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周思楠来到“超哥手工水饺”。
天将大雨,暗蓝色的天幕上,乌云聚集着翻滚着,那模样甚是狰狞。周思楠庆幸自己赶在大雨到来前到了目的地。此时晚餐高峰已经过去,饺子馆内只有数名食客,一首通俗歌曲正以不大不小的声量播放着。
昨日一去不复回,开心比什么都贵。
覆水不能再收回,桃花谢了有玫瑰。
人生几十年总会有风雨来陪,潇潇洒洒赴会今不醉不归。
往事后不后悔慢慢去体会……
这就是快意。
周思楠在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下。
老板超哥丢下一切来找她,“又来等耿冰川下班?”
“是了。”周思楠支着下巴看他。“顺便见见你,跟你唠两句。”
“你俩在我这见得够勤的呀。”超哥打趣。“为啥呢?”
周思楠没好气地说:“他总是没完的加班。就算我厚脸皮约他在别处见面,他也没有时间赴约。”
“女追男隔层纱,在你这里好像不成立。”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实话,你觉得你俩可能吗?”
周思楠微眯着眼,“你什么意思?”
“这不明摆着的嘛。”超哥摊摊手。“你俩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就算两情相悦,你家里能同意?”
“你这阶级思想恁地严重。现在是社会主义中国,大清早亡了。”
“贫富差距还在吧?”超哥成心泼她冷水。“思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耿冰川肯定也知道,所以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思楠知道他说的都对,无能为力地瞪着他。
“唉!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啊!”
这家伙。周思楠白他一眼,忽然问:“超哥,能聊聊你自己吗?”
“你今天开车来的?”超哥反问。
“没开,限号。”
“没有其他座驾了?”
周思楠摇摇头,“我不是个浪费的人。”
“有腔调,我喜欢。”超哥竖起大拇指。“既然没开车,那能跟超哥喝两杯不?”
“这有什么问题?”
“我这里没有好酒,二锅头行吗?”
“我不讲究这些。”
好酒她还不见得多?有什么好稀罕的。
超哥听很是满意,他取来一支蓝瓶红星二锅头和两只杯子。
“放心,浅尝即可。”超哥给她倒酒,瞅了一眼窗外阴郁的天空。“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周思楠莞尔,举起酒杯浅尝一口说:“超哥,我总觉得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都四张了。这岁数,谁没点可说的事情呢?”超哥也喝起来。
“超哥,你一直经营饺子店吗?”
“没有。”超哥放下酒杯。“前两年才干起来的。没想到,竟然做得不错。”
“以前做什么?”
“在软件工公司做项目经理,我大学是计算机专业的。”
周思楠目瞪口呆,“你这改行可够大的。”
“人生充满变数。”超哥说。“我虽然做了十来年软件开发,但其实都是混日子,越做越没意思。后来迷上炒股,于是干脆辞职回家和老婆双双炒股,专职炒股。”
周思楠一愣,“超哥,你结婚了?”
“离了。”他说。“可谓合也炒股,分也炒股。”
“怎么说?”
“我老婆,当然了,前老婆。”超哥又喝起来。“当初她看上我,就是因为我炒股不错,有发大财的可能。那个时候我也确实在股市上赚了一点钱。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业余玩玩小有斩获,可一旦成为职业,立马现出原形。”
周思楠点点头,“兴趣和当行是有差别的。”
“就是这个意思。”超哥笑了。“炒股也是如此。回家专职炒股后,一开始确实挣钱了,但是这点胜利却冲昏了我们的头脑。我俩原来有两套房子,一套自住的婚房,另有一套小户型。我们把那个小户型卖了,拿到了二百多万,再加上丈母娘家拆迁得来的二百多万,刚好五百万。我们就这样奋不顾身地杀进a股。”
“你们这根本是赌徒心态啊!”周思楠没想到他们如此疯狂。“超哥,这是哪一年的事?”
“2015年。”
果不其然。
2015年a股之惨烈,很多人至今都心有余悸。
“看来也不用我解释了。”超哥苦笑。“我们亏了一大半的钱,一直被套着。我老婆熬不住了,2016年和我提了离婚。我理解她,所以也不怪她。我把股票割肉全出了,把她父母的那二百多万凑够了还回去。其他的该怎么分怎么分,就这么离了。”
周思楠唏嘘,同时佩服起父亲周成岳来。
周成岳有意栽培她,他常跟她谈a股,分析各种迹象,提前预测到了风暴。当时周思楠听归听,心中不免认为父亲在吹牛。直到后来股市大跌,她这才见识到她老子的能耐。
“讽刺的是,我们买的股票一蹶不振,这几年都没涨回来多少。”超哥十分自嘲。“反而当初卖掉的那套小户型,到现在为止涨了近30。你说,我们当初瞎折腾啥呢?”
