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驿站门外。

    等了一个上午,众人留在城镇外栈的马匹总算被那里的伙计牵了送来了,也是为了防止从山间经过再有什么意外,所以特地叮嘱了伙计不要从山上过。前去接应小伙计的修士与他一路绕行,才耽搁了这一上午的功夫,一行人终于启程上路。

    陆协风牵着缰绳,四处望了望,疑惑道:“江兄上哪去了?”

    萧邈下颌点了点不远处杨柳树荫下:“与那位灵墟山弟子在那边呢。”

    陆协风奇道:“他们何时这么熟悉了?罢了,误会解开就好。”

    三月的杨柳尚未成荫,春日明丽,昨晚半夜的寒意已经散了大半,道路上只剩薄薄的零星残雪。被马蹄踏过,更不剩些许。春雪初晴,空气中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和湿润,众人不像赶路,倒像是在游春。

    江濯跨在马上,轻夹马腹走近庄霖,侧首笑着向他递过一个酒囊:“上好的春泉酒,那店家老翁欺负小毛头们不识货,还不肯拿出来呢。我磨了他许久,特地讨来向你赔罪。”

    庄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却没有接过,而是淡淡地推辞:“可惜在下不会饮酒,枉费了江兄一番好意。”

    江濯又一次被他辞谢过后也不恼,而挑眉道:“你不饮酒,这一世可少了好大的趣味。”

    庄霖淡色的唇不带温度地微勾了勾:“倒也未可知。”他未再戴昨日的那斗笠,乌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即使阳光笼着他细软的睫羽,也没给这张神情淡漠的脸带来什么温度。

    江濯仍然不依不饶:“庄少侠这却不懂了,岂不闻‘三杯通大道’之语?”

    庄霖轻微一哂:“这么说来,若有机会在下也应醉一场,顺带着借此叩问那酒中大道。”

    江濯似是不经意笑道:“大道何在,这世间之人谁又可知。至少醉后暂时不必像这么紧绷着,多累。”

    庄霖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抬眸望向他,阳光下庄霖的瞳仁有种温润剔透的光泽。

    江濯想,就如镜中花影,这副美貌都只是表象而已。而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令人捉摸不透,又或许如人说的“美人无情”,那美人似的皮囊之下就没有一颗心呢?

    江濯垂首一笑,不再与他言语纠缠试探,走了开去。

    庄霖却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

    众人抵达云州城外时已经接近傍晚,陆协风吐了吐舌头:“还好城门尚未关闭,只是今天再赶去拜访洗剑山庄,却不是人之礼,我们不如先在驿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去登门拜访不迟。”

    众人见云州城中繁华热闹,即使接近日落时分,街市上仍然商人市民来来往往,不绝如缕。少年心性,既然到了此地,当然要体会一番这里的民情风物,哪里会急着去历练除祟呢,于是纷纷应是。

    众人在店放下行装,就都待不住了,又三三两两地出门四处玩闹。

    江濯没有与他人同行,独自走在阔别多年的十里长街上,心中微微感慨。

    他回到曾经居住的民坊中的小巷深处,见“慈幼堂”的匾额早已经不知所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门扉也上着锁。虽然他早已经预感再回来会看到如此景象,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就连再看过去常常跑进去混完混闹的隔壁小院,也已经楼去人空。

    他这才对十数年的光阴会在人世留下怎样的痕迹有了几分实感。

    故人不在,也就没有归处可言。

    他理了理心情,想,不管怎么样,故人还是要寻的。

    他走出小巷,街市上的热闹与方才的冷寂败落不像是同在一个尘世。而这街上最繁华热闹之处,莫过于怡春楼了。其他店铺将要关张之时,这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场。

    “郎君看着面生。”迎上来的年轻女郎嗓音娇软,亲昵地要挽着他的手臂,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女郎便娇嗔道:“怎么如此见外,郎君可是有约了?”

    江濯摇了摇头,温和含笑道:“劳烦姑娘,我是想要寻人。不知商娘子可还在此处?”

