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张昙具装登车向宫城而去。入得宫门,内早有一宫人等候,见到张昙,躬身道:“博娘子命小人在此等候张娘子。”

    张昙道了声“有劳”便随宫人而去。今日入宫,自然是要先见一见博王后的。见过了博王后,才沿着廊庑,穿过内宫门,于平直交错间向后宫曲折而去。穿过一重一重院墙,宫人最终将张昙带到了一处小小院落中。

    这院落位置远离后宫几大殿,偏居一隅。张昙过来走了挺远一段路。到了院落前,宫人向内禀告。张昙站在院门口,回望远处的重重屋檐。博王后居于高盛宫后殿,却将这博娘子放在了后宫。

    一时宫人来请。张昙随之入内,才见这院落虽小,却形制完整。院中几株花树,已然花影悄微,庭中甬道两旁密丛丛的繁花倒正是盛开之时。张昙走过树影扶疏甬道,踏上台阶,门口站立的小宫女躬身行礼,又入内禀报。接着,深堂内忽然有光亮移动,博娘子出来了。

    博娘子这回的装扮家常了些,却更让人意识到她容貌上的无可指摘。她似很高兴,见到张昙便喊了一声“张姐姐”。张昙不意她这么称呼,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应,便仍称呼“博娘子”。博彤浑然不觉其中的隐隐冷淡,牵起张昙的手向内走。

    “我早盼着能单独和姐姐说说话,”博娘子道,“那日人太多了,我原本有心想和姐姐多说几句,她们又有许多话,竟一时不得空闲。今日只有你我,正好。”

    张昙被博娘子握着手,她的手柔软丰满又小巧,仿佛最好的软白玉雕刻而成。博彤看见张昙的视线,以为张昙是喜欢自己手上的戒指,便松手摘了下来,递给张昙,道:“姐姐喜欢?”

    许多时候,一样的事情,被不一样的人做出来便有不同的意味。而张昙此时终于明白了博王后那句‘憨直’竟不是伪言。

    她有些笑起来,道:“我不是在看你的戒指。”

    她没说自己刚刚在看什么,博彤也没有追问。她自小活在众人的目光中,早习以为常。见张昙不要戒指,便又戴了回去。

    宫女送上茶水吃食来。这一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缓许多,博彤让过一回,自吃着奶果子。博彤所居这处院落小,屋内也不像其他宫殿一般深重。她们此刻坐在西边的榻上,堂东边帘帷以内便是博彤的睡卧之处。

    这屋内堂上陈设实在说来不过中规中矩,然而张昙总觉得似乎隐隐有光华流动,却又找不到来源。她看了博彤一眼,觉得恐怕这莫名的光华还是由身旁这位博娘子自身发散而出。

    见张昙看她,博彤又让了一回,张昙于是也拿起一个奶果子吃起来。

    博娘子想单独和张昙说话,待真正和张昙说起来,也不过是衣裳首饰之类。张昙以为挺好,毕竟她们才第二次见面,本也没多少话说。

    正说着,忽然一宫女领着一位宫人走了进来。那宫人向博彤和张昙行礼,道博王后准备了午宴,中午请两位娘子一同前去用膳。

    “大王子也去吗?”博彤脱口问道。

    那宫人微微一笑,道:“奴婢只奉命前来传达王后之命,其他不知。”

    博彤有些失望,然而也只是一瞬。她点了点头。那宫人便行礼退了下去。

    宫人走后,博彤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一问的莽撞。她有些尴尬的看着张昙,有心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终于期期艾艾道:“这宫内实在有许多不自由处我,”后面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出来。

    张昙也没有说话。

    好一时,博彤鼓起勇气道:“听说姐姐住在延庆巷?”

    张昙点了点头。

    “真好,”博彤道,“我也曾想住在延庆巷,可未能如愿。”

    张昙转头看她,想了想道:“你家在都护城没有居所?”

    博彤点头又摇头:“有一处宅子的,可是我姑姑和堂姐都不许我在宫外住。”

    恐怕还是因为她的容貌。

    “延庆巷是姑母旧居。”张昙道。

    博彤点点头:她如何不知道呢?她几次央求大王子,庾昭明都以此为由拒绝了。而张娘子理所当然的住在那里想到此她带了些羡慕看着张昙,道:“张姐姐,听说你之前在延庆巷中设过宴。下回再设宴,请一定给我张请帖。”

    她还是想去瞧一瞧那延庆巷到底是什么模样。

    张昙自然道了声好。

    博彤于是笑了,仿佛晕开了一室波光。

    她对别人话里的不好处不太敏锐,但是对好意是非常灵敏的。既然感觉到了张昙的善意,也活泼起来。她问张昙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于是二人起身来到院子里,张昙看花,博彤仰头盯着树叶间婉转啼叫的鸟儿身影。

    这便是博彤日常的消遣。

    西域的树木叶子都长得细碎,漏下的一地光影也因此细碎。博彤站在树下,循声寻找着她熟悉的那只鸟儿,慢慢转着步子。张昙看了一回花,倒被她吸引了目光,站在廊下看她的身姿。

    一时庭间默然,唯闻啾啼声。

    好一时,不知是没找到那鸟儿的身影,还是博彤的心思回转,忽然她回首,向张昙道:“张姐姐,你说,今日大王子会不会一同用午膳?”

