嘴唇多少次在我的嘴唇覆盖下啜泣,这时却全然隐含着苍凉与愁苦,一双眼睛也闭合不展。我垂首注视她平静安谧的面庞,忽然一颗泪水滴落在她的鼻翼之间。泪水在她的鼻翼一侧划下一道蜗牛爬过似的痕迹,痕迹随着她的呼吸舒动起伏现出音符般的弯曲来。

    她还在沉睡。我胸中倾刻涌起如同火焰燃焚那样的灼痛。孤独的压抑使我心头凌乱,就动手疯了似地把她从梦中摇醒。当她惶乱地睁开双眼默然祈求地望着我,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时,残忍竟使我羞愧难当,我立时悲怆地把头埋入她怀里,复又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的庆子啊!”,她两臂抱住我的头颅低语道,“你真像个孩子一样”。

    我听了,忽然抬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凝视她。她眼里潮湿,用嘴唇吻着我的眼睛说:“往后你要像个大人的样子,我们都快有一个孩子了”。说罢,她牵引我的手停留在她的腹部,让我抚摸一个蠕动突起的部位。我屏息止住饮泣。她在我耳边温存地说:“有了孩子,你就该做爸爸了!”我这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朝她不停地默点着头。

    这一晚,我心中比往常平静了许多,这是因为丁妮告诉我她已经怀孕的消息。我努力要让自己刚强起来,但其结果却使我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软弱无力。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失去作为丈夫或父亲应具有的最后一丝力量和自信。我一会抽泣,一会对着丁妮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她捧着我的头直到天亮,我这颗少年初恋般的心完全沉醉在丁妮的柔情里,脸面一刻也没离开她的心窝。

    在这个被温柔夜色所包围的藏身之所里,我内心稍微有了一些安宁。可是天刚放亮,第一线霞光透入窗棂洒在枕边,我的心就又像缩成一团的粉尘般猝然迸碎了。凝望天光明亮,黑暗消逝,天空中破絮一样的云朵撕扯着漂浮而过。我清醒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丁妮永远都会使我感到不幸。以前我们之间是这样的,当我忘却爱情存心折磨她时,最后却被她的温存淹没了。然而事实又已经多次证明,在她的怀抱里陷得越深,抬头后的痛苦就越发深重,这成了一个没有理由的恶性循环定律。

    早晨七点半用过早餐,丁妮准时要去单位。她向我分手告别,朝着大门方向刚走到我身后的沙发前,我突然伸手依依不舍地牵握住我的臂弯。她凝注眉头停下脚步时,我又无话可说似地松开手,目送她的背影出门后拐过一个弯道没入大街。

    她上班出走以后,我一面苦苦思索,一面体会她昨夜的温情,最后果然就又沉落在更大的狂乱之中,开始产生了憎恨丁妮的念头。

    我所倾洒泪水的心窝,现在却竭力要把它打破。整个白天我心烦意乱,既忘记了夜间的哭泣,也忘了丁妮怎样吻过我的泪眼,一味沉入残忍的心境里。

    傍晚,丁妮下班回来就又惊愕地望着我,然后低头惶惶地待在那里。她忧心忡忡地想着在昨晚那个尴尬的不眠之夜过后,今天这个夜晚又将如何度过?

    我内心的狂乱开始抬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由于要极力压制自己的念头,未过多久,心里又变得像痴呆懵懂了一样成了一潭死水。

    戈林和阿云晚饭后趁着散步再来看我时,我关上卧室的门也不理睬,躺在床上只望着天花板出神。他们和丁妮说一番话离开后,不久从外屋传来嘤嘤的低泣。

    那是丁妮的哭声。哭声和渐次浓重的夜色交融在一起,仿佛是从自然界黑暗的巨口里吟唱出来的音乐。

    我顿时满腔愤怒,拉开门大声吼道:“你哭吧,哭吧,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你了。”

    她听罢浑身哆嗦,恐惧地望着我的眼睛,瘫下身子说:“你要了我的命吧!如果我死去能让你好受些,那我现在就愿意死在你的面前。”

    我的头脑里晕然作响,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话,一下瘫在地上含泪求告她说:“饶恕我吧,丁妮。请饶恕一个疯子,一个可怜虫,要死就让我自己死去!”

    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刻,我们又相拥相抱着哭成一团,两张泪脸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这时我眼里虽然满含泪水,可心底的隐痛并没有完结。丁妮抬起头心有余悸地说:“我一辈子也是相信你的,只是你变了,越来越让我不懂得了。”我蓦地又直起身子刚强地说:“我也不懂得我自己”。

    她愕然寻思着一般盯视了我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柔声发问:“你要告诉我,你是厌恶我了吗?”

