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不像之前那样灯火通明,  大概是许珝躺着觉得刺眼都给关上了,只留了盏沙发边的落地灯。

    昏暗的暖黄色光晕均匀地洒在许珝的小毛毯上,显得他尤为脆弱。

    祁砚旌面色不太好,  抹了把许珝额头的冷汗,担忧道:“怎么还在痛,  请医生过来?还是直接去医院?”

    许珝能清晰感受到胃部的钝痛在渐渐消散,只是身体使不上力,  “不用吧……”他小声道:“就是一点点痛,  刚才吐了一回,  现在好很多了。”

    祁砚旌眉心一拧,“还吐了?”

    “……”许珝喉头滚了滚,  眨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圆。

    被这种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祁砚旌也没辙,  只能耐下性子拍拍许珝腰:“说吧,  为什么会胃痛。”

    许珝眼睛一亮正要开口,腰间的力道加大,  祁砚旌语气带了点威慑:“跑步岔气这种借口不用搬出来了,少说两个字你还好受点。”

    “……”

    这人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不如去改行算命还当什么演员啊。

    许珝快速思索,  还是决定老实交代:“白天喝了口矿泉水。”

    祁砚旌若有所思:“一口?”

    “……”许珝被直击要害,不情不愿坦白:“一瓶。”

    祁砚旌短时间没说出话来,不可置信地气笑了,很重地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很行啊许珝,我花那么大工夫给你养胃,天天盯着你吃饭,  你就是这么对自己的?”

    他力气有点大,  许珝没留神,  被掐得轻呼出声,不由地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轻点吗?”

    祁砚旌毫不留情:“那你倒是长记性啊。”

    “你!”腰上的力道让许珝有点烦躁,瞪着祁砚旌:“你再使劲小心我——我不答应你了,别忘了你现在是在追我。”

    祁砚旌闻言不由眉梢一挑,唇角弯了起来,“是吗?”卸下力道在许珝被掐的地方按揉起来,“那我确实怕了。”

    他脸上的笑平和到堪称温柔,一点都看不出“怕”,显然是把许珝放在掌心里逗。

    眼见着吵不赢了,许珝又不甘心,思索片刻垂下眼。客厅光线暗,他长长的睫毛一垂,光影足够掩盖眼里所有的小心思,只留下脆弱无助的模样。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他声音软下来,从祁砚旌怀里离开缩回沙发上,“你力气太大了,扯得我胃疼……”

    祁砚旌游刃有余的神情凝滞了一瞬,想起许珝难受的时候总是弯腰掐着腰,说明确实能牵扯到胃部,而他手大许珝腰又细得可怜,力气大了可能真的会让他不舒服。

    这个完全没设想到的理由让祁砚旌有短暂的无措,“我……对不起。”

    祁砚旌声线还是平静,却半点没有了逗弄许珝的意味,正经起来,“是我没考虑到,又难受了吗?”

    许珝睫毛颤了颤,如果现在光线明亮,祁砚旌或许还能看见他得逞的眸光,可现在他满眼只能看到许珝的长睫毛在委屈地颤抖。

    祁砚旌被许珝这副一言不发独自委屈的模样搅得心慌意乱,“很难受吗?对不起宝贝,我错了。”

    一连串担忧的道歉哄得许珝满意了些,但还是不立刻开口,又继续吊了他几秒。

    直到感觉这人马上就要忍不住抱他冲去医院了,才缓缓移了移,额头抵到祁砚旌肩头:“还好,没事了,你以后要轻一点。”

    祁砚旌再次落到他后背的手轻得像掉了根羽毛,心有余悸连连抱着:“好,我以后再也不使劲了,怎么样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许珝在他胸前轻轻勾起嘴角:“真的不用,慢慢不疼了,明天的戏很重要,去睡觉养精神吧。”

    电影只剩下最后两场戏,从明天晚上开始大概要拍完整个上半夜,第二天黎明天刚亮直接拍最后一场然后全组杀青。

    现在要是去医院晃一圈,肯定会耽误全剧组,不论祁砚旌怎么说,许珝绝对不愿意自己拖后腿。

    看他状态确实还好,祁砚旌也不再勉强,扶上许珝的肩,“那我抱你去床上?”

