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希望纵使再天真却也不是傻。她当然知道陈乐康刚刚松口前是在想什么:如果她知道了什么,便不可能像没事人那样什么都不做,必然会想方设法地采取行动甚至公之于众。那么,陈乐康此时再次因为她“散布谣言”而与她水火不容就显得比较名正言顺了。事后再借势把她挤走,诚可谓行云流水一般地打算盘。

    然而,这可能是她唯一一个接近真相的办法了。总不能跑去问陈乐天吧?关系再好,这种事情上也不可能随便相信你一个小丫头呀。

    至于陈乐康说出实话的后果——她之所以认为他说的会是实话,全是凭冒险的直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因为大家不会随意相信她的话才如此无后顾之忧的。那又能怎么办呢?如果真有其他办法,伏辰不该早就用了吗?那还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上。

    片刻,陈乐康笑道:“可是这我的确不了解。并不会因为我是他的亲属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你为什么不去问伏辰呢?想来是他也不想告诉你吧?”

    “是,他的确不会告诉我。”

    “所以你就来问我。”

    “是。我相信,您会告诉我。”

    “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些,我只有关于他病因延迟填写的原因有些印象。要说其他的,为什么这份病例会出现在文件里,这应该是伏辰整理的吧,如果他连这都不告诉你,你来问我又有什么用呢?要说关于他治疗不善的问题,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奇怪。明明按理有这个财力,最后却成了这样的结果。虽然你是独生子女,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小时候的兄弟姐妹长大了成家立业就会分成各自的小家庭,晓峰病后我当然也不过是时常去看看他,由于跨专业,我也没有和他的主治医师进行太多交流,直到他去世我偶然翻到他的治疗纪律才发现居然这么稀疏,我才想起来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通常都是闲躺着。但就算我去问我妹妹陈乐天,她给我的回答也通常都是搪塞。既然是人家家里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总不好逼问。还有,你说伏辰刚好是凯龙医院的,我和伏辰又经常各执己见意见不一,是指我和我妹妹有矛盾?你来问我晓峰的死因,难不成是觉得,他的死和我有关?”

    一通说辞,天衣无缝。居然还欲迎还拒,可算是让尤希望长了大见识了。一时间她都有点搞不清楚他是做戏做全套还是真的不想说了。她突然有一丝后悔一下子把所有证据都报出来——这种套话的交谈不比辩论式会话,一般是不能如此的——哪怕真的是辩论也不能够一点底牌都不留。更何况她的这些所谓证据都太缺乏说服力,换句话说,可以认为就是她一个人的臆想。巧合怎么了?根本都不是铁证,她现在连陈乐康到底和这件事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要怪只能怪她这方面的经验太少。虽说也经常和郝友他们这么套话玩,但那毕竟都是玩笑,也都知深浅,不会过分,也就根本不知道这种战术性谈话怎么办。

    但尤希望偏是个自信的主,哪怕这样她也莫名觉得胜券在握,只不过就是多了半分紧张。于是她顺着陈乐康问:“那您就先说说,病因延迟填写是怎么回事吧。”

    事实上陈乐康并不想和尤希望耗着,他要真心想如何有的是办法。可对方第一次这样正正经经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谈话,要是直接回绝,虽然不至于被认为是怕她,但若传出去也难免让人觉得自己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陈乐康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上水,水居然还是热的。他眉头一挑,笑道:“尤大夫好奇心也是很强,正好我现在不算太忙,就跟你说说当年那些事。”

    “洗耳恭听。”

    “你既然做了这么多功课,应该知道那年脑膜炎有多么肆虐。那时候到底不比现在,一边防疫一边救灾……至少非典你是经历过的,知道那是什么样。

    “所有人都是拼尽全力的,所有医护人员都不敢懈怠,个个连轴转,不是比喻,就是脚不沾地地干活。尤其是每当病情爆发的地方,但凡有神经内科、传染病科、感染科这样科室的医院,全都挤满了床位,那边好了这边又有状况。好几年啊,病魔换着地方跑,最后终于慢慢有所缓和,终于开始了扫尾工作,各地的疫情都有了明显的好转。即使是这样,仍然可以说还是人心惶惶。谁不怕?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省里下了规定:给前三个病例清零的地级市给予荣誉称号。不过诱人的倒不单单是这荣誉称号,要知道这样的奖项通常都会伴随着一定的奖金和资源。各个市当然在各领导的号召下争先恐后地做扫尾工作啊,醇岚市也不例外。那时候,醇岚市的卫生局局长叫秦皋,那时是出了名的为民着想,清正廉洁。在位十几年,不但大事跑在第一个,芝麻大的小事也是能帮的帮,不能帮的变着法帮。

    “当时的醇岚市,虽说也是公认的一线城市,但医疗方面还远没有达到如今领跑全省乃至全国的局面。要资源,没有。要外聘专家,没有。要一流大学的研究生,没有。要器械,没有。要药源,没有。要知名度,没有。所以,可以说是非常需要这项荣誉的。

