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煜文呢?”黎昭苏顺口问了句。

    他们两个人总是贴在一起,猛地只看到傅玄玉,不见黎煜文,觉得怪奇怪的。

    “他……他心情不好,我让他先回去了。”

    黎昭苏点点头,没说什么。

    “埋在这儿吗?”傅玄玉随着黎昭苏走,渐渐走到了一个眼熟的地方。

    这儿他是来过的,他曾在这儿见黎昭苏喂养小猫。

    大概是生活在这儿的生灵被戕害至死,这处角落相较以前寥落了许多。小花曾用过的小铁盆被踢到一边,倒扣在地上——也不奇怪,因为不再需要用它来盛放猫粮了。墙角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只余下一点儿痕迹在那儿了。

    过了一段时间,这点痕迹可能也会被雨水侵蚀掉,被青苔覆盖上。

    没人会知晓这里曾是一只小猫的栖息地。

    “对。”

    黎昭苏走到原先放置小猫小窝的地方,蹲跪下来,在旁边拾起一块片状的石头开始刨土。

    泥土被翻开,露出大地坚实的内里。

    不久后,这处又会被掩埋上,成为这只小猫的长眠之所。

    长眠不醒。

    多么冷冰冰的词,不顾意愿,强硬地划分开一条生与死的边界。

    黎昭苏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大,鼻尖越来越酸涩。就在她埋头刨土的时候,她身旁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是傅玄玉,他手里也拿了一块小石片,帮她挖土。他修长的手指上沾了泥,但他的神色却不见丝毫的不快。

    傅玄玉这样金贵的小少爷,应该穿着高定礼服出现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这样漂亮的手指合该在琴键上跳动,而不是捏着小石块挖土。而且黎昭苏记得傅玄玉之前看到鞋子边上沾了点泥点子都皱眉毛,可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跪在泥地里帮她凿土挖坟。

    黎昭苏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自己能弄好的。”

    你不用帮忙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是应该的。”傅玄玉也停下来,认真地回答。

    “这不合适,这是你做的事情。”

    “没有合不合适的,我做事情只有想不想,”傅玄玉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说道,“你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把我当做空气就好了。”

    “……”

    原来这个人虽然他不说,但是他什么都知道。

    憋了半天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黎昭苏低着头挖土,眼泪一颗颗砸到小土坑里。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响,只是默默流眼泪。

    小白瓷瓶被安安稳稳地放进小土坑里,泥土沾到瓶身上,最后这个小土坑被填成一个小土包。

    黎昭苏折了一支花放在这个土包上,然后像丢了魂似的半跪在这个小土包前。

    伤心需要一个宣泄口,开闸泄完难过,眼泪会自己自动关闸,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堵在心口,迫切地需要疏通。

    “傅玄玉。”

    “嗯?”

    “你会不会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因为小花这么伤心?”

    这是一道看起来很棘手的问题。

    直接说能理解她的伤心,似乎显得太敷衍。

    傅玄玉拧着眉毛,在心里想想应该怎么回答她,才会比较妥当。可没想到黎昭苏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便径直往下说了。

    “像许丁辰那样的人,就会觉得,啊小花不过是一只流浪猫罢了,又不金贵。其实刚才也有些同学私底下来安慰过我,他们的意思也大多是没必要,为了一只猫进一步惹恼许丁辰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很不值得……你也会这么想吗?”

    傅玄玉侧头看了眼黎昭苏,发现她直直地盯着坟上的那支花。

    “不会。”

    黎昭苏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回头看向傅玄玉,他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你有你的理由。”他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你。”

    黎昭苏一怔。

    我相信你。

    这是除了妈妈以外的其他人,不问缘由地和她站在一边。

    “为什么?为什么相信我?”

    傅玄玉拧着眉头:“直觉。”

    “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我……温柔吗?”黎昭苏愣愣地重复他的话。

    “我说的温柔不是指性格上的温和柔顺,而是内核里藏着的对外界的和善纯厚。如果你不是,又怎么会毫不犹豫去帮助陌生老太太和小猫咪?”

    “可是我觉得我不是温柔,我曾经接受过别人给予的善意,现在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馈还这些善意。”黎昭苏撑着下巴回忆,“我小时候……”

    傅玄玉“嗯”了一声,安静听她说。

    “我小时候的经历不算太愉快吧。”

    那时候因为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住在偏远的小地方,在玩耍的时候,总会被排挤和嘲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个没有爸爸的人!”

    “我那时候其实是很拧巴的一个小孩,有时候还挺不文静的。”

    一家三口缺了一个人,就像三角形缺了一个稳定的支点,内心的稳态也总处在一个摇摇欲坠的边界点上。所以当时听到别的小朋友这样讥讽,先是委屈极了哭着回家找妈妈,后面再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她没按捺住挥动拳头的冲动。

    “反正,后来就挺惨的。”

    黎昭苏想到当时的惨状,笑了一下。当时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总是被对方联合起来压着揍,打得她遍体鳞伤,甚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我那时候不敢回家,在家门附近徘徊的时候。我们家旁边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姓童。”黎昭苏提到童奶奶,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她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然后把我拉进她的小院子里给我涂药。”

    “啊,说到这个,我进去的时候还看到一只花猫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口。童奶奶后来把那只花猫也带进小院子里了。那个小院子很有意思,非常整洁。中间种着一棵大桃花树,那时候正值桃树结果嘛,童奶奶给我涂完药还在上面薅下两个小青桃给我吃。”

