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随和姜茶见面,已经是傍晚日落时分。

    姜茶下午三点多去看守所送押回来,碰上把昨晚那个孩子送去救助站回来的陈涛,俩人一碰头,发现工作基本搞定,立刻把警服一换,马不停蹄地下班。

    回去洗个热水澡,捧着脸照会儿镜子,臭美够了才开始擦水乳保湿,然后给莫随发信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这都是昨晚说好的事,现在问就是走个过场,莫随当然回答有空,他甚至难得主动,提出去接姜茶。

    姜茶也不跟他气,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住在哪个小区。

    约好见面的时间,她这才慢吞吞地开始涂脂抹粉,桌上几样化妆品基本都买了一年多,才用了不到一半,说实在的,她也没什么机会用。

    可是莫随见到的,是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在夕阳下像归巢的鸟雀一样轻盈地走进自己眼里,皮肤白皙胜雪,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浑身上下充盈着活力。

    真是难得,经常性的出外勤都没能晒黑她,看来肤色应该是遗传。

    他的视线顿了顿,直到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才缓慢地收回来,弯腰伸手从里面帮她打开副驾驶的门。

    姜茶坐进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跟他开玩笑:“莫医生,等你以后有了女朋友,知道我坐过副驾,会不会不给我好脸色呀?”

    莫随嘴角一翘,“那你坐后座,把我当司机,就不怕我现在不给你好脸色?”

    语气里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姜茶听了便觉得稀奇,有些震惊地脱口问道:“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吗?”

    莫随一愣,“……嗯?什么意思?”

    其实姜茶在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闻言顿时讪讪,连连摇头否认:“没、没什么……没什么……”

    她嘴角抿了抿,心虚地将脸扭过去,看向车窗外面。

    莫随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便笑笑当没听见。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俩人下车往附近夜市一条街的方向走去。

    他们要去夜市旁边的一家自助,用姜茶的话说就是:“他们家海胆畅吃,光是吃海胆都能把本吃回来。”

    莫随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可能要让姜警官失望了,我对海胆没什么特别的喜爱,吃不了多少。”

    他也不愿意为了回本,就去吃自己没兴趣的东西。

    姜茶眼睛一眨,“他们家还有别的呢,像龙虾、鲍鱼、甜虾、三文鱼、北极贝,刺身和铁板烧,鹅肝、寿司都有,你喜欢哪个?”

    莫随想了想,摇摇头,仍旧露出个抱歉的表情。

    姜茶顿时啊了声,很不好意思,“……那、那我们换一家吃吧?对不起啊,是我的失误。”

    本来是想着那家自助味道不错,又种类丰富,却没有考虑到他会不喜欢海鲜,而这家自助的卖点正是海鲜。

    莫随见她已经掏出手机准备退了团的自助券,忙阻止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吃这家就可以了。”

    姜茶摇摇头,“那不行,我请你吃饭,肯定要请你吃你喜欢的啊,不然那怎么叫请。”

    莫随还是劝道:“不用退,我虽然不特别喜欢吃海鲜,但也还行,不是还有你么,也要考虑请一方的口味,不是么?”

    姜茶退款的动作顿了顿,不确定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莫随点点头。

    “那好吧,今天吃这个。”姜茶抿抿唇,觉得很不好意思,目光诚恳地望着他,“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你就当日行一善,下次我一定请你吃你喜欢的,你喜欢吃什么?”

    “中餐还是西餐?墨西哥菜,日料,韩餐,还是火锅、川菜之类的?”

    她举了很多例子,但莫随却被问得满脑子空白,他想不出来自己喜欢什么菜。

    于是沉默半晌,还是摇摇头,“抱歉……”

    姜茶奇怪地看着他,“那么多都没有喜欢的吗?”

    连火锅这种口味和食材都兼容并包的也不喜欢?

