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桥握着手里的天南星药粉的荷包。

    今日信贵人反复问了她:“你接触天南星草,  除了皮肤上起疹子,还有没有旁的喘不上来气,或是眼睛看不清什么的病候?”

    引桥非常肯定地摇头:“就只是发疹子。当时教导奴婢的嬷嬷,  身上风痹严重的很,手指脚趾的样子跟旁人都不同了,像块长歪了的树疙瘩一样。她才不管我碰这天南星有什么后果,她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哪里管我,多番要我给她熬药。再小心,前前后后碰到这天南星粉也有好多回。好在都是身上起一片红疹子,洗过了两三个时辰就下去了。”

    姜恒这就确定,引桥对天南星粉只是轻微的皮肤过敏症状。

    于是对她道:“你跟贵妃宫里来往了一月,若是这会子忽然翻脸抽身不肯,贵妃肯定会觉得被你戏弄了,是不会罢休的,总要寻你的麻烦。你不如依旧敷衍着翊坤宫,  约摸着贵妃要叫你去那两三日,你就用上天南星草,也好有个借口混过去。”

    让贵妃觉得引桥没福气,  可比贵妃觉得引桥‘身在曹营心在汉’,  之前都在做卧底强多了。

    引桥立刻就应下了:“奴婢当时敢跟翊坤宫往来套话,想的也是这步退路。贵人放心,我既然到了内务府,  就想着长长久久在内务府呆住了,混出个名堂来,要做再没人敢随便欺负的宫人。”

    她可不愿意才挣出一条生路来,就把小命折在贵妃手里。

    然而引桥现在望着天南星粉末,  有些犹豫了。

    她并不是为圣宠心动,想着不用天南星草,而是想着,她可不可以大胆多走一步——她对皇上的恩宠没什么兴趣,但她发觉,贵妃身边的甘棠,似乎有一种极压抑的想做小主的渴望。

    她要不要试试看撬一下贵妃的身边人?

    这是件冒险的事情,毕竟甘棠的心思没有任何证据,只源于引桥自个儿的敏感和直觉。此时的引桥对自己勘察人心的能力并不自信:若是她错了,甘棠只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试探的,那她跳入圈套,翊坤宫那里只怕会扒掉她一层皮。

    引桥犹豫了良久。

    -

    引桥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冒险,却还有人为了她为难。

    敬事房苏嬷嬷是姜恒入宫时,内务府派来教导新入宫妃嫔规矩的四大金刚之一。姜恒当时就听说过她的履历,宫里各库各司的宫女,不少都是从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她教过的宫女,从入宫的青涩到干练得用再到满年龄出宫,一批批流水似的。

    姜恒心中尊称她为‘人形高考工厂’。

    但高考工厂可以历久弥新,人的话,就会老。

    苏嬷嬷今年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

    寻常宫女在宫里熬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总共也就待十年左右。可她,已经在这宫里熬鹰似的熬了四十年。

    她因读书识字,大约三十岁起就开始管宫中刑罚,负责给小宫女们讲宫规顺便调理她们的体统。

    不到四十岁,苏嬷嬷就做了慎刑司的掌司。宫中凡有宫人犯了过失被送进慎刑司,都由她负责‘询问’详情,再依例判处。

    虽说她尽力不冤枉了一个人,但慎刑司就是这么个地府判官批发大刑似的地方,没人不怕她。

    而苏嬷嬷坐这个位置,也不可能不得罪人。

    如今她年纪渐老,少了年轻时候的锐气锋芒,开始思一步退路了。

    必得趁着她还掌权能动的时候,选定一个真正的关门徒弟才好。这样等她退了下来,还能安安稳稳的养老。

    手里没有权利,就像是老虎没有了利爪,到时候没有人护着,她真要落一个晚年凄凉。

    可惜继承人不怎么好选。

    首先要这宫女读书识字、人有本事拎得清,能担得起慎刑司掌司这个位置,毕竟主子们不是傻子,不会让个棒槌当慎刑司掌司;其次还得这宫女与家里不合,立志永不出宫的,不能她培养了好几年,结果到了年纪徒弟思念家人出宫去了,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宫女要有良心,懂得记住恩情,不能她扶人上了位后,徒弟反过来把她踩在脚底下当垫脚石。