    “那会醇岚的疫情的确是控制得还可以。几场小爆发也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可是扫尾工作哪是那么容易完成的?别说这种全国性疫情,就算灾后感染也不可能一下子都好了。就算大家上下一心,疾病这种事情是听你差遣的?紧赶慢赶,终于只剩下最后几个,全部转移到同一医院。可是几个邻市眼见着都要全部清零了,作为交通枢纽的醇岚市患者基数本就比他们大,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时候,秦皋做了一个决定:谎报。可是病人那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啊,有几个还在住院。虽然都早就脱离危险期了,但没痊愈就是没痊愈。总不能前两天还在传院里剩下几个几个脑膜炎患者,突然有一天就同时病好了。为了让群众信服,他又做了一个决定:命令此院即刻设立一个‘开放日’,这一天院里所有医护人员非治疗操作时不得佩戴除医用口罩外任何防护用品。至于几个尚在住院的病患,秦皋则安排给他们每人一笔‘抱歉费’,全部暂时回家疗养。然后,再在‘开放日’的同一天宣布醇岚市清零。

    “‘开放日’前,医院里急急匆匆地消毒了全院上下,从手术室到走廊到治疗室到人……就是怕出现什么意外。奈何时间实在太紧迫,再说,这哪是简单消毒一番就能保证万无一失的?于是,那一天,醇岚市新增内膜炎感染者一例。是此院的感染科大夫杜晓峰。

    “当然,其实这是事后半个月,杜晓峰直到过了潜伏期才被发现的。可是那一时间段里,根据杜晓峰的行程,除了这个原因再找不出第二个。虽然说有时候就算全副武装也会被感染,全然是概率问题,但我们总是需要一个罪魁祸首的,这是人之常情。再者,本就是秦皋自己犯下了大错,就算所有人都推波助澜让他被查,他也不冤;又或者,这时候没有人检举他的行径,以后也还是会有,只不过不会带有如此强烈的恨意。因为当初没人反对也都是因为第一领导的威慑力够强,第二他的出发点是一片好意,换种说法就是事成后从领导层到医护到患者到其他群众都是可以获得切实的利益的:名声大噪、医疗便捷、保险优惠,等等等等。可是不管最后成功与否,一旦尘埃落定,所有好处分至各家,就必然会有知道幕后真相的正义者和好事者上报,并且是一次不成功就上报多次的正义者和好事者。就算本市的知情者全都菩萨心肠念着他是为了大家才犯这种弥天大罪,传到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结果。也就是说,秦皋一万个罪无可赦,但最后锒铛入狱的结局,他其实是早就知道的。

    “入狱前,他必然要做最后的挣扎,找人脉,跑关系,奈何我们家对他实在是一万个不能容忍:那时候杜晓峰的病已经是及其严重了,并且一天不如一天。这件事终于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毫无意外地激起了民愤,他想堵也堵不住,终于在审查后被判了刑。

    “所以,你知道了,一开始没有记录病因是秦皋在背后做的手脚。而等到真相大白,自然而然就补填上去了。”

    听完这段往事,尤希望只呆愣愣地目视前方,手指时不时地蜷缩一点,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他最后必然是这个结果的分析吗?我是想告诉你,尤大夫,想逆流做好人不是简单的事情。我知道你和秦皋三观不同,底线也高,不可能赌上人命来做事。可道理是一样的。哪怕你都是拿自己作为代价,别人也会因为你的不同而愤恼。

    “还有,知道你为什么没听说过这段事吗?这一点想必就不需要我来解释了。没有人想说。他们就是再对这段事记忆深刻,再把他骂得畜生不如,对于他的感情也及其复杂,自然也不想一直提他。”

    是啊……“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可是,如果这个人是以他人为代价呢?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矛盾与痛苦的抉择。有些人平平碌碌,也许这辈子所涉及到的选择也不过与寥寥几个人有关;有些人位高权重身居高位,随随便便一个决定就能给数不清的人决定一生的归宿。

    当一个人站在这样的位置上,拥有了这样选择的权利,他应该为了可能救助的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吗?

    时间的列车不开回头路,做下的或对或错的选择都已经刻进了时间长河中,奔腾而去。

    良久,尤希望终于从几近入定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她无意识地眨眨眼,却发现居然有泪水从眼中滑落。她哂笑一声,随手擦掉沾到脸上的泪迹,道:“麻烦陈院长把这件事如此详细地告知我了。”

    陈乐康叹气道:“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和伏辰聊,否则势必激起他旧日仇意,你们两个都不高兴。毕竟,也相当于是弑父仇人了。”

    尤希望略感惊讶,陈乐康居然会如此贴心地交代她这种事情。但说不定是怕她问出什么来呢?只可惜事实上,伏辰那里是什么也问不出了。

    “刚才陈院长的劝告我也记下了,我今后定然做事会多注意分寸。可是如果您是想让我放弃对医学科学的纯粹的追求,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刚刚您也说了,我和秦皋做的事情根本就不一样,无法混为一谈,您没必要混淆视听。至于要面对什么,您也不必担忧,人都在成熟。我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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