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苏晓来到李求安指定的地点——石磨屯。
坦率地说,苏晓原先对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好感。但当她置身其中,真正被那种喧嚣与混浊的气味包围时,她竟然感受到了某种生活的真实。
是的,真正的生活绝不由云端上的富丽堂皇代表,它更属于石磨屯这样的人间烟火。在这里,人们不假修饰,素面朝天地为生活奔波,不带一点矫情。似乎在他们眼中,石磨屯永远存在,他们的奔波也永远不会停止。
然而有些细节还是提醒着人们,时代的变化已然开始,比如眼前这个便民超市。
“您到了那个路口之后,一定能看到这个便民超市。”李求安在电话中如是说。“它的招牌很显眼,我在那儿等您。”
超市的招牌是红底黄字,确实显眼。因为拆迁已然启动,超市已停止营业。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和玻璃门从内部用纸糊上了,像一个封闭了内心的人。
苏晓站在玻璃窗前,等待着李求安的到来。
狭窄的街道上,各色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对她投上好奇的一瞥:这是里来的外人?她还戴着口罩呢,是嫌弃这里脏吗?那她来这边做什么……
苏晓有点无所适从。
这时候,有人在身后唤她。
“苏作家。”
苏晓回头,就这样见到了李求安。
一种由虚幻走向现实的感慨油然而生,就像她初次见到秦复。
李求安也不平静。在他苍老的眼睛里,有喜悦,也有其他不能分辨的情绪。人还是在广州时见到的样子:一头白发剪得很短,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穿着蓝灰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黑色布鞋。双手空空如也,似乎在证明他不是危险人物。
苏晓摘下口罩,快步走到他面前说:“您好,李先生。”
“您好,苏作家。”李求安露出亲切的笑容。
“叫我苏晓就好。现在我要把口罩戴上,您能理解吗?”
苏晓并不认为自己名气有多大,石磨屯这个地方也不太可能有她的读者,但鉴于今天情况特殊,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李求安点点头,他问:“我想带您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可以吗?”
“好。”
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就这样,李求安带着苏晓走出石磨屯,穿过一道防护林,来到一条河边。
准确的说,这是一条水渠。
渠对面是一片新开发的高端楼盘,均价七万。因此,石磨屯以后的身价可见一斑。一边是石磨屯这样脏乱差的城中村,另一边是现代化的高档社区。这条水渠就像是一条新旧时代的分界线。可惜,这样一条意义非凡的水渠却是干涸的。渠内长满杂草,开着些许无精打采的黄白小花,更显得水渠之破落。
渠边无人遛达,休闲步道上的几张长石椅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寂寞。
为什么是寂寞?
一个人,没有爱过,叫孤单。爱过了,就是寂莫。
李求安指着路边的一条长石椅问:“去那里坐坐好吗?”