    苏嬷嬷寻觅了两三年,心内挑了一二苗子,却又被她淘汰了。

    直到引桥出现。

    心思灵透,会写字算账,死了出宫跟父母过活的心——这不就是她的梦中情徒吗?

    苏嬷嬷很满意,只剩下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考察引桥有没有良心。

    而苏嬷嬷很快就获得了这个机会:圣驾离宫后,贵妃宫里的人开始接触引桥了。苏嬷嬷在宫里多少年,看人看事格外准。贵妃的宫女甘棠第一回来,苏嬷嬷就把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

    正好了,可以借机看看引桥的人品:信贵人算是她的恩人,而皇帝的恩宠又是这宫里女子最难抗拒的利益。

    当大利与大恩冲突的时候,最能检测一个人的品性。

    苏嬷嬷静静看着,并通过自己的人脉给甘棠行了很多方便:要不然内务府都是眼睛,也不会由着甘棠一次次光明正大找引桥,还没什么人察觉。

    如今谜底将要揭开,以苏嬷嬷的心性,都有点睡不着觉。俱她的猜测,贵妃要用甘棠,必然会借助她即将到来的生辰。

    毕竟皇上已经半年不翻贵妃的牌子了,贵妃也不怎么敢去养心殿请皇上。但贵妃的生辰,皇上想必还是会去探望的。

    贵妃应当会那日把引桥叫了去,梳洗打扮一番,让她在席面上伺候着布菜或者浣手等活计,让皇上看看是否中意。若是皇上喜欢,贵妃把人送上,皇上也会记得贵妃的‘贤惠’——从先帝爷起,宫里主位们送上自家宫女争宠固宠就是这个流程,苏嬷嬷见多了。

    而引桥,只要跟着贵妃的人走了,就说明她放下了恩,选择了利。

    苏嬷嬷如何敢收这样的徒弟?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苏嬷嬷警惕起身一看,然后重新躺回去笑道:“我就知道,不敲门敢进我这个慎刑司掌司的房里,也只有你了。”

    来人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嬷嬷,但比起苏嬷嬷的严肃如阎王爷,一看就是慎刑司的好人选,这来人非常和气,看着像一位好说话的祖母。

    但她来头很大,是负责整个后宫事务的内务府副掌事古嬷嬷。

    在内务府,只有一个人在她之上,就是挂名的大总管苏培盛。还有一个跟她平级的副掌事太监。

    她笑眯眯坐下来:“还在想你那个没收成的小徒弟呢?八字没一撇,我劝你不必太上心。”

    苏嬷嬷道:“你是不着急,你的亲侄子娶了皇后娘娘身边放出去的宫人,如今你算是乌拉那拉氏一族护着的了。将来退下来,皇后娘娘也会安排你去养老。我可是不行呐,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铁面无私坐不住,但铁面了,难免得罪人,你不让我收个徒弟,到时候死了都没人埋。”

    古嬷嬷叹道:“我知道你找徒心切,但也别抱太大希望,这宫里的女人,有机会的,谁不愿意做小主?何况那引桥生的也俊俏,能争当然要争一争。”

    苏嬷嬷摇头:“我看未必,那孩子的眼睛,你没见过,虽是狭长的媚眼,眼神却是我见过最冷清的。”

    两人关系好,古嬷嬷本来就是先打击下老友积极性,免得她失望太大的,此时见她坚持,就仍旧笑眯眯道:“好,横竖贵妃娘娘生辰就在眼前,到时候自然就分明了。”

    “你那日……”

    古嬷嬷接口:“你放心,我不会拦着的。贵妃宫里但凡有人来寻她,我就当看不见。”

    =

    秋雪跟苏嬷嬷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夜里,她边检查汤婆子和炭炉,边对姜恒道:“贵妃娘娘应当会借着自己生辰,让皇上看一眼引桥姑娘吧。便是这回引桥姑娘借天南星草躲了过去,以后贵妃再叫怎么办呢?”