    许珝轻轻点了点头。

    祁砚旌很小心地合着毛毯把许珝抱起来,不知不觉间许珝的娇气属性在他心里又上升了一大截,到了碰都碰不得的阶段。

    许珝被祁砚旌极致温柔地抱上床,陷进柔软的被窝,舒服得不行,看向祁砚旌时眼里也含着笑:“想喝热水。”

    祁砚旌从刚才就一直处于缴械投降的状态,现在更是有求必应,“好,等我一下。”

    看着祁砚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珝缩进被子里兴奋地翻腾两下,扯到余痛未消的胃又赶紧老实躺着,只用被子紧紧捂住微红的脸颊。

    他心跳的砰砰的,感叹原来祁砚旌这么好驾驭!

    果然软的就是比硬的好使啊。

    许珝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真切的体会到“撒娇”的巨大威力。

    祁砚旌在客厅焦急地等待饮水机烧水,捏着玻璃杯转啊转。

    忽然他停了下来,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脑中开始走马灯一样回放许珝的状态。

    许珝刚才……柔软娇气得不可思议?

    而纵观他两只手都数不完的生病史,他真正特别难受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吭声的,那刚才那副模样只能有一个解释——装的。

    为什么装?当然是怕被自己教育。

    祁砚旌不由地发笑,许珝真是……太会示弱了。

    而那种刻意到有些做作的示弱,大概只有自己这种色令智昏的蠢蛋才会被骗得团团转,连大声说话都怕吓着他,更别说教育了。

    “滴——”饮水机指示灯亮了亮,水烧好了。

    祁砚旌仔细地兑了杯温水端进房间。

    许珝享受了半分钟皇后待遇,被祁砚旌抱着喂水,用纸巾轻柔地擦嘴,再小心翼翼地塞进被窝。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和祁砚旌说晚安,琢磨着只要多用用撒娇技能,以后在祁砚旌面前还不横着走。

    美好设想还没打下第一个标点,脸颊忽然被捏住,是祁砚旌那种熟悉的想教育他的力道。

    许珝刷的睁开眼,脸颊被捏住话都说不清:“你、你干嘛……”

    祁砚旌脸上还是惯常温柔的笑,仔细体会却变了味道,“你自己知道。”

    许珝一愣,脑内灵光一闪骤然反应过来,眼睛睁得更圆,他总不会……这么快就穿帮了吧?

    明天有戏,祁砚旌到底还是留了力气,没给许珝脸上留下印子。

    他在许珝眼珠子滴溜转思考话术的时候俯下身,将许珝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凑到他耳边留下一句话。

    许珝瞳孔狠狠一震,满眼不可置信。

    祁砚旌说完就直起了身,没多作停留,恢复到正人君子的模样,拍拍许珝的头:“睡吧,晚上有不舒服就叫我或者打电话,我一直开机。”

    他替许珝关掉小台灯,拿起床头的玻璃杯转身离开,轻轻带上房门。

    许珝却还回不过神,一直盯着黑乎乎的门框,耳边回荡着祁砚旌的话:

    “我还没追到你所以只捏捏脸,以后你要是再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我不保证会在哪个地方下手。”

    许珝哀嚎一声缩进被窝,手捏着被子狠狠捂住脸,从耳根红透到了脖子。

    半晌,黑漆漆的房间里,床上米白色的棉被团子传出一声闷闷的怒吼:“禽兽!”

    像强权统治下只敢在被窝里画圈圈诅咒的可怜老百姓。

    ·

    于是许珝做了整夜被四处揉捏的梦,醒来都还心有余悸。

    他下床洗漱一番,打开房门,祁砚旌正坐在餐桌边头发有点湿,看起来是晨跑之后回来洗过澡了。桌上摆着一碗稀粥和两个小笼包,祁砚旌没动,应该是给他准备的。

    许珝拿了剧本走过去坐下,看了祁砚旌一眼:“你不吃吗?”