    莫随眉心轻轻一折,斟酌着说辞,“怎么说呢……应该是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吃不吃都行,有没有都可以。”

    说完顿了顿,似乎觉得表述不够准确,又补充道:“不止对火锅这样,其实我对一切食物的态度都是这个感觉。”

    姜茶对他的这个说法感到震惊,她不敢相信,“你做菜做得这么好,怎么会对美食不感兴趣?”

    她以为喜欢吃的人未必会做饭,但会做饭的人应该一定对美食有所热爱和研究才对?

    莫随笑笑,示意她边走边说。

    “很多时候,我们做好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说,不只是因为喜欢。”他看一眼从面前经过的行人,轻声开口,“我会做饭,一半是因为必须会,不然奶奶就会很累,我也要吃她做的重口味的菜,另一半则是觉得既然做了不如就做得好一点,老人家也需要保证营养,仅此而已,并不是说我对美食有多喜欢。”

    食物对他来说,只是用于果腹的必需品,烹饪说到底也只是必备的生活技能。

    姜茶听了摇摇头,“……不懂,那么多好吃的你都不喜欢,好可惜啊。”

    她语气里的遗憾非常直接,就是那种你真是走宝了的感觉,莫随忍俊不禁,又翘了翘嘴角。

    姜茶接着问:“那你平时都喜欢什么,看电影,听音乐,健身,阅读,打游戏,还是别的?”

    莫随再次被她问住。

    他很用力地想了许久,直到他们已经站在自助餐厅门口,他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说不出最爱的一部电影或一首最爱的歌,平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也不怎么喜欢热闹,不喜欢孤独,但也享受独自一人发呆的时光。

    更没有喜欢的人,没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关系最好的是同事,对一切得到或者失去都不强求,但是偶尔也会去尝试做些自己突然感兴趣的事。

    他的人生枯燥、乏味、矛盾、无聊,偶尔涌现一丝热情,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要长命百岁,但有时候又觉得可以随时离开这个世界。

    姜茶捏着排号单,听他抱歉地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是特别喜欢做的,不由得啊了声,也变得有点茫然起来。

    她问道:“那、那工作呢?你也不喜欢?”

    既然没什么业余兴趣爱好,那应该会把精力放在工作上?

    然而莫随想了下,却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当然不,谁会喜欢上班呢?”

    啊这……

    “也对。”姜茶鼻子皱了一下,追问道,“那你为什么学医,不是因为喜欢吗?”

    “喜欢固然是一部分。”莫随应了声,听见服务员叫号,便看了眼姜茶手里的小票,发现还有几桌才到他们。

    便继续道:“但更多是因为医学的实用性。”

    姜茶看向他歪了歪头,“因为好就业?”

    “我们这一行学历很卷的,本科出来其实没那么好就业,除非去基层。”莫随失笑,解释道,“是因为奶奶,奶奶年纪大了,总归有要看病吃药甚至住院的时候,如果我学医,首先我能判断出她的基本情况,不至于在发生意外时那么慌,其次如果她要看病或者住院……”

    他顿了顿,笑着叹口气,“在医院有熟人和没熟人确实是不一样的,一个人都不认识的话,就像无头苍蝇,年轻人少去医院,根本没经验,甚至可能连机器都不会用,老人就更不用说了,看病很麻烦的。”

    姜茶认真听完,点点头,一脸深以为然,“确实,在派出所有没有熟人也是不一样的,有熟人办事会快些。”

    这就是人情社会呐!

    莫随见她一脸戚戚,忍不住有些想笑,嘴角刚翘起来,就听她神秘兮兮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考警校?”

    这莫随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以前也不熟啊,他嘴角的浅笑霎时间便变成了哭笑不得,猜测道:“是因为想继承叔叔的事业?”

    有老莫那样梦想孩子继承自己衣钵的父亲,就肯定会有主动继承父辈事业的儿女。

    姜茶点点头,却道:“其实高二以前我都不是很确定的,我在读警校和考国防大学之间来回摇摆,今天觉得我要考警校,明天就觉得我理化生学得那么好,不去造导弹和飞船简直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莫随忍俊不禁,抿着唇就呵了声,“后来呢,为什么会选警校?”