周思楠点点头问:“超哥,你后悔当初炒股吗?”
“有时候后悔,有时候不后悔。”超哥给自己倒酒。“不过,有件事我是很庆幸的。”
“愿闻其详。”
“幸好那些股票都是老婆选的。”超哥哈哈一笑。“否则就算我把自己给剁了,她都不消气。”
周思楠竖起大拇指,“我要是你老婆,五百万全赔了我也不离。”
“你那是不差钱,所以说得轻松。”
周思楠不好意思了。
她又问:“超哥,你现在还炒股吗?”
“不炒了,金盆洗手。”
“接着就改行了?”
“没有。先是闲了一段时间,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超哥自顾自喝着。“后来我父亲说,要不你开家饺子铺吧?我们家在东北就是开饺子铺的,家传的手艺没得说,只是我看不上这种营生。现在炒股亏本,又不想回到原来的公司,听到我父亲那么一说,干脆就开了饺子铺。没想到,生意挺不错。”
周思楠点点头,“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
“那可不?我还正琢磨着开个分店呢。”
周思楠笑了,“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真应该来听听你的故事。他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哪天叫他来店里,大家伙认识一下。”
“没问题。”
“唉呀,我该滚去下饺子了。”超哥对店门口扬扬下巴。“你的心上人到啦。”
周思楠马上望向门口,果然看到了耿冰川。
他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愣是将这标准的码农打扮穿出了小说男主角的气质。只是他眉间的忧愁像月亮上的暗影,似乎永远无法抹去。
他快步朝她走来,“对不起,思楠,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和超哥聊天呢。”周思楠哪里舍得生他的气。“没想到他原来也是做软件开发的,难怪你俩这么投缘,原来曾经是同行。”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定位,这是需要时间的。”
“你呢?”周思楠反问。“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吗?”
耿冰川迟疑片刻说:“其实,我今天刚刚离职。”
周思楠十分意外,忙问:“为什么辞职?”
“想换一种生活。”他淡淡地说。
“怎么今天都是这样的消息?”周思楠觉得好笑。“先是秦涛跟我说他要下乡,你现在又说辞职。”
“秦涛要下乡?”他好不意外。
“上次福利院的课上砸了,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周思楠说。“他认为自己太不接地气了,干脆一步到位,愤而下乡。”
“他能这么做,挺难得的。”耿冰川笑了。
“就让他好好感受下什么叫黄土朝天吧!”周思楠如看好戏。“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
耿冰川不置可否地微笑。
这时候,饺子上来了,他慢悠悠地吃起来。
周思楠发现他的吃相很好看,这使得她又为他的出身鸣不平。如果他也有秦涛的出身,那该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人不能选择出身,有时候,这真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边。
苏晓舒适地窝在卧室的沙发上读《庄子》,刚好读到那篇《应帝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秦复悄悄走到她身后,扶住她的肩膀,“在读想什么书?”
“《庄子》。”
苏晓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书,挨着她坐下。
“……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他轻轻念着。“你看,凡事还得顺其自然吧?”
苏晓点了点头。
他将书还给了她,“怎么想起读这个?”
“前阵子和你提起过《庄子》,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苏晓翻着书。“我想把《庄子》的一些故事画成儿童绘本,向小学生推广。”
“立意是什么呢?”
“庄子的故事颇有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
秦复一听来了兴致。
他拿掉她手中的书,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跟我讲讲,都是哪些故事?”
苏晓悠悠地说:“有一种栎树,由于材质特殊,不适合造船,也不适合做梁柱或任何器具,可以说是毫无用处,因此无人砍伐。也正因为无人砍伐,它得以保全自己,长得又高又好。”
秦复“嗯”了一声,在她的脖颈摩挲着。
“还有一个叫支离疏的人,身体虽有严重的残疾,但也能靠给人家缝缝补补养活自己。因为残疾,躲过了征兵。当政府发救济粮的时候,他又因为残疾,领到的柴米比别人的多。”
他没说话,仍在摄取她的气息。
“这支离疏和那栎树一样,因为无用而保全了自己,这便是无用之用。”苏晓感慨起来。“但是有用的东西呢?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她感到秦复好像点了一下头。
“当下这个社会竞争激烈,所有人都在你追我赶,一刻不敢放松。有新闻说,中小学生的抑郁率已经高于成人。”
秦复又“嗯”了一声,他热烈的呼吸让苏晓又麻又痒。
她忍耐着说下去:“如果孩子能读读《庄子》的故事,兴许他们的思想能开阔起来。遇到挫折,比如成绩不理想,达到不大人的期待,他们能想开,不会走进死胡同。”
苏晓停下来等待秦复的看法。哪知道他不发一语,反而在她的脖颈上啃咬起来。苏晓受不了这又痛又痒的感觉,推了他一下。
“秦复,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苏晓气结。
她想挣脱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了,“别跑,你还没讲完呢!”