    祁砚旌指尖在手机屏上点着,闻言抬眸:“我吃过了,这些是听到你起床的动静才从保温袋里拿出来的,你试试应该还很热乎。”

    见祁砚旌没再把昨晚的事继续拿出来说,许珝松了口气,难得想通过撒娇得点好处都被光速识破,确实有点丢人。

    碟子里的小笼包小巧精致,许珝夹起来咬了一口,牛肉馅的,温度合适口感也好,但他今天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胃里就抵得慌,便放下包子一边看剧本一边小口喝粥。

    最后几场戏明天就杀青,即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许珝依旧把剧本分镜翻来覆去地看,想争取一鼓作气拍完别再耽搁时间。

    祁砚旌看他吃东西看得糟心,敲敲桌面:“专心吃饭。”

    “哦,好。”许珝应道,包子粥各来了一小口,不一会儿动作又慢下来,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剧本上。

    眼瞧着饭要凉了许珝粥没喝到一小半,丁点大的包子都没吃完,祁砚旌不得不强硬地收掉他的剧本,再把他脸扳回来:“先吃东西,吃完再看。”

    好端端摆在眼前的剧本嗖地不见了,许珝懵了一瞬抬头看祁砚旌,那人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有点凶。

    许珝按了按胃,小声道:“可我有点饱了。”

    祁砚旌太阳突突跳了两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饱了?”他把粥碗端到许珝面前,“你自己看看才吃了多少!”

    这种程度快要赶上许珝厌食症最严重的时候了。

    瓷碗放回大理石桌面时砰的响声,吓得许珝抖了抖。

    祁砚旌因为许珝永远不爱吃饭而止不住恼怒,这点没收住的怒意落到许珝眼里,就是大清早吃个饭都要被骂。

    许珝眼眶倏而红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凶我!”

    是他不想吃东西吗?

    吃不下他也很烦躁,他也不想摊上这个破身体,可又有什么办法?

    总是难受还要被骂,积压的委屈突然找到发泄口一时有点收不住,许珝低下头拼命忍眼泪。

    他眼圈一红,吓得祁砚旌什么怒意都没了,只剩下慌张。

    许珝惯常的委屈撒娇祁砚旌很受用,但真委屈起来,祁砚旌却有些手足无措。

    “许珝?”他搂住许珝的肩低头看他的脸:“对不起……我……”

    祁砚旌很懊恼,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忍住要凶许珝,他放缓语气:“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以后不会了。”

    “难过了吗?都是我不好,不哭不哭。”

    许珝的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那股劲过了以后,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一点,好歹也是成年人,怎么跟小孩儿一样只会用哭来解决问题。

    祁砚旌已经很好了,这次本来也是他自己不好好吃饭,换成别人谁受得了他这么矫情,也就祁砚旌还好声好气地哄他。

    许珝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咽回去:“你不嫌弃我吗?我太麻烦了……”

    “怎么会……”祁砚旌百味杂陈把许珝抱进怀里,不带任何暧昧的情绪,只是单纯的鼓励安慰:“你很棒了,换我肯定忍不了这么多,吃不下东西多难受啊,是我太心急了。明明医生说过你慢慢调理能养回来,我总想你能快点好,一下没收住情绪,对不起宝贝。”

    许珝摇头,从他怀里直起身,抹了抹眼睛:“我再吃一点。”

    “好,”祁砚旌摸摸他的胃,“还痛不痛?”

