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安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败幻境中的“萧祺然”,若他是由她的认知所筑,那恐真是要战无不胜了。

    可她总要说出来。

    这几日她总觉得蹊跷,却不知道这蹊跷从何而起,她细细推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的人生竟被满盘颠覆,所以才寻不到细微的破绽作为突破口。

    “你以为我的求不得是对于过去的无能为力,那真是大错特错。”谢随安似是不忍地阖眸,而后极为坚定地睁开眼,“……我只会执念于当下与未来。”

    是了,她来此的目的,便是为了同过去的自己彻底做个了结。她不会去怨自己或许会被世俗唾弃的出身,她也不会再憎恶世道和命运的不公。

    正是这些她曾经目不忍视的点滴,才构成了现今的谢随安。

    还有,谢随安抿抿唇,她虽钦慕萧祺然不假,可她也绝不会与一个幻影亲近以全自己的私欲。甚至,回想起这几日的点点滴滴,谢随安有些想作呕。

    即便就此被拆穿,“萧祺然”也不现半点尴尬之色,他依旧是那种循循善诱的口气:“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明知自己身处幻境,依然不肯离开,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因为梦中太过美好了,离开梦中,他们拥有的所有一切都会在顷刻崩塌,随安,这是你乐意见到的么?

    “回到现实,你还是那个出身低贱的娼妓之女,萧祺然还是囿于师徒关系,不肯迈出那一步,他还是那个不能握剑的废物。梦中一切虽假,可你只要愿意留在这里——”

    “萧祺然”抬起一只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这一切就都可以是真的。我们可以在梦中白头偕老,做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

    ——回答他的是随念的剑鸣。

    谢随安冷冷瞥来一眼:“那之前的人有没有讲过——你的话太多了。”

    “萧祺然”一愣,复笑,只是这笑比之先前,多了几分寒意。他学着谢随安的样子架剑:“我可不愿见随安受伤,为师,会手下留情的。”

    他嘴上这样说,过招时却是实打实的压制!

    谢随安暗自咬牙,她本就料到形势危急,一是想卞自鸣自身修为远在她之上;二是,面对“萧祺然”的皮囊,纵是假的,她很难生出要胜过他的自信与念头。

    而“萧祺然”似乎也有意捉弄她一般,一招一式皆比照着她所用的来,却偏偏棋高一着,叫谢随安窥得一丝希望,却又破灭。

    这样下去不行,谢随安收敛剑意,屏息而待,再这样猫耍老鼠下去,她迟早力竭,若在这环境中失去自我意识,她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然这幻境显然不同于先前她经历的,她已主观意识到自己身处虚幻,又勘破了对方的伪装,却迟迟不得解脱。

    谢随安状似不经意地向后瞥去一眼,身后十几丈开外,是陡峭悬崖,若忽略眼下险况,此地实乃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回想起数次午夜梦回,似从悬崖上落下般的惊醒经历,谢随安并没有那么笃定,但事已至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最坏的下场,也不过是个死。谢随安定定心神,假意又与他缠斗起来,作出不敌的样子来,步步后退,直至退至崖边,方停下步子。

    她往下望了一眼,如她所愿,炫耀峭壁,并无什么缓坡山路。“萧祺然”察觉到了她的念头,面色稍变:“你以为从这儿跳下去,就能从幻境中逃脱?”

    他渴望从她面上找出一丝慌张神色来证明自己的成功,却是无用。“萧祺然”叹息道:“你若求求我,我一时心软,说不定也愿意放你走。”

    这话半真半假,他只说愿意放她离开这个幻境,可没说不会将她拖入下一个虚妄之地。他的本体已被萧祺然逼得焦头烂额,可不得从萧祺然徒弟身上挣回点儿面子来。

    一阵风过,撩起谢随安的细碎额发,她低声笑了下:“那你急什么?而且谁同你说,我只有此计。”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随念,深深插入自己左臂处,血迹很快自伤处蔓延开来。再用力一转,谢随安皱着眉,无声地倒吸一口气,没呼痛。

    “萧祺然”远远看她,紧蹙双眉,他是想将谢随安困在幻境中好好戏弄一番,最好见她求饶的样子,更好放声嘲笑,可眼下她执拗如此,宁折不弯,他除却觉得乏味,亦生出些许别的情绪来。

    “你就不怕,幻境中所受的伤,会被你带出到现实中?”“萧祺然”想不明白,谢随安这是何苦,她为何不愿留在美梦中,要主动点破;为何不等等萧祺然,或许很快能等到救援;为何如此决绝地自残以求破局。