    总不能这么巧,次次都脸上发疹子吧。

    姜恒正窝在温暖的炕上,闻言疑惑看向秋雪:“你是觉得,贵妃只让皇上看一眼引桥?”

    秋雪点头:“是啊,总得让皇上看看喜不喜欢,若是皇上多瞧些,才好有个借口送人不是?”

    姜恒笑道:“秋雪啊,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贵妃做事会顾忌旁人喜不喜欢?”

    姜恒从暖和的被子里伸手给秋雪算:“当日新人入宫进储秀宫学规矩这件事。贵妃明明可以向太后娘娘请命,看太后娘娘的‘喜欢’,可贵妃做了吗?没有,她只是先斩后奏直接去求了皇上的旨意,就半压着太后娘娘行此事。”

    “之后给我们出考卷,贵妃也可以顾着皇后的‘喜欢’,请她先阅卷,以示尊重。然而贵妃还是没做,我听说她全程都是自己做主,把皇后娘娘撇在了一边。”

    姜恒的手凉了,就又塞回被子里去,然后总结道:“一个人做事,是由性格决定的。贵妃的性子就是:我要做的事,必要做成!如果旁人有可能不同意,那贵妃也不会想到去劝说别人同意,而是先斩后奏抢先做成——我已然做了,你只有接受。”

    秋雪都听呆了:“主子的意思是,贵妃有可能想个法子,直接送上引桥……都不让皇上先看看……这,这不能吧,那可是万岁爷啊。”

    姜恒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皇上咋了,太后被先斩后奏过,皇后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过,这不正好,加上皇上,三个人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所以我才让引桥随身带好了天南星粉。贵妃若行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儿,只怕会惹得皇上大发雷霆的。引桥若不赶紧有个缘故脱身,只怕会被皇上的怒火捎带上。”

    天子之怒,就像台风一样的自然灾害,稍微被台风尾扫到一下,都可能没了小命。

    见秋雪还在不可置信中,姜恒就笑道:“好啦,我也只是根据贵妃的脾气随便猜测罢了。说不定贵妃娘娘就转了性呢。横竖又不是咱们宫里的事情,等着就是了。”

    =

    九月二十九,贵妃生辰。

    内务府依例送去了贵妃份上的寿面寿桃等物,而大膳房则送去了相应的席面。

    作为宫里独一份的贵妃,一个地地道道的场面人,年贵妃自掏腰包,让膳房加送几桌席面,她要请客。

    宫中嫔妃,包括皇后都收到了贵妃的生辰宴请柬。

    但只有皇后,非常有底气的把贵妃的请柬扔到了炭盆中,只当看不见。其余嫔妃,位份低人一等,或是低人好几等,就要带着‘嫔妃们姐妹和睦’的塑料感情前来赴宴。

    就连齐妃,原本是打发宫人说身子不适不去的,谁知贵妃宫里拒不接受这个理由。

    贵妃的管事太监百令又往齐妃的长春宫跑了一回,送上翊坤宫珍藏补品若干:“贵妃娘娘说了,跟齐妃娘娘是在王府里就相熟的。生辰一年只一回,还请齐妃娘娘念在姐妹情分上,过翊坤宫坐上片刻,容我们娘娘敬一杯酒水。”

    这话说的是很客气,但翊坤宫的霸道态度可见一斑:我过生日,皇后不来那是没办法,但比我位份低的想请假不来,那不行。

    齐妃气个半死,却也只得从半死中闷声应了:贵妃的霸道她不是没领教过,这回派来的宫人,说的还比较客气,说是贵妃想给她敬酒,那就顺着台阶赶紧下来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被贵妃强行弄了去,到时候席上再给点没脸可是更丢人。