    许珝喝了一口粥,“不痛,就是抵得慌。”

    “没关系,”祁砚旌在他胃部轻轻按揉,“我们慢慢来,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要太勉强。”

    许珝点头,一口一口努力咀嚼,最后吃掉一半出了一脑门汗。

    祁砚旌给他擦擦汗,鼓励地笑笑:“真棒,走,去洗把脸。”

    许珝起身,一起往洗手间走,“我想洗个澡,晚上没法洗。”

    这天的戏会从晚上直接拍到第二天一早,大家都没时间回酒店,现在不洗就得等到明天杀青后了,许珝受不了。

    “好,我在外面等你,洗完直接去片场。”

    许珝收了衣服进浴室关门,祁砚旌对着磨砂玻璃门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拨通随行医生的电话。

    他们这次外出拍戏不用吊威亚,也没有危险的打戏,跟着的随行医生只给许珝看过一次膝盖,要不是有许珝,医生真就成了摆设。

    祁砚旌握着电话站在窗边,神情凝重。

    “骨折过一次,前不久拆的钢针,之前止痛药吃多了有点厌食症,养回来了一点,但昨天说胃痛,今天又有些吃不下了……”

    “没有胃病,应该是有点着凉,昨晚吐过一次,之后就不痛了……”

    “……半碗粥一个小笼包,吃得挺难受……”

    “没吃药,他有点过敏体质不敢乱用,但现在看起来精神还行也没有别的不舒服……”

    “好……开过来吧,以防万一。”

    剧组给随行的医生配了辆房车,改装成小型医务室,日常拍摄有稍微危险的戏份都会在片场待命。

    今天开车的师傅请了假本来不会到场,祁砚旌不太放心,就算临时再找一个师傅也要让人把车开过来,不管怎么说,明天的最后一场戏是有点危险的。

    许珝和祁砚旌到片场去化妆时,老远就看到改装的房车停在一边,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门口跟场务小姐姐聊天。

    闫崇平在确认置景,见了两人跟周围交代几句就走了过来,他摸出一包烟,给祁砚旌和许珝一人递了一支,看着许珝:“学会了吗?”

    许珝从知道有这场戏时就在慢慢学抽烟,一开始老是被呛,后来祁砚旌教了他几次勉强会了一点。

    但他身体其实不适合吸烟,祁砚旌每次就让他试一小口,到现在虽然会了,却完全不像祁砚旌那样游刃有余潇洒利落,一不小心还会呛到。

    许珝不太好意思,“会了,但不熟练。”

    “没事。”闫崇平这次难得的好说话。

    “你这身体抽烟实在恼火,等下跟着这小子走就行。”他指了指祁砚旌,“这场戏他词多你词少,前半段他主戏后半段你主戏,抽烟跟着他学,吸一口就行,之后只拿在手上也不影响。”

    他说着拍怕许珝的肩,一本正经:“吸烟有害健康,回去再也别碰了——”看向祁砚旌:“你小子也是,没事别抽这玩意儿。”

    祁砚旌笑起来,没点的烟夹在指缝,“我本来也不抽,都是为了拍戏才练的,诶我记得当初第一次抽烟,也是你的戏吧,老闫啊你想想你祸害了多少根正苗红好青年?”

    “啧,你别什么都赖我,”闫崇平手一挥在他俩面前坐下,手里夹着一支烟也不点燃:“你那时候多殷勤啊,就是叛逆期到了想自个儿想抽吧,别什么都赖我的电影。”

    许珝听得有趣,抿着嘴笑起来。

    祁砚旌见他笑了心里舒坦,也多跟闫崇平胡诌几句:“我那时候才出道多久?崭新的新人,您闫导名声响亮让我抽烟我能表现得不情愿?”

    “祁老师您这话说得不漂亮,”闫崇平佯装生气,“我逼你啦?”

    祁砚旌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大家都笑起来:“我可没说。”

    许珝很喜欢这种氛围,像好朋友一起坐下来聊天,没有一点导演和演员之间的压力,祁砚旌的存在也让他很安心。

    “是《山岭》那部片子吗?”许珝问。

    《山岭》是祁砚旌跟闫崇平合作的第一部片子,小众文艺片,在国内票房不高,奖项却不少,可以说是祁砚旌在电影界立足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但书里对这一时期的着墨却不多,许珝倒是很好奇。

    “对,”闫崇平说,“当时他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吧,脾气比你差多了。”

