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晓在满室阳光中醒来。

    不记得怎么回房间,也不记得如何与秦复说晚安,更不记得几点入睡。苏晓只知道醒来时已近中午。她首先想到的是工作,于是痛快起床。然而猛一起身才发现头还晕着,太阳穴也隐隐作痛,她总算见识了酒精的威力。

    她本能地从床头抓过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周思楠的信息:

    “晓晓,速来自得其乐。”

    苏晓一下子来了精神,她腾地起床,飞快收拾好自己。

    出房门的时候,何存知迎面而来,像是要叫她起床似的。

    苏晓忙问:“秦复呢?”

    “昨晚他也睡得很晚,现在还没起来。”

    “不打扰他,让他多休息吧。”苏晓说。“昨晚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何存知不像说假话。“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和思楠一起吃午饭。”

    “要帮你叫车吗?”

    “我已经叫好。”

    “好的,路上小心。”

    苏晓匆匆而别。

    十分钟后,她坐上了出租车。车内凛冽的冷气让她完全恢复了清醒。

    昨晚与秦复的交谈言犹在耳。尽管是酒精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但她对秦复说的都是实话,包括对他的许诺——不再对他怀抱着不必要的好奇心。她只要他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要重要。

    然而现在,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苏晓一路思量,很快便到达自得其乐工作室,见到了周思楠和出差了一个星期的梁自得。

    “晓晓,昨晚没睡好吗?”周思楠看出了她的异样。

    “加班睡晚了。”苏晓搪塞完,看向了梁自得。“梁大哥,辛苦了。”

    “不苦。我这趟出差收获不小。”梁自得倒是很高兴。

    “愿闻其详。”

    梁自得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苏晓:“看看这个。”

    苏晓眼睛一亮。

    她激动地接过袋子,从里面取出两张证件照和一张a4纸打印的资料。证件照非常清晰,没错,就是他,那位巷子中偶遇的老人。

    天啊,还真把他找到了!

    “他叫李求安。”梁自得介绍着。“安徽人,今年五十六岁。早年丧偶,没有子女,一直独身。两年前来到广州做小区保安。但他并不住在遇见你们的那条巷子附近,而是天河区的一处保安宿舍。由于我们地点判断有误,开始还真不好找。”

    “那他出现在那条巷子里,纯粹是巧合了?”苏晓问。

    “是啊。”

    “他现在还在天河区吗?”

    梁自得苦笑着说:“想不到吧?在偶遇你的第三天,他离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苏晓错愕。

    周思楠忙问:“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被秦先生找到?”

    “应该没有。”苏晓说。“我的意思是,他还没‘抓’到李求安。”

    “那么现在又有新问题了。”梁自得摊摊手。“李求安去哪里了呢?很可能他已经不在广州了。”

    “我直觉他已经离开广州了。”苏晓说。“他察觉到秦复在广州找他。”

    “他会去哪里呢?”周思楠问。“既然他是安徽人,有没有可能回老家了?”

    苏晓摇摇头说:“他应该不会往安徽方向跑。我们知道他是安徽人,秦复肯定也知道,他一定会在那边布局等他。”

    “这就难猜了。”梁自得苦笑。“我们的祖国母亲可是幅员辽阔啊。”

    周思楠叹息:“得而复失。”

    “梁大哥,你是如何打听到这些信消息的?”苏晓好奇地问。“私家侦探真有那么厉害?”

    梁自得神秘一笑,“我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苏晓和周思楠均是一愣,“怎么说?”

    “上次广州作品展,我结识了公关公司的总策划。”梁自得说。”她是一位热爱奋斗的女青年,很想加入我们自得其乐。”

    “有这事?”周思楠很意外。“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还没决定来不来,我也就不着急说。”梁自得伸了个懒腰。“我这次去广州目的之一就是想和她谈妥。她这人很靠谱,我和她打听了一下李求安的事,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周思楠忙问:“怎么样?”

    “好巧不巧,李求安竟然是她家小区的门卫。”梁自得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就这么得到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资料。”

    竟有如此巧合,苏晓和周思楠都愣住了。

    “梁大哥,谢谢你这位朋友。”苏晓说。“她决定加入‘自得其乐’了吗?”

    “这回决定啦!”梁自得笑了。“我这边一直缺策划,她很合适,又对我们有兴趣。”

    周思楠忙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她人已经到这边了,这两天正在租房子。”梁自得说。“其实今天我也叫她来了,稍后就到。”

    苏晓和周思楠都期待起这位妙人来。

    梁自得提醒宝贝外甥女:“楠楠,她以后不单是自得其乐的员工,也是我的朋友,你可要对人家以礼相待。”

    周思楠坏笑,“你要是能和她发展一下,我怎么有礼都行。”

    “我才不要放弃黄金单身汉的美好生涯呢!”