    每到这时候,齐妃就感慨起来:她们有儿子的嫔妃就是不自由,做什么都怕替儿子得罪人。

    弘时渐渐大了,等过两年大婚后就要出宫开府,到时候也要上朝与臣子结交。她就不能狠得罪了贵妃,免得得罪她背后的年家。

    齐妃的心思,也就是熹妃、裕嫔等人的心思。

    主位们都应承了要到,再往下的妃嫔当然不敢不到。

    姜恒这里,是束蒲亲自来送的帖子。束蒲的姿态言语都是挑不出错的恭敬。作为贵妃手下最受信任也是最能随机应变的宫女,她亲自到永和宫来,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以防信贵人恃宠傍身,拒绝贵妃的邀请。

    为此束蒲还拟了好几种应答措施,以免信贵人推诿不去。

    毕竟,娘娘还另有安排,必须信贵人到场。

    然而束蒲准备的说辞都没用上,只见信贵人直接应下来:“贵妃娘娘的生辰宴啊,那我当然是要携礼到的,放心回去复命吧。”

    白熬夜准备说辞的束蒲:“……奴婢代贵妃娘娘先谢过信贵人盛情了。”

    =

    束蒲告退后,秋雪又问道:“主子,您真要带那份礼物去啊。贵妃怕是要生气的吧。”

    姜恒点头:“生气怎么了?许她算计别人,还不许别人光明正大送她礼啊。”

    从大金鱼事件开始,到周氏,到贵妃收买她宫里太监的爹娘、再到引桥——姜恒一直没有与贵妃正面对上过,并非她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气。

    而是她的情况,跟当时周答应有点同病相怜:跟贵妃隔着东西六宫和皇后,没什么交际机会。

    拢共早上请安那一会儿,叫皇后盯着,贵妃顶多也就冷言两句,姜恒回两句,非常不过瘾。

    这会子贵妃相请赴宴,正是机会。赶紧趁现在还给贵妃点账。

    现实还不好说,但书中的贵妃到了后期,属于有点自我毁灭性倾向的神经质。凑近了,不但容易被误捅一刀,还容易被溅上血。

    那时候再去刺激贵妃,风险系数太高,而且还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正该现在,贵妃娘娘还处在辉煌落寞前的光彩瞬间,理一理旧账,结一结期款。

    =

    宫中嫔妃生辰,若是摆宴,都是摆在中午。因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主位嫔妃的生辰日,皇上都会亲自到其宫中探望,还会留下用晚膳。

    只要不是皇上厌弃的人,皇上都会给这个面子。

    因此妃嫔生辰日,晚上都会空出来。

    姜恒按着时辰携带礼物到达翊坤宫。

    门口有一位宫女负责记礼单,几个太监负责帮着接礼搬运进去。

    毕竟是贵妃摆生辰席,妃嫔们来贺,不能两手空空来了就坐下吃席,都要给贵妃准备生辰礼。这翊坤宫内外看起来真是热闹极了。

    而姜恒准备的生辰礼正是金线密织封皮的活页册两本。好事成双,宫里不管送礼还是喝酒,都没有单数的。但她这个礼显然比较特殊,记礼单的宫女都顿了下,才在红纸上写下‘永和宫信贵人,活页册两本’。

    再抬头时,就见信贵人已经施施然进门了。

    -

    妃嫔们守着礼节都到的早了些,在偏殿用茶等着。到了正时辰,贵妃才打扮的彩绣辉煌出现在正殿,请客人们入座。

    众嫔妃按照贵妃宫里小宫女的引导入座。

    姜恒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席,有些啼笑皆非:贵妃要给人没脸,永远是这么的直接而鲜明。