    “是吗?”许珝笑着看向祁砚旌。

    祁砚旌摇头,头发被海风吹乱,嘴角噙着笑真有点文艺片男主的样子,“怎么这么天真啊许珝,”他拿烟点了点闫崇平,“别因为他是导演就说什么都信,他编的,我新人时期可谦逊了。”

    “得了吧你,”闫崇平不接招,“他那会儿怕个戏意见可多了,这儿不满意那儿要改,要不看他说的确实有一些些道理,我早把这家伙踢了。”

    许珝兴趣被勾了起来,拖着小马扎往闫崇平那边挪了挪,“哈哈哈真的吗,闫导你再给我多说点呗。”

    “行啊,”闫崇平也来劲了,“你别看他现在抽烟装个逼很潇洒的样子,当初刚学的时候还不如你,手指烫出过疤,就在这儿——”

    闫崇平指了指自己食指内侧,“就烫这儿的,现在可能都看不出了。我就一直没想通怎么会有他这种人,烟烧过来你手不知道往后移吗?就杵那儿等着被烫,所以他脑袋也不太灵光,现在看着如鱼得水都是这些年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陈年囧事被翻出来,祁砚旌面子有点挂不住:“老闫你可闭嘴了,哪有你说那么夸张,我当时就是走神没注意。”

    “那你神走得真够远的,飞天上找神仙去了吗?”闫崇平这张嘴一点情面都不留,继续跟许珝分享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小珝我跟你说,真实情况是,他一愣头青就搁桌子前坐着,眼睛盯着剧本,手上夹着烟,然后一动不动。烟就在他指头缝里烧,他完全没感觉,我们喊了一声才回神,烟掉下去还给剧本烫出个洞。”

    许珝只要脑补一下,愣头青祁砚旌傻不拉几被烟烫手的样子就笑个不停。

    祁砚旌咳了一声,试图扭转自己在许珝心中的形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

    “嘿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你烫出洞的剧本还在我那儿收着,咱那部片子幕后花絮没放过不代表我没有,正好那一段还给录下来了。”他拍拍许珝的肩,“小珝你感兴趣的话,赶明儿杀青了我拷给你。”

    许珝眼睛一亮:“好呀!”

    祁砚旌:“……闫崇平!”

    许珝也不是非要探究祁砚旌早年的囧事,只是觉得很神奇。

    在他的世界观里,祁砚旌永远都是优秀的男主角,他的一生只和一本薄薄的书建立联系。

    纵然当时祁砚旌说过,他有朋友有家人有完整的人生经历有喜怒哀乐,他不觉自己只是一个片面的人物,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被书里简单的框架控制。

    但对许珝来说,除了被祁砚旌抱着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以外,很多时候祁砚旌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主角,能力强形象出众家世显赫,几乎没有瑕疵。

    许珝还是第一次从对方好友的角度听到关于祁砚旌的过去,虽然调侃的成分居多,寥寥数语却构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没有那么完美,却很鲜活。

    大概到这一刻,许珝才真正理解了祁砚旌那晚的话。

    是不是书里的世界有那么重要吗?他自以为看过全书很了解祁砚旌,可一本书几十万哪怕上百万字,能写的又有多少?

    书中未曾提及的、字里行间的空白堆积而成的一分一秒,才拼凑出了真正完整的祁砚旌。

    而那些统统都是许珝不曾了解,未曾触碰的,很重要的时光。

    “行了,”闫崇平起身,“来吧,先去试试走位,然后走几遍戏。”

    许珝被化妆师拦住补妆,祁砚旌和闫崇平就先往片场去。

    “打个商量,”祁砚旌小声道,“我那里字画酒你随便挑,别把视频给许珝。”

    闫崇平瞥他一眼,“你家小朋友想了解你,你还要拦着?”

    祁砚旌拧眉:“那也了解点好的啊,尽看些糗事算什么,别到时候不答应我了。”

    闫崇平听得连连叹气:“你那些辉煌事儿网上应有尽有还需要找?怪不得你都三十了还没老婆呢,面子都拉不下来谈什么恋爱?”