    这句问话叫张昙于美景中惊醒,她看了看博彤,然而一地光影细碎,无法让人看清博彤此时的神色。

    张昙默了默,道:“不知。不过看适才那宫人的意思,应该是不会。”

    博彤果然有些气馁的样子,道:“也对,堂姐必不会邀请大王子。”

    看着她一派天然纯真的样子,好似从来没想过在张昙面前屡次谈起大王子有何不妥。也许张昙不该顺着她的话头,然而张昙还是想看看博彤到底要做什么,于是问道:“你喜欢大王子?”

    博彤仿佛既怕张昙不问,又怕张昙问,一张脸忽然红了起来,便是在树影摇曳之间也瞧得分明。她有些手足无措,想伸手扶住树干,又收回了手。只能以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央求般的看着张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被这么央求的看着,张昙一瞬间有些恼,随即又有两分觉得好笑。她没有说话。

    博彤害怕人点出她的心事,又因为张昙的冷淡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愈加赧然,于是半是解释半是安慰急道:“我也知道是我妄想,堂姐从来都不同意。”大王也不同意

    张昙需要她安慰什么呢?她也不想再谈下去,看了博彤一眼,便转头继续看起了花池里的花。

    博彤这时发觉了只有两人谈话的尴尬来,若是有其他人在,还能借着和其他人说话掩饰过去。可眼下只有她二人,张昙的冷淡又显而易见

    她无话可说,唯有站在一旁看着张昙。张昙看了一时,发觉安静得很,抬头一看,见博彤微微愁着眉眼,就这么看着自己。

    张昙发觉自己很容易心软。她静静看着博彤,然而到底在心里叹了口气,向博彤道:“站累了,进去坐坐吧。”

    顿时如霁云初散,金光乍现,博彤立即笑着上来签张昙的手,道:“好!”又道:“张姐姐,我向来不会说话,姐姐莫怪。”

    她犯错犯得心无城府,认错也认得坦荡利落。张昙笑了笑,两人重又走回堂上,坐下来说话。

    张昙重新肯和自己说话,在博彤看来,便是将刚刚的不快一笔勾销。坐下来后,她自道:“这次回来,听说姐姐住在宫外,我心里不知多羡慕。我日日住在这宫里,除了眼前这点地方,其他哪里也去不了。”

    张昙问道:“那你为何又要回来?”若是在家里,岂不比这宫中自由得多。

    博彤再次红了脸,这次她倒学了一点乖,没敢在张昙面前直接说出原因,只道:“其实我在家里,也和在宫里差不多。”能去的地方也不多。

    看着博彤惆怅的样子,张昙想起那日捷尔金节开幕式博彤也未出席,闲问道:“说来那日捷尔金节开幕,未见你露面?”可是珍重芳姿?不过这最后一句到底没问出来。

    博彤如何不想呢?她几次争取,然后就是不能获准,只能道:“我也曾向表姐提过想去看一看,只是未能如愿。”

    还未待张昙说什么,博彤已自笑道:“不过也无妨的,我早已习惯了。”

    张昙便无话可说了。本就是闲聊,博彤喜笑晏晏的样子,想来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又何必多说?

    又说了一会儿,宫女便来相请。于是二人相携向高盛宫后殿而去。

    吃过饭,张昙告辞而去。博彤一直送出很远,方才依依不舍的看张昙离去,嘴里还殷殷嘱咐张昙有时间再入宫。

    张昙应了。待走出几步,忽然心有所感回头时,见重重宫阙下,那艳阳般妍丽的女子仍然目送着她。她看了看,到底转头离开了。

    博彤送走了张昙,回去向堂姐告辞。博王后问起今日她和张昙相处的情形。

    “张姐姐挺好的。”博彤道。

    博王后一笑,道:“人确实是个好人,只是也比你要深沉许多。”

    博彤不太能像她表姐一般准确的将人定性定义,她多半只凭感觉,又道:“也比其他小娘子好得多。”

    和其他小娘子说话,总叫她事后很长时间都觉得内心郁郁。但是与张娘子说话不会,她也像她一样,不高兴也只是一时,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便直说直问。她还是更喜欢张娘子一点。

    博王后闻言在心内叹了口气,然而什么也没有说,博彤便告辞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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