    姜茶哼了声,愤愤道:“因为我被人阴了一把。”

    那应该是中学时代的事,距离现在至少十年了,她提起时还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想来这件事相当严重。

    于是莫随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问道:“有人欺负你?”

    “我高一的时候,认识一个新同学,是个很胆小的妹子,班里有些男生见她好欺负,就经常欺负他,还有个男生……就是那种校霸你知道吧?喜欢她,跟她表白,她不同意,那个男生就带着几个兄弟去堵她,有一次被我看到了……”

    姜茶是因为父亲和莫怀安的关系,很早就学过跆拳道,因此看到女同学有难,她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也不是蛮干,牢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把领头的校霸掀翻了,挟持住他,其他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之后你就跟那个女同学关系好了起来?”莫随按照常理推测道。

    姜茶点点头,“把那些男生赶跑以后,我送她回家,跟她聊起来才知道她经常被那个男生骚扰,还有喜欢那个男生的学姐找她麻烦,我就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帮忙。”

    于是就这样,姜茶和女生成了朋友,这份感情如果能一直保持下来,她们应当会是对方一辈子的好友。

    “但是现实里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姜茶一脸郁卒,“高二我们就分科了,她读文我读理,不同班不同楼层,我们见面就少了,有一天她约我去体育室,我以为有事嘛,就去了。”

    结果去了才发现,原来她是帮几个大姐头约的她,大姐头说要跟她练练。

    “她们几个打我一个,还扯我头发,好痛的!”姜茶超级委屈,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们是要打我,她就说如果不帮她们把我骗来,她们就会欺负她,她不想被欺负,所以就……还说反正我也打得过,只要打赢她们就不会有下次了。”

    这个发展方向莫随真是一点惊讶都没有,受害者变成施暴者,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人在泥淖里,要始终保持洁净,是极其不易的,但要想沾染污秽,却轻而易举,就像穿着白鞋子在雨天出门。

    “后来呢,怎么解决的?”他问道。

    随着话音,他探究的目光在姜茶的脸孔上隐晦地转了一圈,忖度当年十五六岁的她是选择息事宁人就此揭过,还是对那些试图欺负她的重锤出击。

    姜茶没察觉他的目光,得意洋洋地一笑,“我先是告诉了老师,然后叫师父……啊,那个时候还叫莫叔叔,穿着警服去学校走了一趟,让她们知道,我也是有靠山的,说出来吓死你们,敢欺负我,通通抓去蹲班房!”

    莫随登时失笑不已,姜茶高二的时候,他都已经大三了,跟莫怀安很少见面,自然也就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没有问姜茶跟那个女生之后还是不是朋友。

    而是问:“所以为什么这件事会促使你选择警校呢?”

    “她不是坏人,只是软弱,我希望有更多的同学,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能够勇敢地保护自己,也希望那些欺负同学的同学能够受到惩罚及时悔改。”姜茶抿着唇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其实后来我见过不少这种不懂法的年轻人,几个女孩子抢另一个女孩子的钱,主谋还是被抢女孩子的朋友,她们被带到派出所之前还串过供,被查出来之后不得不说出实情,还问是不是签完字就可以回去了。”

    怎么可能呢,警察叔叔依法送了她们一份几个月的拘留所大礼包,嘱咐她们好好学法。

    姜茶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无奈和恨铁不成钢。

    莫随见她垂着眼情绪有些不太好,忽然想起那些来自己诊室的小朋友,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摸摸她头。

    却又在半道上及时清醒,庆幸地收回手。

    抬眼便看见一对母女抱着一只贵宾犬从旁边的便利店出来,小女孩放下怀里的狗,然后揉揉眼睛,撒娇地问母亲要冰皮蛋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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