    “砚旌啊,听过来人一句劝,”闫崇平语重心长,“人活着不可能只有好事,你觉得丢人的往事,在你爱人眼里也很宝贵。要是他因为一点糗事就不喜欢你,说明他原本就不喜欢你。”

    祁砚旌怔了怔。

    闫崇平又说:“不管谈恋爱的时候再怎么罗曼蒂克,最后还不是两个人搭伴过日子。我老婆恋爱那会儿一根睫毛没刷好都不肯见我,现在在我面前可以一天不洗脸,你别说,我真没看出和化了妆有什么区别,可能她技术太差了。”

    “所以你想,你会因为许珝吃饭老爱发呆就嫌弃他吗?我看你喜欢死了,恨不得直接给他喂嘴里,”他点燃烟,看祁砚旌一眼,“换过来也是一样的。”

    “哪有人能每一刻都完美呢?机器人都还有程序故障呢,何况你那点糗事压根不算什么,当成小情趣还差不多。”

    闫崇平说完不再看祁砚旌,上前招呼搬东西的场工。

    祁砚旌一个人留在原地陷入沉思。

    他人生前三十年对谈恋爱不感兴趣,终于到第三十年的时候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总觉得一定要用完美的形象和强势的态度去保护对方,可原来两个人的相处也需要有进有退吗?

    许珝很会欲进还退,用巧妙的示弱来掌控自己。

    他觉得示弱和撒娇是许珝的特权,脆弱的人把脆弱化成武器来保护自己,是很聪明的做法,他也心甘情愿走进许珝的圈套。

    可换到自己身上,祁砚旌却不愿意让自己任何不好的地方被许珝看见,哪怕是抽烟烫伤手指这种事。

    现在看来,他对许珝的过去一无所知,许珝也不完全了解他的一切,他们确实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

    片场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天色渐暗,海水扑腾着拍打岸边卷起浪花,远处的瞭望塔时不时投下一束光,又在海风里飘散。

    许珝和祁砚旌一起来到海边的码头,面前是翻腾的海水,再上前几步,能被拍到岸上的浪花沾湿裤脚。

    这是整部电影的倒数第二场戏,剧情里尘埃落定,一切都按照主角程小雾的计划在走,伤害他们的人被判处死刑即日行刑。

    祁砚旌饰演的警官盛阳却利用各种细节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只是找不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行刑的前一天,他找到程小雾,两人在海边进行了一番对话。

    许珝离开会沾湿裤脚的码头边缘,在后面堆货的纸箱上坐下,祁砚旌站到他身边,演员就位灯光就位,场记打板。

    夜晚海风缠绵,祁砚旌穿着灰扑扑的夹克插兜站着,街灯清晰地映出他的五官轮廓。而离他一步之遥的许珝,却完全陷进了阴影里。

    “死者是你叔叔,明天杀害你叔叔的人就要被处决,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祁砚旌像唠嗑似的随意开口。

    许珝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几根草,来来去去编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我看上去不高兴吗?”

    祁砚旌点头,“不止不高兴,甚至相当低落。”

    许珝手顿了顿,依旧不抬头,祁砚旌也不在意。

    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站到码头边缘,海面近在咫尺。

    “调查这么多天,我有一点小小的想法,我说,你听,说得不好你别见笑。”

    许珝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凶器是一把瑞士军刀,两年前一波旅游团来玩,走的时候批发了这种刀当纪念品,于是整个码头只剩下一把,后两年也没有店家再进货。最后那把两个月前被便宜卖给了杜华强,也就是本案的凶手,刀遗落在案发现场,成了定案的关键性证据。”

    “杜华强三个月前来到码头上打工,和你叔叔经常发生口角,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关系不好。”

    他背对着许珝,许珝看了眼他挺拔的脊背,又缓缓垂下头。

    “你说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和杜华强跟你叔叔都有仇。从杜华强到码头不久就开始策划,先接近流浪的小乞丐,因为他为自己安的家里码头很近,可以清楚看到那两人的工作日常,而不被人注意。”