苏晓当然说“好”。
李求安先用纸巾把长椅擦干净,然后才请苏晓坐下。苏晓对他那种近乎毕恭毕敬的态度大为不解,但也照办了。
两个陌生人并排坐着。他们并没有马上交谈,而是打量起对方。
由于距离较近,苏晓以得清晰地观察李求安。
不得不说,同样是五十几岁,秦复养尊处优,气宇轩昂,整个人是发着光的。而李求安呢?从他目前的轮廓推断,年轻时也是英俊的,但如今只剩沧桑与落魄。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纹路十分深刻,皮肤干枯而黝黑,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应该就是俗话说的“老人味”。
这种味道,外人闻得出,老人却不自知。关于这气味如何形成,也是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卫生问题,有人说是慢性病的副作用,有人说是某种物质的分泌,更有甚者说,这是蛋白质开始腐化……
苏晓觉得没有那么复杂。
人老了,一切都会变化,气味也不例外。但她也发现,周成岳和秦复并没有这种味道。看来,极致的养尊处令他们避免了许多不堪。年岁越大,金钱的力量越是明显。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一种纯粹的客观感受。苏晓本人并不介意这种气味。如果她的父亲能活到这般岁数,即便他比李求安再衰老不堪一百倍,也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爱。
衰老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不是过错。
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个过程,就像她的父亲……
苏晓恻然。
她问李求安:“李先生,您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我叫李求安,原来在广州的一个小区做保安,现在不干了。”他倒也痛快。“我读过你的绘本,就是那本《遥远的天际》。”
苏晓心里咯噔一下。
那本书的故事可是秦复写的。红色的山丘上,那个黑色的人影向遥远的天际行进,去追寻那遥远不可及的金色光辉……
“你是否觉得,一个保安看你的书不太正常?”李求安误解了苏晓的沉思。
“当然不是。”苏晓连忙摆手。“我的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能被您阅读是我的荣幸。”
“这么说来,我很正常。”
苏晓凝视着他说:“但是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您的反应极不正常。”
“我怎么了?”他的脸色明显变了。
“您当时见到我,就如同见到鬼一样。”
李求安顿时面色煞白。
他又露出了那种极度惊惧的神色。没错,就是周思楠说的“活见鬼”模样。这里四下无人,眼前的老人又这般反常,苏晓不由得心中发毛。
她壮着胆子说:“李先生,您确实怕我。”
“你很聪明。”李求安苦笑。“我这也是废话,不聪明怎么当作家?”
“李先生,您认识我吗?”苏晓问。“我指的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李求安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
“这怎么说?”
他陷入沉默,显得很挣扎。
苏晓不忍心逼他,她换了一个话题:“您是怎么知道我工作室的地址的?”
“当你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总会有办法的。”他十分感慨。“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困难都难不了你。”
苏晓又问:“您为什么送我野姜花?”
李求安又陷入沉默,看上去有点退缩。
然而苏晓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就算不能让他全盘托出,也至少要问出点东西来。于是她直接问他:“李先生,您认识一个叫‘秦复’的人吗?”
“秦复?”李求安脸色骤变。
“是的。秦始皇的秦,反复的复,是个生意人。”苏晓不放过他的任何反应。“原籍宁波,今年五十六岁。”
李求安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这下苏晓知道自己猜对了,李求安与秦复果然相识。她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无言地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
“……李先生,您是认识秦复的。”她的声音也在打颤。
李求安不安地问:“难道你也认识他?”
“他……是我丈夫。”苏晓低声说。
“你说什么?!”
“秦复是我的丈夫。”苏晓不好意思了。“……我们今年5月结的婚。”
李求安僵住了,他像一座雕像似地望着苏晓发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着说:“天意……天意啊!”
语毕,他以双手掩面,大量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
苏晓完小心翼翼地问:“李先生,您这是……”
“我应该早就想到的!”李求安痛苦地抓着他雪白的头颅。“既然我能认识你,他那么有本事,又怎么会放过你呢!”
放过?
苏晓刚想问为什么,李求安却警惕起来。
他盯着她问:“他既是你丈夫,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他不知道我来见您,他连您送花的事情都不知道。”苏晓说得小心。“我是关掉手机偷偷跑出来见您的。”
“要是他在这时候找你,碰上你关机,他会没想法吗?”李求安问。“他可不是一般人,你不好糊弄的。”
“管他呢。”苏晓有点赌气。“反正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李求安突然问:“他原来的太太呢?”
“……病故了。”苏晓答得心虚。
“什么时候的事?”
苏晓更心虚了,嗫嚅着说:“今年二月。”
“秦复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李求安突然十分机敏。
“……两年前。”苏晓无地自容。“我和秦复来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太太仍在。他当时和我说她早已病故。”
“像他的风格。卑鄙,不择手段!”
他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和秦复有着深仇大恨。
苏晓听到丈夫被他人如此评价,心中虽不舒服,但也不敢说什么。
李求安冷不防说:“你喜欢他。”
苏晓措手不及。
是啊,他到这般岁数,见过多少人情世故,她这点心思哪藏得住?