    梁自得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人到了”便下楼去。

    不多时,一位年轻女性被他带进办公室。

    这位女子大概三十上岁下。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的轮廓略带英气,及肩的黑发增添了几许柔情。坦率的说,这并不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女性。但她有一种大方磊落的气质,看上去很舒服。苏晓和周思楠第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嗨。”她大方地向她们打招呼。“不好意思,我刚租好房子回来,让你们久等了。”

    “不妨事。”周思楠微笑。“请问该怎么称呼?”

    苏晓觉得这位年轻女性的声音似曾相识。

    “晓晓,思楠,很高兴见到你们。”这年轻的女性说。“我叫王霖。雨霖铃的霖。”

    苏晓和周思楠同时怔住。

    看到她俩这般模样,王霖笑了,“是的,我就是晓晓‘听过’的那个王霖。”

    当年正是她代程明远接苏晓电话的。

    苏晓和周思楠十分意外。

    “这是什么情况?”梁自得并不知道程明远和王霖的往事。“难道你们认识?”

    周思楠对他神秘一笑,“王霖可是晓晓的老相识了。”

    梁自得一头雾水。

    “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先让我们三个叙叙旧。”

    说完,周思楠一手拉着苏晓一手拉着王霖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喂,楠楠,你想干嘛?”梁自得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啦!”

    周思楠把苏晓和王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她们却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很是亲切。

    王霖看着苏晓感慨地说:“晓晓,我总算见到你了。”

    “说实话,我对你竟有重逢之感。”苏晓也觉得神奇。

    周思楠打趣:“纪伯伦曰: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三个人都笑了。

    王霖问苏晓:“我有番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当然。”

    “……晓晓,当年程明远没胆子跟你提分手,让我代他接你的电话,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一直在脚踩多船。”王霖很是诚恳。“对他这种行为,我当时心里也是鄙视的。尤其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后,我更觉得他过分。他怎能对你这么残忍!”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周思楠戳重点。“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好鸟,偏偏晓晓就吃他那一套。”

    “也许恋爱中的女性总是头脑不太灵光吧?”王霖苦笑。“他说他在众人之中选了我,说实话,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觉得自己可以驾驭他,改变他。”

    “结果发现狗改不了吃屎?”周思楠冷笑。

    苏晓拍拍她的肩,“思楠,客气点。”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王霖仍是苦笑。“后来我发现,他之所以选我,完全是出于对现实的妥协,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你们知道吗?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会约见不同的女网友。于是我在流产二次之后彻底死心,和他分手了。”

    “这个畜生!”周思楠听不下去了。

    王霖又对苏晓说:“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了。”苏晓释然。“你当年不是给我发过短信吗?”

    “但你没有回复,我以为你恨我。”王霖苦笑。“原以为此生与你再无交集。可是没想到,年初,你的抄袭风波闹得很大,我才发现你就是程明远所说的那个苏晓。你竟然成功了。于是我开始关注你,读你的书。上次你来广州办画展,宣传工作就是由我们公司做的,我也因此结识了梁自得。”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们拢到了一起。”苏晓好生感慨。

    周思楠问王霖:“你是因为这种浪漫情怀才来‘自得其乐’的吗?”

    “还有别的原因。”王霖说。“前阵子,程明远突然联系上我,我这才知道他竟然就定居在隔壁的深圳。”

    苏晓一愣,十“他找上你?”

    “是的。他是我的噩梦,我不想再看到他。”王霖仍心有余悸。“我要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周思楠意味深长地瞄了苏晓一眼。

    苏晓也不隐瞒:“其实他也找上我了,但我亲自把他揍了一顿,就在昨天。”

    “什么?!”周思楠差点跳起来。“晓晓,你说真的?”

    “是真的,我自己也难以置信。”苏晓苦笑。“昨天他约我去山上,我跟他摊了牌,给了他一个耳光,又踢了他几脚。”

    王霖目瞪口呆。

    周思楠抓住苏晓不放心地问:“他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伤到你?”

    “他没有料到我能做出那种事,根本没反应过来。我打完他就跑了,他也不追。估计是觉得没面子,死心了吧。”苏晓长长舒了口气。“……坦率地说,揍完他一顿,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诚不我欺。”

    “这厮活该。”周思楠冷哼。“你俩跟他的事就这么翻篇了啊,往后不许再提这个名字。”

    那两个女孩都点了点头。

    苏晓问王霖:“你怎么会和李求安相熟呢?”

    “他是我家小区的门卫。我常常加班晚归,他又总值夜班,慢慢就熟悉了。”王霖一五一十交待。“有一次,我发现他在保安亭里读你的绘本《遥远的天际》,当时我挺意外的。后来他突然离职不辞而别,更是让我意外。我现在才发觉,我对他其实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苏晓又问:“他平时为人怎样?”

    “很和气。就是话不多,不爱和别人来往,有人说他怪怪的。”

    “怪?”苏晓眼睛一亮。“为什么?”

    “有一次,一个小女孩在小区门口差点被车撞倒,多亏李求安冲过来把孩子抱走。”王霖回想着。“最后孩子没事,他自己却受伤了。”

    又是车祸……

    苏晓心惊胆颤,忙问:“他怎么样了?”