    “好吃吗?”傅玄玉顺着她的话追问道。

    “还不错,真的,自那之后我妈妈不在家的话,我就去童奶奶那儿蹭吃蹭喝,还有撸花花,花花就是那只被童奶奶收养的小花猫。”黎昭苏想起以前在桃树旁一边写作业一边打盹的时日,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好景不长,”她脸上的笑意迅速消融,“童奶奶……毕竟人老了嘛,后来就走了。”

    “小院子重新变得空荡荡了。花花哪儿也不肯去,就非要蹲在童奶奶的小院子里,”黎昭苏比划了一下,“但花花那个时候瘦了好多,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了。我和妈妈怕它饿着了,强行把它抱回来养。”

    “结果,花花大概是恋旧吧,非要回去。中途就……出了意外,其实也算是我的原因吧,我没看好它。我很自责,就是,你能理解的吧?如果,如果我们那次不强行抱它回家,它会不会活得更久一点呢?”

    傅玄玉若有所思:“所以你这次就没有把小花抱回家?”

    “是。还有个原因是它对人也挺警惕的,不肯走。我以为这样也行的,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外。”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

    黎昭苏打断傅玄玉:“我知道,我妈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还是觉得我有责任。如果我能看清辛晓曼的真实面目,如果我没有和许丁辰交恶的话,可能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黎昭苏低着头,眼泪滴落下来,润湿了坟前的花瓣。

    傅玄玉看着她颤抖的眼睫,一肚子安慰的话像被按了暂停键。

    直到周末,傅玄玉的脑海里还时不时闪现着这一幕。

    其实在那天之后,他也在路上碰到过黎昭苏几次。他没上去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或许是小花的事情给她打击太大,看上去整个人都蔫巴不少——和初见时升旗台上那个锐利跋扈的少女相去甚远。

    很不习惯。

    傅玄玉垂眸看着手下压着的草稿纸,上面是刚写下推导的公式密密麻麻的,显得格外繁杂。

    啧。

    这道题太难了,写不出来。

    手中的笔转过一圈,他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失控的感觉。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半阖的眼皮上。

    写不出来就先不写了,回头换一道题写。

    傅玄玉索性把笔一摔,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护手绷带和拳击套,直直往训练室走。

    “嘭嘭嘭——”

    死死盯着眼前的沙袋,每次出拳都牵拉着手臂和背部漂亮流畅的肌肉,带起小小的呼啸声,最后撞击到晃动的沙袋上。

    可心里那团火却没有丝毫没有宣泄出去。

    甚至愈发烦躁了。

    这个往日很灵验的泄压办法失效了。

    傅玄玉叹了口气,停下来随意擦了擦汗湿的额角,瞥了眼训练室高挂着的钟表——

    下午3:00。

    该下去休息一下了。

    傅玄玉垂眸,随手将解下拳击手套挂在架子上,将浸湿的护手绷带掷入垃圾篓,转身进了浴室。

    临走前,傅玄玉特地绕回书桌旁,把草稿纸夹到对应的习题册里,谨防自己忘记。

    写不完的题,可以先搁置,但总归是要解决的。

    门合上,习题册的边露出草稿纸一角,是用铅笔写就的潦草的三个字,隐约能看出一个苏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太阳。

    ……

    “盘盘,你这一天都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傅奶奶半倚在垫高的枕头上,疑惑地看着自家孙子。自从这小子初中之后,就很少有这么不在状态的时候了。

    “你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没有,”傅玄玉坐直,“我没碰到什么事。”

    “哦?”傅奶奶的神色变得狐疑。

    傅玄玉面不改色。

    “行吧。”傅奶奶也不深究,转开话题,“对了,你最近在学校看到昭苏了吗?这小姑娘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她还行吧。”傅玄玉含糊其辞。

    傅奶奶一阵见血地指出来:“可是,你的神态似乎看起来不太行的样子。”

    “她碰到了一个坎儿。”

    “嗯?什么坎儿?你没有帮帮她吗?”

    傅玄玉提到这个就头疼:“我帮不了,要她自己想开才行。”

    傅奶奶若有所思:“这黎家父女碰到事儿,也讲究一个整整齐齐?”

    “黎家那位也碰到棘手的事儿了?”

    “可不是。”傅奶奶垂眸,抿了口君山银针润喉,缓缓道,“你也知道的,黎家现在内部斗得很厉害,要夺权么,避免不了的。”

    “那现在?”

    “处在白热化的状态。”

    “您看起来并不意外。”傅玄玉辩察自己奶奶脸上的微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意动。”

    傅奶奶没回答傅玄玉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

    傅玄玉见状也不追问了。他还年轻,不到火候,长辈出于对小辈的爱护和考虑,他暂时是没法触及到家族的核心问题的。

    识趣,是他这么多年浸润下习得的优秀品质。

    于是他岔开话题,跟奶奶东拉西扯聊些日常,逗乐老人家,让她松快点儿。但之前心里冒出的疑问还是沉甸甸地压在那儿,不舒服极了。

    傅玄玉犹豫再三,开口向自己奶奶虚心请教:“奶奶,您说,失去的东西有可能弥补吗?”

    “不能。”傅奶奶斩钉截铁。

    傅玄玉不死心:“如果出现了一个很相似的事物呢?”

    “那也算是慰藉吧,”傅奶奶阖上眼,“聊胜于无。”

    “我明白了。”傅玄玉颔首。

    傅奶奶身体还没好利索,再聊了一会儿后,显然精神不支了。等奶奶睡过去后,傅玄玉给傅奶奶盖了张小毯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他站在门外,想起奶奶刚才的回答,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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