“但是你又背着他来见我。”李求安笑了。“看来,你们两个有点故事。”
苏晓别开话题:“您和秦复有什么恩怨,能告诉我吗?”
他示意她坐下,苏晓照做。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他也坐下来。“让我冷静两天好吗?你不会知道,我今天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苏晓看着他的满头白发与那沧桑落魄的面容,实在不忍心逼迫他。
“好的。”她妥协了。“但是我要提醒您,秦复在找您。”
“我知道他在找我。可惜他找了三十年,还是没收获。”李求安冷笑。“你怎么知道他找我的事,他跟你说过?”
“没有,都是我的推测。”苏晓苦笑。
“你是怎么猜的?”
“我不是在巷子里遇到那个年轻人吗?”她说。“先是您出手相助,后来又冒出两个年轻人来解围,这些您还记得吧?”
“记得,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
“不,他们是秦复的人。明面上保护我,实际是找您。”
“你怎么知道是找我?”李求安很是好奇。
“当时您离开的时候,他们若有所思地望着您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呢。”苏晓回想着。“回去以后,秦复特地问起您这位无名英雄,我认为他的兴趣太大了。于是我推断,他知道您在广州,但不确定具体位置。所以,他给我在广州办画展和见面会,目的就是要把您钓出来。至于我为什么能成为诱饵,恐怕只有你们知道了。”
“哈哈,聪明!”李求安还挺高兴。
苏晓却问:“您并没有到画展来,对吗?”
“我很想去,但还是忍住了。”他十分遗憾。
“但我们还是在小巷子里遇到了。”
“是啊。”李求安说。“那天我正好休息,一时兴起到那边走走,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你。”
“您见到我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再加上秦复方面的异常,我决定找您。”苏晓说下去。“我认为秦复,您,和我,一定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于是你也开始找我?”李求安问。
“是的。”苏晓答。“为了不被秦发现,我很谨慎,但也因为谨慎而毫无收获。直到一个月前,一位朋友带来您的消息,因为她认识您。”
“认识我?”李求安错愕。“谁?”
“您记得王霖吧?”
“王霖?!”李求安愕然。
“就是她。”苏晓笑了。“她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竟然是王霖……”李求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她已经离开广州到了这边,目前在我朋友的公司上班。”苏晓也很感慨。“您看,是不是很巧?”
李求安突然问:“你知道我多少事情?”
“名字,年龄,职业,籍贯。”苏晓如实相告。“当然我也知道,您过去的职业肯定不光是保安。”
李求安不语,他仿佛坠入岁月长河。
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开口:“……苏晓。”
“您叫我晓晓好了。”苏晓微笑。“您和王霖是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
李求安很高兴,忙问:“你能叫我李叔叔吗?王霖也是这么叫我的。”
“好的,李叔叔。”
“好孩子!”李求安的眼睛都湿润了。“晓晓,你很勇敢。”
“我只是在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
“这就很了不起了!多少人穷尽一生,都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李求安很是感慨。“然而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苏晓知道这番话有背后一定有着沉甸甸的故事。
“晓晓,回去吧!”李求安站起来。“我会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你听。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的。”苏晓也站起来。“您现在住在哪里?”
