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安知道,这些修真门派隐居于世,虽多少也有为了维护修真者清冷出尘的高人形象,可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之意。

    身为被庇护者,是不需要去了解所谓天道的残忍与强大的。

    “……深入敌穴这件事吧,风险虽大,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加上问缘门实在特殊,”顾星腾笑得愈发狡黠,“在我看来,值得一探,但如何决断,全看你们。”

    萧祺然还未开口问询,谢随安已不假思索:“当然要去。”

    思及当日卞自鸣的言行,谢随安心头便是一股无名火升腾。卞自鸣戏耍了她,自以为能全身而退,她不肯,她势必要他狠狠付出代价来。

    她要卞自鸣知道,她谢随安,连同她那苦命早逝的娘亲,都不是能任人轻易折辱的对象。

    谢随安应答得太过干脆,话音落地了三四声,她才想起来去窥萧祺然的反应。接二连三被她刁难,萧祺然倒面色如常,丝毫不现被徒弟抢说了话的窘迫与恼怒。

    “既如此,那我们便五日后启程吧。”萧祺然下了决断,也自然而然地给谢随安递了台阶下。他说得太过顺理成章,使得谢随安心中一闷,只抿唇一言不发。

    顾星腾起身,借口有事先行一步,谢随安还没来得及拦或跟,那人已一溜烟儿没了影。

    “随安,”余下那人不紧不慢开了口,是一贯的风轻云淡,留下她欲走的步子,“近日道心可还稳固?”

    又来了。

    有了道心,更不能随意懈怠。越来之不易的道心,越需要千锤百炼。

    这些道理,谢随安都懂,也不妨碍她暗道一声不爽,垂眼的刹那,她却错过了萧祺然略微懊恼的神色。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先前再平常不过的布置课业,一下成了她极度烦恶的东西,无法摆脱,不得搪塞,她甚而觉着萧祺然亦可能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不索性别问了?虽说这样不负责,但她已不需要这份关怀,划清界限对他们二人都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就那样。”谢随安找了个勉强算不得敷衍的回答,似答了,却未全然答,留待萧祺然发挥的余地便小了。

    萧祺然准备好的措辞卡在喉间,他一时怔愣,很快回神:“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应当留心。”

    ——切莫因为他而赌气马虎。这剩下的半句未尽之语,萧祺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他没理由希望谢随安不好。

    意识到自己今日已顶撞了萧祺然多次,这显然也并非她想见的结果。如果他们可以做平凡师徒,她也不会乐得去当死敌。谢随安稍稍缓和了冰冷神情:“……多谢师父,知道了。”

    在他们彼此还没有完全消除芥蒂之前,比的无非是谁更能忍,谢随安相信自己不会输。

    二人沉默地相对片刻。就在谢随安即将捱不住之际,萧祺然又先一步说话了:“若无事,随安便先行回去罢。”

    谢随安巴不得听到这句赦免令,然她起身,忽想起以往的数次。似乎大多时候,都是她向萧祺然告别。

    这次还是鲜有的,萧祺然叫住她,却又叫她先走。

    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些细枝末节的重视,谢随安颇为自怨,只得安慰自己,顺其自然、来日方长。

    虽然这样想,离去时,谢随安仍鬼使神差般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万千桃红中,萧祺然端坐在那儿,却在看她。

    两道视线无形地相交。谢随安错愕地眨眼,一阵风过,无数花瓣纷飞,再次定睛看去,萧祺然却是垂眸沉思的样子,半点不被红尘所扰。

    ……是她看错了吧。谢随安不理,旋身而去。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约定的日期。

    临行前,顾星腾来送别。看着站开的二人,他悠悠说:“真不考虑一下我先前的提议?不担心你们二人这样太过扎眼?”

    谢随安明显察觉萧祺然一僵,随即有些咬牙恨道:“胡言乱语,不要再说。”

    “什么胡言乱语?”朝二人投去探寻的一眼,谢随安瞧见顾星腾唇瓣开合,是有话要说,又被萧祺然侧身挡住。

    他的动作极快,快到谢随安从中看出了一丝窘迫。

    “无事,随安先走吧。”萧祺然一声吩咐,更将身后人捂得严实,顾星腾伸手要拨开他,却被其用扇骨狠狠击了一下,刹那间通红一片。

    顾星腾低声呼痛,萧祺然并不多予眼神,只朝谢随安微微抬了抬下巴,谢随安再不情愿,也乘上了青鸾。

    直至迎风而起,萧祺然紧绷的神色才松动几分,出言解释道:“此番历练不同于往常,之后恐需要掩藏身份,也不能借青鸾代步了。”

