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庄霖是在一种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中醒来的。

    他尚未完全清醒地深深嗅了嗅,那是有些辛辣然而温和的木质味道。没那么取悦人,但让人想到春日阳光下的松柏。

    他睁开眼,微怔地看着身上披着的衣物,并不是自己的,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替那人叠好。

    有人叩响门扉:“庄兄,可还在屋内?”

    他推开门,看天色已经不是清晨了,陆协风正在门前,冲他爽朗一笑:“庄兄。”

    庄霖先开口说:“陆公子来的正巧,方才是否看到江濯了呢?”

    陆协风奇道:“你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江兄早晨对我说,他要去查什么灵药的来源,我也没能听明白,总之是与大公子所用的药物有关,说叫我不必吵你醒来,他去去便回。”

    庄霖点点头:“也罢,我们不如再去一趟大公子的住所吧。”

    陆协风跟上他的脚步:“庄兄难道有了什么禳解之法不成?”

    庄霖缓缓摇头,并未答言。

    陆协风一路上絮絮说道:“说起来,齐少夫人也算是我的远亲,应当是可以唤一声表姐的,自小就无人不夸她聪敏隽秀。当年在洗剑山庄最鼎盛的时候,还曾经举行过试剑大会。我们仙门世家中不像俗世氏族那般约束女子,女孩子若能在仙路上有所造诣,长辈自然是乐见的。表姐她当年也来此参加过大会,所以我幼时也算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庄霖若有所思道:“果然,两家世好,自然会常常来往。”

    两人来到齐公子病居的院落,正想要再进屋中探望他的病情,却见医生与仆役们大多站在庭院中,挤了满满一院子,而今日夫人似乎并不在此。

    一名小弟子拦下他们两人:“两位公子,病房中用作熏香的一味灵药没了,现在里面的气味一塌糊涂,要等小纪负责送来,他也不知躲到哪里偷闲去了。”

    庄霖想了想,问:“难道这里是由这一人专管灵药吗?”

    小弟子:“那倒不是,是我们轮值负责,年轻一辈的弟子都有可能轮到负责配送。”

    陆协风:“比起洒扫等活计,这倒算是轻松差事了。”

    “谁说不是呢,可是还有人偷懒。”

    看日头已经接近正午,庄霖道:“陆公子,江兄若是回来,告诉他一声,我去了广安堂。”

    陆协风点头:“好。诶,不过快要用饭了,有什么事不如过会儿再……”

    庄霖转头淡淡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去去就回。”

    ——

    一名青灰道袍的小弟子,正在慢悠悠地打扫着庭院。他身后的堂屋中香烟袅袅,显得极为清幽。人刚踏进院落,他就有所察觉地抬眸,道:“原来是庄公子,有什么事吗?”

    庄霖似乎只是闲来无事,经过此地:“无事,江兄出门了,我想他是否会在这里。”

    成芫仔细打量庄霖几眼:“江七倒是没来过……”

    庄霖故意要挑起话头,于是明知故问道:“江七?”

    成芫笑说:“就是江兄,儿时芸娘总这么唤他。我跟着其他孩子叫他七哥,恼了就唤他江七。”

    “江兄行七,他难不成有许多兄弟?”庄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打量着周围。

    成芫随意地回应道:“那倒不是,芸娘收养了许多孩子,大家便如亲兄弟一般。”

    “你们过去关系很好,”庄霖和颜悦色地说,“成兄弟能进入洗剑山庄修习,很不容易。”

    “父母去世得早,我也是为了有口饭吃。”

    庄霖的目光缓缓逡巡着,最终落在了堂屋中的香炉上,道:“听江濯说,成兄弟的父亲是做草药生意的?为何没有子承父业?”

    小成挠了挠头:“可惜父亲走得早,我没能学到什么。”

    “可惜了。山庄擅长铸造兵器,你的专长却不在此,恐怕难以相得。”

    成芫动作略微一滞,将扫帚放到了一边,似乎忙完了活计:“我也没什么家传,对医药也不过是懂些皮毛罢了。”

    庄霖似乎无意问:“山庄总要弟子来负责打扫此地吗?”

    “嗯……我更多时候会在其他地方,只是偶尔会到这里来。”

    庄霖眼角的笑意略微加深,他不自觉地想要否认与此地相关。

    庄霖:“我看大公子住的地方人来人往很是嘈杂,少夫人常常陪伴在那里,岂不是很不方便吗?”

    成芫一愣:“我近日却未曾到那边去,也不知是什么情形。”

    庄霖随口道:“你不再往那里去,是因为知道少夫人不会再去了吗?”

    “此话怎讲?庄公子,恕我愚钝,为什么听不明白?”

    庄霖没有再多言,只是淡淡地望着他。

    成芫觉得那目光像是有冰凉而锋利的边缘,逐渐有些手足无措:“庄公子若是无事,我就先退下了,今日还有长老布置的功课。”

    他与庄霖擦肩而过,只听身后的人忽然问道:“七日后也还有功课吗?”