“石磨屯有很多招待所,我随便找了一家。”
李求安边说边带她离开水渠。
他们穿过那道防护林,回到石磨屯离地铁站最近的一个路口。相互道别之后,李求安便消失在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苏晓望着这破落的城中村,突然来了兴致。
她没有搭乘地铁回去,而是在这喧闹的街道信步而行。她慢悠悠地走着,像参观博物馆一样,把这里的每一所房子每一间店铺都仔细观察一遍。
天渐渐地黑了。
她走了很久,很远,最后在一间包子铺前停下脚步,因为她听到铺子里正大音量地播放着一首歌:
远方灯火闪亮着光,你一人低头在路上。
这城市越大越让人心慌,多向往,多漫长……
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场,把前半生的风景对你讲……
苏晓蓦地落下泪来。
她像被这首歌施了魔法似的,站在包子铺前一动不动。铺子临着一条马路,夜色与忙碌使来往的行人无暇顾及那站在路边落泪的人儿。
谢蕴华从车内看到了路边的苏晓,顿时精神了。
今天下午,她接上和秦复吵完架的秦涛去郊区打球,回城时遇上堵车。司机原想抄石磨屯的小路快点回去,没想到这里更堵。
她一肚子火正没处撒呢,没想到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哟,”谢蕴华推推她右边的秦涛。“那不是秦复的小娇妻吗?”
秦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嗯”了一声。
“怎么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还在哭?”谢蕴华饶富兴味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影。“你也是垂头丧气的,不知道秦复怎么样了?你们三个可真有意思。”
“父亲还是那样,对母亲去世的真相守口如瓶。”秦涛十分埋怨。
谢蕴华挑眉,“你还在怀疑他?”
“不应该怀疑吗?”一提及母亲,秦涛就无法平静。“母亲为什么突然放弃治疗?”
谢蕴华冷笑,“难道你认为秦复为了新欢对你母亲做了手脚?”
“谢阿姨,我……”
秦涛说不下去了。
“你怎能对自己的父亲有这种残忍的猜测?”谢蕴华恶狠狠地瞪他。
秦涛说不出话来。
“秦涛,我说过多少次,你要相信秦复。”谢蕴华面若冰霜。“与其怀疑他,倒不如想想那个年轻漂亮的苏晓对你父亲是个什么想法。”
秦涛知道谢蕴华的心思,她从不允许他在她面前说父亲一点不好。
他不禁脱口而出:“谢阿姨,您能做新任秦太太就好了。”
“你小子吃错药了?”谢蕴华微愠。
“我是认真的。”秦涛凝视着她。“原以为妈妈走后,您会和他走到一起的。”
“想得美。”谢蕴华嗤之以鼻。“谁稀罕他呢!”
秦涛苦笑。
谢蕴华太骄傲了。当然,她有足够的本钱骄傲。不过,她这骄傲的样子倒让他想起另一位女孩。不知怎的,他笑了。
谢蕴华当然不会错过他的这个反应:“你小子傻笑什么?”
“没有。”秦涛敛起笑容。“看,车能动了。”
是的,车河终于开始流动了。
秦涛望向前方的路况,谢蕴华则望着路边的苏晓,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那浓郁的夜色之中。
此时苏晓的眼泪也干了,她胡乱擦了几下,接着拿出手机开机。
这一开可不得了,无数条信息轰炸而来。再看看时间,晚上7点30分。算算时间,她已经关机大概七个小时了。
她先跟安妮打电话报平安,再联系周思楠。
“我的祖宗!”电话那边的周思楠激动不已。“你这大半天都去哪儿了?秦先生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苏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去哪里了?”周思楠问。“为什么手机关机那么久?”
“我只是出来逛逛,中途手机没电了,刚刚才在商场充上电。”
“说实话,你到底去哪儿了?”周思楠也不是好糊弄的。
在这个世界上,苏晓最信任,最无须设防的人,就只有周思楠了。
“思楠,我去见李求安了。”
周思楠先是爆了一句粗口,接着大骂:“胆子真大!万一有危险呢!”
“没事,我这一趟很值。”苏晓笑了。“明天上午我会到自得其乐,希望梁大哥和王霖也都在。”
“先别说明天,你现在赶紧回去,路上想想怎么跟秦先生交待。”周思楠千叮万嘱。“对了,进门之前先跟我报个平安。”
“知道了。”
“你这个死丫头,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好的,今天是我错了。”
通话结束,苏晓叫了出租车。
失踪大半天之后,她终于返回那个富丽的住所。
她并没有把握,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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