    从安排的席面上就一眼可知:贵妃给姜恒安排的一桌,是离主殿正位最远的一桌,几乎就坐到了门槛边上。最令人瞩目的是,这桌上菜色倒是满,但是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显然这一桌只有姜恒独自一人。

    不仅没人,这一桌上还没有酒壶和酒杯。

    这宫里,酒量大的嫔妃不多,但酒菜酒菜,酒尚且在菜之前。宫宴上是一定要上相应的好酒,除非酒精过敏的嫔妃,否则逢年过节,都是要举杯至少沾一下嘴唇的。

    而姜恒这一桌没有酒。

    这宫里,有一种席面没有酒,那就是年节下赏赐给下人的席面。喝酒误事,宫中当值禁绝酒水。

    贵妃是在这里等着她。

    而姜恒却忽然笑了:她想起回到老家吃婚宴的时候特别想坐小孩那桌,不用喝酒应酬,只吃饭的一桌。

    谁成想,在贵妃宫里,她真要上小孩桌了。

    几位主位嫔妃里,熹妃和裕嫔都是跟姜恒接触过的,多少有些了解姜恒的性子,知道她不是急躁人。裕嫔更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意气用事,混过今天再说——今日贵妃的生辰,两人位份又相差大,只要姜恒闹起来,就肯定是姜恒的不是。

    给姜恒使眼色是一回事,裕嫔心里不忿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少年了,贵妃还是这一套。当时在王府里,她们谁没吃过贵妃这样的目中无人的点名羞辱。

    熹妃经过,她经过,如今又轮到信贵人了。

    姜恒目测了下这张席面与门之间的距离,心满意足坐下来。

    熹妃裕嫔见她带笑自然入座,心里都是赞了一声:这种时候,当然是你自个儿越稳越自然越好,若是自己羞愤的不得了,旁人才更要看热闹。

    齐妃却从没跟姜恒说过话,此时见她笑意盎然坐了没有酒水那桌,心道:听说挺得宠挺会出花样的小贵人啊,原来是个小傻子啊,居然一声不吭就去坐了没有酒水的一桌?

    好歹拉下点脸色来给贵妃看呢。

    翊坤宫过生辰的规矩,都是开席前,贵妃先拆礼物,看看各宫给她孝敬了什么,若有敷衍寒酸的,贵妃就要在席上点人名了。大伙儿为避免被点名,送的就小心,从齐妃熹妃起,众人送的全都是不会出错的珍贵衣料。

    衣料:后宫送礼永远的神。

    很快就拆到了姜恒,贵妃听宫女读随礼单:“永和宫信贵人:活页册两本。”

    贵妃脸色微微一凝。

    在座的妃嫔们都看着酒杯,然后竖着耳朵。

    活页册哎,这不是信贵人独创的,得了皇上喜欢的书册子吗?贵妃的生辰,她不送寻常生辰礼,倒是送这个,岂不是挑衅贵妃?

    然而妃嫔们很快就发现,送活页册,并不算什么挑衅,真正的挑衅还在后头呢。

    贵妃听到活页册,金指甲套子就在桌上划了两下,示意束蒲当场打开信贵人的礼物,同时口中淡道:“宫里都知道,信贵人会玩些古怪花样。只是本宫的生辰,信贵人只送两本册子,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知信贵人是自己囊中羞涩,还是轻慢本宫?”

    姜恒笑容依旧很甜,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水蜜桃似的乖巧甜美笑容,然而落在贵妃眼里就很扎眼。

    贵妃就见信贵人带着这种令她讨厌的笑容,轻轻软软道:“娘娘,臣妾怎么会送娘娘便宜寒酸的东西呢,这活页册现在可是有价无市。而且,这一对活页册是臣妾特意定制的,带着自个儿的心意呢。”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又冷了一点。

    是,这活页册如今是京中极金贵的流行之物。有好些都是皇上和怡亲王亲手画的图纸,命造办处做出来的,天然就卡着皇室的硬标签——便是这东西仿做起来很容易,但皇家不授权,谁也不敢就山寨起来。