    闻言,成芫的背影倏然一僵。

    庄霖的声线依然没什么波澜:“如今齐公子已经病入膏肓,你们也无需再筹谋什么,静待结果便是。”

    成芫转过身来,仿佛摘下了那张有些懦弱、时刻谨慎的面具,清癯的脸上神情像一张白纸,叫人什么意味也读不出来,看着怪瘆人的:“不相干的事,庄公子真要插手么?”

    “你说得对,洗剑山庄的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庄霖沉静地与他对峙,“可是,究竟是谁教给你引血之咒?那人现在何处?”

    成芫叹气一声:“他不说他的名字,却说他在等一个人。”说着便眸光幽然地盯住他,“大概就是你吧?庄霖。”

    日头晃眼,庄霖试探了太久,已经不欲再多言,眼神森寒地拔剑出鞘。

    成芫忽然笑了起来:“庄霖公子,‘灵墟山’的高徒,除了几分乖觉和一副好皮相,我却看不出你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你却如此幸运,有人千辛万苦引你入局,又不想伤你的性命。被人如此记挂和算计,总好过像我这般孑然一身。”

    庄霖收敛眼中寒意,漫不经心道:“是啊,我不过是寻常人,侥幸学过几天剑术罢了。幸运二字,却担不得。”

    成芫仍笑着:“那位教会你步虚剑法的人,我现在的一切也拜他所赐。他费这么大的劲,只是想你去见他一面。”

    庄霖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否则?”

    成芫:“别这么严肃嘛,他说过,此事不急,时候到了你自会去找他。只要我不伤你的性命,即可便宜行事。”

    庄霖:“你害死齐家宗子,叫洗剑山庄后继无人。这还不够吗?”

    “这只是开始而已。”成芫低沉地一笑,眼底压抑着深层的偏执,“你们与此地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本想留你们做个见证的,好戏还未上演,你们这么急做什么?”

    庄霖眼中映出他满面因仇恨而癫狂的神情,冷道:“那人给了你一切,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步虚剑法的厉害?”

    成芫哂笑:“假扮正派会上瘾的吧?可笑的是自诩聪明的江濯,竟然心甘情愿地陪你玩家家酒。”

    庄霖背对着香炉,手中剑刃肃杀的冷气,驱散了周围的缕缕香烟。

    成芫忽然看向庄霖的身后,显然一愣:“你……怎么来了?”

    庄霖知道这是他的伎俩,此时不能分心。可是一个久远记忆中的声音就仿佛在耳边:“阿霖,连你也恨我吗?”

    那一瞬间庄霖几乎拿不稳剑,掌心冒出细汗。他横剑于身前,却忍不住回首望去。几乎同时,香炉散发的香味奇异的烟雾仿佛化作有形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

    月上梢头,院落中很静,只剩细微的虫鸣。

    成芫独自沉默地坐在堂前的台阶上,像是百无聊赖一般引燃了手中的灵符。他忽然朝着身侧虚空之中弯了弯眼,于是一个身披灰白麻布的身影逐渐显形,竟就是那夜本应该化作一滩黑血的魔物。

    江濯匆匆赶到了广安堂,见他的身侧的魔物,瞳孔微微张大,面色复杂道:“原来真的是你。”

    成芫抬眸望着他:“江公子。”

    江濯哂笑:“我又算哪门子的公子?小成,江七劝你收手吧。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成芫拧眉摇了摇头:“不像你,我却不爱讲故事。赢了我,再说罢。”

    那魔物的手中今夜多了一柄半月弯刀,在成芫眸光落下的同时,它就倏然飘身而至,与那日故意为之的狼狈样子截然不同。

    江濯瞬间横起剑鞘格挡,手臂线条紧绷着骤然发力,魔物被这力道逼退一步,他顺势拔剑出鞘,狠厉的剑芒朝着它的脖颈劈下!

    魔物迅疾地往后一闪,胸腔前还是没能避开,暗红的血浆凌空溅落。

    于此同一刹那,成芫捂住唇角,指节间渗出血迹,面色倏然白了下去。

    江濯寒声道:“庄霖呢?”

    成芫咧嘴一笑,齿间都是血沫:“人都说疏不间亲呢,七哥,这么在意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陌路人?”

    江濯冷冷地盯住他的眼睛:“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我对你又称得上有几分了解呢?”

    ——

    庄霖睁开眼时,第一眼就看到手腕间的缚灵索,他垂头自嘲地哂笑,天道有常,如今是他沦落到了这个境地。

    他勉强站起身,没了灵力支持,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比平时更要苍白几分。踉跄着走了几步,撑着窗台边急促地喘息不止,眼前又是一阵阵的模糊,心中却更清明了几分。

    果然如此,这幻境再是逼真也有疏漏。没有什么精心编织的梦境,能够一边完美地复刻现实,一边又让现实中人所受的影响完全无法深入梦中。

    从那夜的灵堂,到七日前的广安堂、齐公子病室、怡春楼,甚至是最寻常的卧房中——有人在用种种气味掩饰着什么?

    破局的关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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