“你又没在听,我还讲什么?”
他哈哈一笑,“逗你呢,我哪敢不听?”
她不信,“我刚刚都讲什么了?”
“栎树,支离疏,山木,膏火,桂,漆……”他一样没落下。“反正就是要鼓动人家小孩子不求进取,因为没用也是用嘛。”
苏晓忍无可忍,捶了他一下的胳膊,他却开怀地笑了。
“晓晓,你的想法很好。”他总算认真起来。“你且好好构思,我来联系文学院的教授为你做顾问。”
苏晓终于绽放笑颜,秦复也终于放开她
他打量着她说:“看看这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模样。你现在可是孕妇,虽然孩子不折腾,但是你也不能太拼命吧?”
“多少女人怀孕的时候仍挤公交地铁,上班上到临产。”苏晓说。“我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何辛苦?”
他笑了,抚着她的长发埋怨起来:“如果秦涛也像你们娘俩这么让我省心就好了。”
苏晓忙问:“他怎么了?”
“他竟然跟我说,他想下乡。”秦复很没好气。“我和蕴华在山里有一些希望小学,他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这件事情,你知道吧?”
“上次晚宴,谢小姐跟我说过。”
“这小子怕我不同意,想求你吹枕边风。是这样吧?”
苏晓努努嘴,“太看得起我了。”
“你这小丫头。”他捏捏她的面颊。“福利院的课是怎么回事?我还没问过他呢。”
苏晓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他这是重演了你的经历?”秦复皱眉。
苏晓不服气了:“我可没凶人家小孩子。”
他忙说:“是,你做得比他好。”
苏晓笑了,接着说:“他当时瞪那个孩子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强势,与你如出一辙。”
秦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觉得他下乡的想法怎么样?”
“他想换个环境,以实现自我的突围,就像王阳明‘龙场悟道’。”苏晓说。“只是山区条件艰苦,我担心他未必吃得消呢。”
“是了。”秦复叹息。“中国的山区,局外人看来皆可入画。但若不是身在其中,根本不知其艰辛。”
“确实如此。”苏晓说。“某年大学暑假,我和思楠参加志愿者活动,去过四川的贫困山区。略有体会,记忆深刻。”
他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你们两个真不一般。”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好娇气的。”苏晓说。“思楠就很难得。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去到那样落后的乡下,虽不习惯,但也没有喊苦喊累。”
“难怪她瞧不上秦涛了。”秦复苦笑。“和她相比,秦涛就是个娇滴滴的公子哥。”
苏晓忙说:“秦涛也很好啊。只不过圣人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秦涛‘文’是足够了,就是少了点‘质’。”
“这也是没办法。”秦复叹息。“我也不是没想过让他吃点苦头,但是每当有这种想法,晚云就百般劝阻。她怀秦涛不容易,所以格外溺爱这个孩子。而且就我们这个圈子来说,孩子们只要不沾脏东西,不搞花边新闻,那就谢天谢地了。像秦涛这样的,简直就是珍惜动物。所以他虽然娇气些,但我也不忍心苛求他。”
“我看得出来,秦涛颇受长辈们喜爱。”苏晓这是真心话。
秦复忽然问:“当初思楠和你去山区,她家里不阻拦?”
“她先斩后奏,到了那边才跟家里说的。”
“厉害。”他慈爱地笑了。“她的父母是什么反应?”
“梁阿姨哭天喊地。”苏晓苦笑。“周叔叔却是很高兴,直夸她了不起。”
“他放心他的宝贝女儿去那种地方?”
“周叔叔有意栽培她,很是鼓励她参与这些活动。”苏晓是很佩服周成岳的。“再说这是团体活动,一大群学生和老师跟着,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秦复痛下决心地说:“我不能太溺爱秦涛了,起码他不能输给思楠。”
“你可得慎重。”苏晓莞尔。“我刚才那番话都是激将法。”
“你想帮秦涛,又知道我舍不得他吃苦,这才绕了这么个弯子。”他摩挲着她的长发,“晓晓,难为你了。”
“如果秦涛真去了,你可要作好安排。”
“放心吧。”
苏晓嫣然一笑。
她搂住他的脖子,他也自然地俯下头去探索那甜美与芬芳。
窗外的景色也旖旎起来。
大雨已经变成小雨,丝丝缕缕地飘荡着。天上的云层莫名地变成了蓝紫色,一弯明月从云后探出头来,给云层镶上了浅浅的银色轮廓。慢慢地,月亮的银辉渲染那些雨丝。这些温柔的银丝给都市的霓虹披上薄纱。
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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