    痛觉的来临比血液的流逝慢得多,谢随安随手丢开随念,也没想给自己止止血,她没往要处扎,只想叫自己维持清醒。她虽狠,还不至于笨。

    立在那儿,她单薄的身影像是摇摇欲坠,谢随安没回答他,只平静地回首一顾,忽地勾了下唇。

    她怎么总是在做这种类似飞蛾扑火的事,明明她惜命得很,现下,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醒过来了。

    她虽被动地落过崖,亦自己从高台上跳下过,但这次,跳下去是死是活,是清醒还是继续身处局中,她多少有些惧怕。

    但谢随安又抬眼端详一下“萧祺然”,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神色。萧祺然从来不会怀有这样的阴狠神色,他也不会因为她而流露出迷惘的情绪。

    “如果要理由,这就是了。”谢随安喃喃道,“萧祺然”只见她嘴唇翕动,还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便见她阖上双眸,往后仰去。

    “萧祺然”瞳孔一震,本能要去抓她:“谢随安!”

    万籁化作风声灌进谢随安耳朵里,她已辨不清任何,双手紧攥,置于心口。

    她远比自己想的要更害怕。

    “萧祺然”终晚了一步,往下眺望,谢随安的身影只化作一个素色小点,连赤色也不怎么瞧得见了,整个世界从她下落的地方开始逐渐扭曲溃散。

    还是叫她找到了破局的方法。“萧祺然”看着她下坠,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扮演着萧祺然的关系,所思所想也带了点他的情绪,心里到底不是什么好滋味。

    -

    重新拥有了身体的掌控权,谢随安还未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腰上的佩剑,所幸,随念还在。

    谢随安勉力支起身,手臂上的伤还在,大片血渍继续晕染开,看上去很是骇人。她撕了袖子,苦于单臂,草率包扎一番,便借力起身,环顾四处。她好像正处于一处地窟,壁上点了灯柱,光芒昏暗,照着向上延伸的那条路愈发阴暗。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看上去并不像精心设计的开场,反倒像草草将她安置起来。只是谢随安刚从一个幻境中脱身,难保现在所处的不是另一个虎穴,不敢掉以轻心,继而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谢随安缓缓调息,从高处极速坠落的失重感太过真切,她现在想起来,还犹带后怕,可容不得她过多休整。

    下了决心,谢随安用完好的右手以随念作杖,倚着岩壁,尽量收敛起气息动静,往上步去。

    可她还是凡胎□□,手臂的伤口不致命,却痛极,又加之失血过多,行路更是艰难,谢随安靠着墙壁慢慢滑下,跪坐在冰凉石阶之上,运起灵力,一为修护,二为镇痛。

    血肉不再有崩裂血流迹象,疼痛也随之舒缓了几分,谢随安稍作片刻,复起身向前。

    这石阶长得仿若没有尽头。她发觉异样后,为求安稳,一连几日在幻境中都未合眼,本因神经紧绷而压制了困意,哪知痛意消退,困乏袭来。

    一往无前的勇气在此刻失灵。谢随安一下子被抽干了气力,索性跌坐在地上,抱起双膝,自暴自弃地想着,哪怕待会儿会有滔天风浪,也让她小憩片刻吧。

    谢随安本意是想振奋自己,只小坐一会儿,这样想着,又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她竟也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醒来时,眼前还是一样的景致,望不到头的长阶。谢随安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掀开衣袖,伤口已然结痂。

    虽称不上神清气爽,但好歹恢复了不少。谢随安乐观地想着,若还在幻境中,也无人出来对付她,也是好事一件。

    她又估摸着走了几柱香的时间,终于碰见了出口,石阶的尽头竟是一座荒废的寺庙。而地窟的入口又被掩在了石像之后。想是卞自鸣特地设计,要将她藏在这儿荒无人烟的地方。

    再三确认眼下是安全的,谢随安不管满地尘垢,瘫坐在地上。

    劫后余生没让谢随安觉得多庆幸,反让她觉得落寞。她完成了自救,这本是一件了不得的壮举,可她心里偏偏溢出无穷无尽的难过。

    若说她对萧祺然没有半分期待是假的,她总在希冀,会不会萧祺然在哪一刻和先前数次一样从天而降,不需要来拯救她,只需要同她站在一起,和假的“萧祺然”区别开来,就好了。

    可是她不切实际的愿望没有实现,她谢随安又是孤身一人了。

    谢随安怔了怔,自嘲地笑了笑,罢了,总有一段路要她一人走完。不管怎么样,与萧祺然汇合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原先还是一条紫黄相间的素色裙子,现在已沾染了血污与泥灰,变得不堪入目了。

    这时,庙外有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谢随安不加思索,起身以剑锋直指声音的来源,可那人比她动作更快,以柔和的力道克化了她执剑的攻势,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动作堪称有些粗暴地将她拥入怀中。

    “……随安。”

    是颤抖又爱重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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