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掀开了床帘,庄霖恍惚间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以为是自己在浓郁的药气之中有些眩晕,于是并未在意。

    江濯看到了大公子的情形,虽然早已有所预料,但还是深深蹙眉,余光见庄霖和陆协风的脸色也是微变。

    只见齐延祯裸露在衣袍之外的皮肤都已经胀破流脓,遍布着翻出皮肉的伤痕,连衣襟上也沾满了脓血,皮肉和衣物粘连在了一起,恐怕他身上被衣服遮蔽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令众位名医束手无策的,果然不是寻常的病症。

    齐延祯现今只剩下如游丝一般微弱的一口气在,堪堪被最珍稀的灵药吊着。看来他已经很难再清醒过来,不知灵台是否还剩一丝清明。

    庄霖不由地想,身患这样的病症,他即使能够醒来,怕也只会徒增痛苦。

    江濯见几人的面色都不甚好看,于是说:“齐公子的病情我们已经知悉,我们不如出去再谈。”

    掀帘走出门外,虽然空气中仍然有散不尽的草药的苦涩气味,但所有人都不觉松了一口气。

    江濯见庄霖面色泛白,于是与他一起走到屋门前空气流通处才道:“庄少侠怎么看?”

    庄霖神色凝重:“不好说,怕是……”

    江濯带着两人避开了旁人,用仅能三个人听到的声音:“并非寻常病症,又不像中毒那样简单,否则有这么多名医在此,哪里还需要向诸仙门求助,让我们来插手?据我方才所见,这恶疾恐怕是诅咒所致,倒像是引血之咒。”

    陆协风愕然道:“那是什么?”

    江濯解释说:“传闻中,那是极为古老又高深的一类诅咒,在这世间又久已失传,难怪这里这么多医者都束手无策。”

    庄霖拧着眉补充道:“这类阴毒的咒法大多是邪修所为,相传引血之咒也会反噬施咒者本身,虽然不至于承受同等程度的伤害,但看齐公子的情形,那施咒者也不会好过。”

    “那这恶咒还有解法吗?”

    “十数年前的正邪大战后,那些邪修的典籍与魔窟一同被焚毁,无论是施咒之法还是禳解之法,这世上本应该早已无存。就算是我的师父……”江濯顿了顿,临时决定给他老人家留些面子,“倘若我师父他老人家在此,没准能为齐公子延命数十日,可惜我学艺不精,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江濯又对陆协风道:“劳烦你告诉那位接待我们的道友,我们并不知禳解之法,想来山庄中人也已不抱太大希望了。”

    陆协风有些垂头丧气的:“唉,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好,我去对他说。”

    庄霖的脸色恢复了些许,倚着门扉兀自沉吟。江濯靠近他,低声道:“齐公子既然不是要我们救他的命,那大约就是想要我们为他找出真凶。”

    庄霖垂眸道:“看来只有我们回到了七天前,曾经历过齐公子死后那晚灵堂的怪事。”

    江濯抱着臂轻笑:“时间逆转之说,你信吗?”

    庄霖眸光沉静,唇角挑起的弧度略带着讥诮:“恐怕此时,有人要我们不得不信,也不能不见他想要我们看到的景象。”

    江濯:“不错,虽然这时间倒流之说,我也未敢深信,不过竟然连那邪修的血咒之术都能重现人间,眼前的一切是什么人设的迷局也未可知。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我们等到七天之后,再去灵堂会会那怪物。”

    庄霖无奈叹息:“我们当时还是太轻率了,那背后操纵全局之人不是那样好对付的。”

    两人的谈话突然被内室的一阵骚乱打断,只见有几位仆人神色慌张地出来呼喊,外间等候着的医者立刻起身,随他们走进了内室。

    须臾之后,侍女们扶着一纤瘦女子从内室出来,还有贴身侍女匆忙间不忘为她用团扇遮面。

    “是少夫人刚刚哀戚过度,又昏倒了。”一名医者捻着须叹息道,“不久之前少夫人曾服下砒霜,立志要随公子一同去了。唉,从那之后少夫人的体质就一直不好,又日夜操劳,亲自看护。”

    江濯转向庄霖说:“你怎么看?”

    庄霖的目光随着一干忙乱的人们移向门外,淡淡道:“夫妻情深感人。”

    江濯忍不住笑道:“怎么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冷情,好好的话在你口中都变味了。”于是揽过他的肩膀,“走,既然来了一趟我们就不能白来。”

    庄霖一时分神没能躲开,蹙眉看着那环着自己的过于不气的手,奈何对方太不识相,无奈道:“去哪里?”