    女郎一怔:“你竟要找商姐姐,她自然还在的。”说着上下打量这年轻的小郎君,蛾眉轻拧,灵动的眼瞳中似乎写着“看不出来这人竟然有如此嗜好”。

    江濯眨眨眼,想她大概是误会了,等不及他开口解释。那女郎像是已经自行领会了,道:“郎君随我进来,不知商姐姐此时是否有空,你先随我来楼上等着罢。”

    江濯想起当年商娘子的爆炭脾气,不知这么多年来变温柔些没有,若此时误会来者怀着轻薄之意……他眼皮不觉跳了跳。

    江濯跟随着她走进楼中,一阵甜腻的香粉气扑面而来,他不禁皱了皱眉。一楼舞台上管弦呕哑,正唱着离人惹人断肠的爱恨悲欢。他不懂那深入肺腑的爱恨情长,只觉得曲词虽然华丽凄艳,却很空洞。

    他微叹了口气,这里倒是一直都是老样子。

    那女郎转身唤他,宛然一笑,有着弱柳扶风的风致:“郎君且在此稍候,奴这就去……”

    她的话说到一半,软语娇音却被“啪”地一声清脆声响打断。她脸上柔软的情味顿时散了大半,望向吵嚷起来的方向,拧眉道:“怎么又是那人。”

    江濯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一名女子抱着琵琶,一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眼眶通红却含着泪不肯往下掉,她面前一位锦衣男子口中骂骂咧咧不止,还想要上前再拉扯,而一少年张着双臂上前拼命阻拦。见此景象,江濯不由地眉头一皱。

    那少年毕竟瘦弱得如竹竿一般,虽然咬紧牙关像是困兽挣扎,但还是被男子一把掀倒在地,男子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凭你也敢拦老子?”

    其他女郎见势不妙,纷纷上前劝阻,可男子怒火攻心哪里肯听,怒喊几声“滚”后,又要上前一把抓住那被逼退到角落的女子。没想到,最后关头却被人拦下。

    江濯劲瘦的指节攥紧他的拳头,哂笑道:“都是来玩啊,这你情我愿的事,强求又有什么趣味?”

    “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老子做事?”锦衣男子怒火中烧,一挣之下,竟然没能挣脱开,只见对方仍然含笑自若,从容而立,心中不免有些忌惮,强撑着面子道:“你是什么人要管这闲事!小子也不想想洗剑山庄你得罪得起吗?你若现在松手滚开,我就不与你这毛头小子计较!”

    江濯摇摇头:“这位大可不必这样轻易动怒啊。你若现在滚出去,我便也不与你计较。”说着面上仍然带着笑,只是握着他的拳头渐渐收紧,看着他额角渐渐渗出冷汗,不堪疼痛的模样,不禁疑惑道:“洗剑山庄竟有你这样的庸才?不会是冒充的吧。”

    说罢轻轻一推,那人趔趄着后退几步,腰间猛地撞在了木制围栏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心中震怒已经一多半化作了忌惮,道:“你、你……”

    只见有人拨开人群赶来:“官麻烦让让,借过。”来人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她保养极佳,秀眉乌发,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绰约风姿。

    她见那被调戏的女子含泪带泣地立在一边,于是忙问她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有些瘦弱的女郎嗫嚅道:“商姐姐,又是他……”

    商玲珑抬头见又是此人,脸上又带着醉意,心中已经明白,正想此事该如何善了。

    可还不等她再上前劝解,那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嬉笑着瞧好戏似地看他这副狼狈模样,于是面子也挂不住了,狠狠道:“你给我等着!”便拂袖而去。

    江濯抱臂站着,回应道:“等着等着,可别找错人了。”

    商玲珑柳眉一蹙,心想这股子有点欠的劲儿怎么这样眼熟呢。只见那挺拔如松的年轻男子转过头来,倒是先冲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弯眼一笑,俊逸的眉宇间带着几分熟稔的亲近:“商姐姐,不记得小七了?”

    商玲珑一愣,不由地上前几步仔细辨认:“你难不成是……江七?你不是随师父学艺离开云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说着她又惊又喜地笑弯了眼,眼角显出脂粉难掩的细微纹路,毫不见外地拍着这已经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青年的肩膀,“江七都长这么高啦,难怪我们都老了。”

    那哭泣的女郎已经抹干了眼泪,也上前道:“商姐姐,这位侠士是?”

    商玲珑难掩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恍如隔世之感,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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