    “这是哪儿的话?”我断然回答,又把她拥进怀里。

    “那是你怎么了?那你怎么了?”她木然自言自语地问,像一个深山古刹中的尼姑面对一个解不开的尘世之谜。

    一团不着边际的思绪重新被她撩动,我旧病复发凶残暴躁地嚷道:“是的,我厌恶你,也厌恶我自己,什么全都厌恶了。”

    “你……”

    “你别再说,我什么也不听了。”

    最后她很伤心地扬起眉毛说:“好了,我不说,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你——”

    “够了,我不要听。”我打断她的话。

    转眼之间,我对她的厌恶已经变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她不说话了,满面疑惑地摇着头,嘴唇哆嗦不止。我忽然间又不可思议地流下眼泪。

    从此,丁妮总是在我心中引起异乎寻常的反应。她的温柔换来我的爆躁,她的伤感换来我的依恋,依恋之后又是对她的厌恶,两个人总是这样相互对立。然而无论怎样,我的痛苦都不能减轻。爱情完全成为烦恼的巢穴,孤独又使我远避众人。我重新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整天就迷失在城外的山野。

    有好几个傍晚,眼看着天色变暗,我辩不清周围的方向,这时候怕走得太远,就躺在一片草丛和岩石上望着璀灿的星空发愣。往往谁也找不到我,直到天亮才独自一人走回家。

    夏季一个黄昏,我在青云峰呆过一日,迟暮留连夕阳的余光,直到西天昏暗漆黑,林中冷风呼啸,我才匆匆走下山路。中途风更大了,眼前一道闪电,雷声从头顶滚过。我惊惶地望着山下,脚步一绊,一下跌落在路基外的岩缝里,头部出血,一时昏迷不省。醒来周围更加阴暗,天上雨点已经开始下落,海涛一样的林风从耳边刮过。这时我清醒许多,但全身无力,凝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猛雨击打头顶时,风声隐退下去,一阵电光巨雷过后,雨注如棍棒一般落下来。我躺在荒地上衣衫湿透,浑身不停哆嗦。一会儿不远的山下传来几个人的呼喊,是丁妮、戈林和阿云的声音。我惊骇地回应几声,他们终于携扶我回到家里。

    经过一个风雨之夜,我在家昏睡了十多天。丁妮守侯在旁,戈林和阿云天天都来探望。当我在床上可以清醒地注视周围时,往日的伤感又积满心胸。我明白,只要我还活着,病痛就难以遮掩内心的创伤。在身体日渐痊愈的同时,伤感也在日渐增加。

    这些天我发现丁妮比以往苍白憔悴了许多,脸上布满浓重的哀愁,人也显得麻木了。在我受苦的同时,她也在受苦。我为自己流泪,她则为自己的爱人。然而,即使爱情让我每每投入她的怀抱,思想却让我对她容纳我的巢穴产生抗拒和憎恨。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凶神恶煞。只要她在我面前,我就会折磨她。当我的身体还在虚弱中,头脑的狂乱就开始发作。我一会儿无缘无故地指责她,故意伤她的心,一会儿她那无奈的忧伤眼神又使我泪流满面。她一开口用安抚病人似的话语安慰我,我的厌恶情绪就被激发起来。

    “天呐,你是怎么了,我又怎么了?”她常常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个时候我就紧盯着她的脸面,好像在和她寻找同一个答案。

    身体恢复后,我继续沉迷于山林原野,朋友的忠告也对我无济于事,他们就整天追寻我的踪迹。丁妮更为我的健康忧虑,我却横下心,又一定要一步步地把身体拖垮。为了一时的安息,我盼望疲惫和病痛。可我对自己的折磨恰恰也是对妻子的折磨。她更加苍白憔悴了,常常一连几天卧床不起,内心的忧伤从来没有减轻过。

    这样捱过夏秋两季,接近年终,到了丁妮即将分娩的时侯,她已经请了长假在家,可她的精神状况没有好转,身体竟孱弱得难以支持,往往陷入昏迷状态。这时侯我才搁下心事,天天以丈夫的身份陪在她床边,戈林和阿云也总来帮忙。这些日子我是何等懊悔过去的每一刻时光,懊悔以前只给她造成过多的烦恼和伤害,而很少有我现在希望的欢乐和幸福。当丁妮在床上挣扎着睁开两眼,在她忧愁无望的眼神下,我直想跪下祈求她的惩罚。

    但可怕的厄运骤然降临了,她在一个深夜里生下一个死婴。那晚,丁妮在阵痛之后张开眼睛,发现幼小的生命已无声息,她绝望地闭上双目,身体一团抽搐。一刻种后嗫嚅一句:“我的孩子!”漠然朝我望一望,将无限的迷茫掩在心底,就毫无留恋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失去了爱情和孩子,也失去了可以支持自己生活下去的激情和力量。

    猝不及防的不幸使我陷入死亡的黑暗中。丁妮把爱情和绝望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我一个麻木不仁而又痛不欲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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