    “我还是觉得方才那老翁所说有些古怪,不如我们……”

    两人将要离开院落,却见到二公子齐延镜正亲自拿着几包草药到此,正巧遇到少夫人已被人扶上轿子准备离开,齐延镜眉目间隐隐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方才负责接待的侍从迎了出来:“二公子,您何事至此?”他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防备。

    齐延镜倒是好脾气,没在意对方的冷淡:“这是我为兄长寻得的灵药,还愿阁下替他收下。”

    “多谢二公子挂念,若无它事,屋内此时忙乱不便接待宾。”侍从脸上写满不信任,即使接过那灵药,也显然不会使用。

    二公子脸上有几分尴尬:“替我向大哥问好,我就不进去了。”说罢就作揖离开。

    江濯脚步一转,对那名蹙眉立在当地的侍从道:“二公子亲自送来的灵药,可否借在下看看?”

    那人脸色稍缓:“当然。”

    江濯一一解开草药纸包的绳线,仔细地翻看过,庄霖也走到他的身边:“我不通医道,你看这灵药有何问题?”

    “毫无问题,确是名贵药物。看那二公子穿着也不甚奢靡,而这灵药恐怕价值不菲,说得倒也像是情真。只是……”江濯语气一顿。

    庄霖:“连我们都能看出来,那大公子显然已经药石罔效,他费心送这些灵药又能有什么用?”

    江濯轻笑:“对将死之人自然无用,可对其他人来说毕竟是难得的灵药。看来再待在此处也不会有什么发现,我们也走吧。”

    庄霖看着他走的方向不对:“我们不是要去那灵堂吗?”

    “跟我来吧,放心,对查清真相定会有帮助的。”

    庄霖随着他一路走到山庄门前。

    江濯回首轻蔑笑道:“百年显赫的洗剑山庄,如今却无一丝人气。每个人都神神鬼鬼的,活得像魑魅魍魉。什么‘宗子’、‘嫡子’之争的又最最无趣。”说着又对庄霖挑眉道,“都不及庄卿一分有趣。”

    见庄霖面色冷淡作势要走开,江濯连忙拉过他:“不觉得里面闷得慌?走,哥带你去个有人气儿的地方。”

    庄霖听到那个自称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就没甩开他的手。就被他拖到上午的集市,现在正是一日之间最喧嚣的时候。

    江濯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还在不在……”他一面穿过人群,一面环顾周围,忽然喜形于色,“喏,竟还开着!”

    庄霖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原来是小巷边上极不起眼的馄饨摊子,不禁疑惑地:“不是已经用过早饭了吗?”

    “老板娘,两碗馄饨。”

    江濯替他拉开椅子,按着他的肩让他落座,一面抱怨说:“你说那清清白白的米粥也叫饭么?我总觉得你们正派仙门的弟子怕不是都靠一口仙气儿吊着。”一面又殷勤地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桌前。

    瓷勺碰到碗边发出清脆响声,他的眉眼一弯:“尝尝,哥不会骗你。”

    庄霖闻言一怔,望着眼前蒸着热气的馄饨有些出神。

    江濯还当他吃不惯路边小摊,于是像哄孩子一样:“乖乖吃完,才有力气查明真相是吧?”

    庄霖试探着咬了一口,被烫到了舌尖,水汽蒸得眼睛有些睁不开。眼前此景熟悉,但细想来竟然已经是近十年前经历过的事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像今天这样,坐在市井间最平常不过的一个摊子上,像最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一样,用过这最寻常不过的一餐。

    ——

    “到了。”

    庄霖望着眼前怡春楼的匾额,目光幽幽地望向那大大咧咧如走进自家家门一般的人。

    “还在门口愣着做什么?”江濯回首揶揄地笑他,“你可别乱想啊,我们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庄霖面色有些不悦地跟在他的身后,被楼中脂粉气和酒气熏得忍不住掩了掩鼻。

    只听一声清脆的娇音:“郎君。”只见一名二八芳龄的女郎抱着琵琶从舞台方向走来,脸颊微红地对着两人福了福身,“郎君难道是与人有约么?”

    江濯颔首笑说:“我想找商姐姐,劳烦你替我带路。”

    “好说,郎君随我这边来。”

    两人跟随在纤瘦女郎的身后,庄霖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看来江兄在此地有不少熟人?”

    江濯忍住笑,心中想他这就好像是在……吃醋?嘴上却万万不敢这样说:“稍后你就明白了。”

    女郎替他们推开门扉,就退到一旁。

    只见屋内商玲珑正坐在桌边,面前摊了满满一桌的信笺,正在翻翻找找,见来的竟然是两人,不觉微微一愣,轻轻“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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