    “彻底了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后,只需要在时机成熟的时候稍加挑拨,两个都暴脾气很容易打起来。”

    “案发当晚杜华强喝了酒,那个人想办法得到了杜华强一直带在身上的瑞士军刀。他知道杜华强喜欢小男孩,也缠上了码头上的某个小男孩,所以故意放了少儿频道,在杜华强离开后下班。他住的地方需要通过仓库后的小巷,从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也能看到气冲冲找杜华强打架的,你的叔叔。”

    他扭头看向许珝,海风把他衣角吹得翻飞不止。

    “杜华强身强体壮,你叔叔虽然一身肥肉却不能打,腿还因为事故瘸了一条,完全不是杜华强的对手。——把人揍个半死再杀掉很费时间,只补刀却很快。从家里出来,杀人,再随便找家饭店诊所买个东西,不在场证明就无坚不摧了。你觉得呢?”

    许珝手上的东西已经编好了,是只兔子,被他轻轻放到身边。

    他抬头回视祁砚旌,扯出一抹笑:“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你们警官想象力就是丰富。”

    祁砚旌来到许珝面前,“你叔叔十五年前坐过牢,罪名是故意伤人,被判了六年。侵害男童不能被判处强奸罪,只能以故意伤人论处。——而杜华强,到码头不久,就伤害了和你相依为命的弟弟程小霜。”

    他深深地看着许珝,“六年,确实太短了,你都还来不及长大。”

    许珝回以平静如深潭的目光:“你想说那个人是我吗?”

    祁砚旌摇头:“我只是很抱歉,作为警察没能保护你们不受到伤害,也没能阻止那个人,再一次伤害自己。”

    许珝眸光有很轻的震动,旋即深深地垂下头。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给了祁砚旌一根,自己则把烟喊在嘴里,只是海边风太大,火好几次都点不燃。

    眼瞧着再这么下去闫崇平要喊卡了,祁砚旌伸出手拢在许珝面前,“点吧。”

    有祁砚旌的手掌挡风,许珝很快点燃了烟,“谢了。”

    祁砚旌在许珝面前蹲下,把自己的烟头和他的相接,星火碰撞也燃了起来。

    许珝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把他五官显得朦胧。

    他吸过这一口不再继续了,目光漫无目的地眺望黑沉沉的海面。

    祁砚旌以为他会解释,哪怕是诉说,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一直到手里的香烟即将燃尽,他的视线才从远去的潮水中收回,落在祁砚旌脸上。

    许珝眼眶微红,平静眼眸下是望不到底的绝望和痛苦。

    “我只是在想……”他嗓音微哑,“小霜才十岁。”

    “他读书本来就比别人晚,六年,他甚至还没上高中。只要想到这个我就……”

    我就不得不杀了他。

    我不想要他和我一样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也不能再说下去。

    他再一次把目光从祁砚旌脸上移开,投向茫茫的海面,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可以拥抱他的、没有恶意的世界。

    “卡——!”

    “很好,快回来休息一下!”

    闫崇平拿着扩音器在远处大喊,张畅飞快抱了羽绒服来给许珝披上。

    许珝在寒风里坐太久全身都僵了,在祁砚旌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起来活动手脚。

    “还好吗?”祁砚旌出戏很快,略含了些担忧地看着许珝。

    许珝后期换了演法,没再熟练的使用技巧,而是彻底代入,将自己完全当做角色本人,这种方式相当消耗心力,入戏难出戏更难。

    他反复深呼吸好几下,努力调整半晌,一直到回到休息棚里才勉强缓过来一些,冲祁砚旌笑笑:“没关系了。”