    “他被送到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软组织擦伤,很快就痊愈了。”王霖说。“有人跟媒体反映此事。媒体认为这是正能量新闻,于是前来采访。没想到李求安极其抗拒,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家都觉得他怪怪的,做好事上新闻不是很好吗?偏偏他视为畏途。”

    他是在害怕暴露自己……

    苏晓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王霖接着说:“其实我妈也不喜欢他,很反感我和他接触。”

    “为什么?”

    “不清楚。”王霖苦笑。“可能和我爸爸有关吧。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妈妈独自带大的。为我着想,她一直未婚,特别防备男人。再加上程明远之伤,她很反感我和不必要的男性接触。”

    “原来你和我情况差不多……”苏晓悲戚起来。“不,你妈妈应该对你特别好。”

    王霖小心翼翼地问:“晓晓,你妈妈现在对你好点了吗?”

    “她在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了。”

    王霖愕然。

    “程明远和晓晓分手的那天,正是晓晓妈妈确诊癌症的日子,两个多月就走了。”周思楠想来都后怕,那段时间太难熬了。

    “晓蓝,这些年你岂不是孤伶伶的?”王霖很是不忍。

    “还好。”苏晓微笑。“有思楠和梁大哥帮我,我生活得还不错。”

    王霖点点头,忽然问:“晓晓,你们为何要找李求安?”

    “这件事很复杂。”苏晓苦笑。“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我们找他的事,请你保密,好吗?”

    “没问题。”王霖说。“我和李求安也算是朋友。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

    周思楠知道该她说话了:“好啦!你俩别光在这掏心掏肺的,晚上一起吃大餐吧?让梁自得请客。”

    就在这个时候,秦复给苏晓发来短信。

    苏晓看完信息对周思楠和王霖说:“抱歉,我去不了,秦复要和我吃晚饭。”

    王霖不知道秦复是谁。

    苏晓向她解释:“他是我的丈夫。我结婚了,就在今年五月。”

    “你真的结婚了?”王霖大吃一惊。“我以为那是网络上传的八卦……”

    “是真的。不过她这个婚姻也很复杂,所以你又得保密了。”周思楠打趣说。“和晓晓做朋友,肚子里要装好多秘密呢!”

    “保证守口如瓶。”王霖笑了。

    “辛苦你们了。”

    “既然晓晓没空,那就让我和梁自得为你接风洗尘吧!”周思楠豪气十足。“王霖,欢迎你来到‘自得其乐工作室’当牛做马。”

    王霖哈哈一笑,“银子给足,任凭使唤。”

    “我好想扔下秦复和你们庆祝。”苏晓很是酸溜溜。

    “不急啦。”王霖知轻重。“下次有空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厨艺一流。”

    “好啊。”

    苏晓答应着,心中羡慕起王霖来。

    从她提到母亲的语气和神态来看,想必她有一位极其疼爱自己的母亲。那一定是位贤惠温柔的女性:做得一手好饭菜,有一手好针线功夫,对女儿总是百般呵护……

    苏晓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女性,心中升腾起一股柔情。她这才发现,她不仅渴望父爱,也渴望着正常的母爱。

    今天不单她有喜事,秦复也有。晚餐时,苏晓察觉到了。

    不等她问,他已经自己说出来。

    “晓晓,秦涛年底回来。”

    “真的?”苏晓大感意外。“现在都八月了,那就是很快了。”

    “是的。”秦复笑得慈爱。“今天下午他跟我打电话说的,我真是没想到。”

    “恭喜你。”苏晓由衷为他高兴。

    秦复望着他的解语花说:“自从有了你,我的运气变好了。晓晓,你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苏晓笑笑,不敢担此殊荣。

    秦复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他举起了酒杯。

    “让我们为岁月干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岁月之河奔流不息,带走无数嗟叹。有些往事如同泥沙,轻易被水冲走。有些则如礁石,不可推移,就像她的父亲。那是她毕生的至爱,是她永远的思念,是她岁月长河中永不倒下的暗礁。

    秦复呢?

    像他这样的男人,又是这般年岁,他的岁月之河必定深远壮阔。在那奔流不息的波涛之下,有多少暗礁藏匿其中?那会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才能深深扎入他岁月的河床,任巨流奔腾亦无法撼动?

    ……李求安。

    这个名字连同它主人的形象自意识的水面浮出。

    这位白发苍苍,一无所有的老人,他与秦复分明是云泥之别。秦复为什么要找他?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她和他们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哈哈……”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她在苏晓的耳边冷笑着。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你以为你能压抑自己,能对着透出微光的真相止步不前吗?”

    苏晓被说中心事,不禁出神。

    “晓晓,怎么了?”

    她爱的人在呼唤他。

    “没什么。”苏晓回神,举起酒杯。“为岁月干杯。”

    那与父亲相似的人笑了。

    她为之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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