    谢随安应“是”,萧祺然见她应下,道一句“冒犯”,就举起手,要去触她的面庞。

    “啪——”谢随安反应比他更快,在尚要触及时,已打落了他的手。

    萧祺然一愣,未去揉一揉自己被大力打落的手腕,他眼里只有谢随安与谢随安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抵触戒备。

    “师父只是想为你扮上一层面皮,”萧祺然抖出手中薄如蚕翼的一张皮,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别无他意。”

    谢随安亦随之怔愣,她曾听说过这乔装的面具,可方才她的视角中不见那物,只以为萧祺然要行轻浮之举,心中一片恼怒。

    ——他怎么敢?他当她是什么?以为她先前口口声声爱慕他,就可以没有自尊,在无人之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更可恨的是,她心底有另一道声音让她静观其变。

    可现下,他告诉她,是她误会了。

    谢随安垂眼抿唇,不开口认错,萧祺然也无意借此为难她:“闭上眼吧,这样——会服帖些。”

    内心踌躇片刻,谢随安缓缓闭上眼,沉默地彰显了自己的回答。

    萧祺然再度抬起手,谢随安看似已乖顺地接受了安排,然她一直微颤的眼睫同紧抿的唇线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

    轻柔地拂过她阖着的双眸,像是有一双蝴蝶留驻,又轻巧地飞走。

    萧祺然极度平静地想,她是不是,永远不会再如以前那般相信他了?

    一想到那可能性,他那平静便好似要出现一丝裂痕,逐渐加深,将这波澜不惊的心境彻底搅翻打乱。

    谢随安只觉得略带薄茧的指尖,在自己的眉眼间流连了许久,就当她不耐欲睁眼时,那双手却又掠过,去往别的地方了。

    直至在她耳垂下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许是最后一角平整了,萧祺然才缓声道:“好了。”

    谢随安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清明如初,她觉得一切如常,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抚上双颊,她觉出了异常来。

    而萧祺然适时递予她一面铜镜。

    她迟钝地接过,镜中乃是一张有四五分相熟又小同大异的脸。

    萧祺然只在她五官各处做了细微调整,并没有大动,只叫她眼角稍垂,唇线弯了弯,脸庞的轮廓亦柔和些。

    这几处细小的变化积攒起来,使得谢随安原本生人勿近的冷意消散不少,与之同时也平庸许多,少了几分锐利的惊艳,唯有眼波流转间还依稀透着锋利。

    “随安姿容出众,师父也只能尽力到这样了。”萧祺然平心而论,谢随安的心却不由自主地随那句称不上纯粹的称赞而有些上浮,连带着语调都欢悦几分:“我竟不知师父何时学的手艺。”

    说着,谢随安又将目光从镜中移至萧祺然面上:“那师父自己该如何?”她愿意以平和的面目对待萧祺然,萧祺然自是乐得,旋即取出另一张。

    许是手生,又许是谢随安专注的目光难得,萧祺然刚才还稳当的手,竟有些生涩。不大的一处,他需得来回摸索四五次。

    谢随安无声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找到了萧祺然之前停滞的原因——原是他学艺不精,所以屡屡犹豫。

    良久无声又什么也瞧不见,饶是萧祺然,心底也滋养出些许不安,待事毕,他迫不及待睁眼,冷不丁正对上专心致志端详他的一双眸子。

    谢随安还在思索这面皮的材质为何,又要怎样服帖在脸上,竟隐隐生出了偷师的心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一心瞧着萧祺然一点一点将自己原本的面目抹去。

    她从未这般细看过萧祺然,这便叫她发现了掩在其眼睫处的一粒小痣,平日不可见,即便现在他阖着眸,仍旧是若隐若现的。谢随安便盯着它,意图看得更清楚些。

    可惜她太过入神,以至于萧祺然睁开眼的瞬间,她猝不及防受了惊吓,整个人直直后仰,试图避开——

    这一后仰原不要紧,偏偏身在青鸾背上,谢随安本是跪姿,这一仰,放在膝头的手一滑,失去支撑,几欲要滑下去,跌落云端!

    “随安——”萧祺然被惊得瞳孔一震,伸手向她冲去,只想抓住她!

    若真掉下去,纵使他能及时救住她,可若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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