    两人短暂休息了会儿,后半夜又将那场戏换了好几个机位来拍,结束时已经快到凌晨四点。

    紧跟的最后一场是许珝单人的戏,需要在黎明天光微亮的时候拍,现在的时间大家如果回酒店,可能连洗个澡都来不及就又要赶回片场,索性不折腾。

    场工就地搭了个帐篷,让许珝在里面休息一会儿,等下直接开拍。

    许珝缩在帐篷里抱着热水袋身体也暖不过来,一个劲发抖,一秒钟也没能睡着。

    天没亮的时候,他换了件雪白的衬衫,套着羽绒服又站到了昨晚那个码头边准备开拍。

    这场戏简单粗暴就是跳海。

    闫崇平在讲走位的时候对于要不要真跳有些犹豫,按拍摄效果当然真跳会好得多,但许珝身体可能受不了。

    “没关系,跳吧。”许珝冻了一晚上嘴唇都是紫的,缩在祁砚旌身边发抖,为了等下不哈出白气,嘴里还含了冰块。

    闫崇平神情严肃:“你要确定你身体能不能承受,对我们来说再好的电影也不如演员本人重要。”

    许珝想了想,说:“我记得最开始看到这段戏的分镜,就有主角在海面上慢慢消失的画面……”

    他嘴里含着冰,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当时就觉得这一段很震撼,去掉太可惜了,反正今天医生房车都来了,出事也能救。”

    “许珝。”祁砚旌蹙眉看着他,不喜欢听到这种不吉利的话。

    许珝宽慰地冲他笑笑。

    在这些方面,许珝和祁砚旌其实很像,都对电影的画面拍摄效果有极致的追求,为了达到满意的程度,可以完全不考虑自身。

    “听他的吧。”祁砚旌对闫崇平说。

    闫崇平想也知道拗不过他俩,心里也确实渴望拍到自己最初设想的完美画面,不再多说,只交代医生一定准备好,海边救援的工作人员也一定集中,跳下去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许珝捞上来。

    各方准备就绪后,许珝开始拍摄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整部电影里,他第一次穿如此纯净的颜色。

    镜头架在他身后,勾勒出他单薄的背影和一望无际的深邃海面。

    他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两只海鸥飞过,带出黎明破晓的第一缕光。

    那缕光似乎唤醒了什么,他猝然回眸,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深深凝望镜头。

    眼中有恐惧有茫然有无措,也有近乎孩童般天真的悲悯,却唯独没有愤怒。

    好像在问——

    为什么总有人要伤害他们?

    为什么法/律不保护他,却保护坏人,不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保护自己了,却还是不快乐?

    祁砚旌坐在监视器后,心脏因为这一眼剧烈震动。

    闫崇平也捏紧拳头,压抑着激动和震撼,对着对讲机指挥:“镜头拉近,切特写!”

    最终镜头被拉近到只框住许珝的眼睛。

    程小雾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像清晨的森林,也像深夜的海面。

    这双永远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的眼睛,随着穿透云层的第一缕光,闪动起未名的情绪,穿破空气透过镜头,刺进每个人的心里。

    祁砚旌一瞬间忘了呼吸。

    很多问题程小雾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再去想,这一眼终结在他的一个转身,发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时,他毫无留恋地投入大海的怀抱。

    程小雾和他的名字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世界,历经磨难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清晨雾气茫茫的海面。

    “升降机跟上,镜头拉过去,俯拍!快!”闫崇平几乎要跳起来,攥紧拳头的手背青筋暴露。

    祁砚旌看着监视器里,许珝沉入海中,短短几秒的镜头却像被无限拉长,他能看到许珝的头发、手臂、小腿,一寸一寸淹没进苍茫的海面,心跳震耳欲聋。

    随着闫崇平的一声卡,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往海面冲,心脏无声、剧烈的跳动,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却听不见周围一切声音。

    直到浑身湿透的许珝再次出现在眼前,四周宛如黑白默片的背景才渐渐有了颜色,有了声音。

    许珝被刚被工作人员从海里捞出来,脸色煞白唇瓣发紫,祁砚旌拿厚毛毯把他紧紧裹住,能感受他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短短几秒四周围了一大群工作人员,给许珝披衣服擦头发。

    祁砚旌抱着许珝,却发现他力气尽失,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滑。

    祁砚旌心跳快得要冲破喉咙,稳住他的身体:“怎么样许珝?”

    许珝青白的指尖揪着他的衣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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