    于是这活页册,如今在世面上基本不流通。属于皇上赐给得用臣子之物,相当于纯手工皇家工艺的奢侈品。

    最令贵妃生气的是,皇上并没有在其中掩藏信贵人的功劳。皇上将这活页册分赏给臣子们的时候,直接道,这是后宫瓜尔佳氏想出来的,还命人千里迢迢送了一箱活页册去给信贵人的阿玛,治河总督观保。

    以至于那些日子内外命妇出入宫闱时,提起来都是想出了活页册的信贵人。

    贵妃心道:她也配出这个名!不过是为了分绣花图,才阴差阳错想出来个新巧玩意儿,说到底还是造办处做的罢了。

    在现代社会,姜恒还被领导直接拿走过方案,当成自己的汇报。这活页册,她当初想出来,也没指望什么。此番皇上的举动,不由让姜恒对皇上这种领导的好感度上升了一层。

    闲话扯远,只说贵妃看见这活页册,听姜恒提起这活页册在外头是金贵物,心里就有气。

    姜恒看着贵妃的冷脸,心道,贵妃娘娘啊,你要是现在就生气,可是有点早啊。

    只听贵妃冷笑一声:“本宫倒要看看,信贵人这想出活页册的人,送给本宫的是什么新花样,有什么心意!”

    贵妃伸手要,却见束蒲已经将活页册放回了匣子,神情略带异样:“娘娘,信贵人送的活页册是金线密织的面,颇为珍贵。”隐晦劝贵妃不必看了。

    “拿来!”贵妃见束蒲不肯将活页册给她,就知道有蹊跷。

    束蒲无奈,只好将两本活页册交出来。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青了。

    跟贵妃同一张圆桌的齐妃、熹妃,以及侧桌的裕嫔懋嫔眼睛都瞄了过来。

    看清的一瞬间,裕嫔险些笑场。赶紧拿起酒盅喝了一口掩饰了过去。

    不过贵妃现在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裕嫔了,她眼中只有两本活页册的封面:金线密织的图案是一对金鱼,样式非常熟悉,尾巴有些弯弯的金鱼,似乎要从水面跳出来,眼睛上还有绿色的宝石粉点成了灵活的眼睛。

    这样的图案贵妃太熟悉了。

    她每日赏人用的小金鱼,就是这种图案!当时信贵人从储秀宫出来,她就命人给她送去了一对‘金鱼摆设’,说是摆设,其实就是她赏人用的金鱼的放大版,代表着轻慢和羞辱。

    当时的永和宫并无反应,也没有向皇上告状,贵妃只以为信贵人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她没想到,信贵人居然在今日,把一对儿金鱼还了回来,就在她生辰宴上,当着全宫的嫔妃还了她一对赏人用的金鱼!她怎么敢!

    “瓜尔佳氏!”

    姜恒捏了捏嗓子答到:“哎,在呢在呢。”

    这回不止裕嫔,连熹妃都差点呛着:信贵人怎么回事,听不出贵妃的语气要吃人吗?她怎么还用种五岁小孩的语气,跟撒娇似的回答贵妃?

    姜恒:这就叫恶意卖萌。

    也就是当着人太多,姜恒自己还要继续在这后宫混下去,顾忌着要脸,不然她好想给贵妃彻底卖个萌:“宝宝我在呢!谁叫宝宝?嘤嘤嘤。”绝对能把贵妃恶心的生辰宴一口也吃不下去。

    “瓜尔佳氏,你竟然敢给本宫送这样的金鱼纹饰,你好胆!”

    姜恒瞬间切换成一种异常真诚的语气,带着记忆中琼瑶剧女主的星星泪眼:“娘娘,您果然还记得这对金鱼吗?当时臣妾刚从储秀宫出来,只觉得举目仓皇,孤单害怕。还好有娘娘您,送给了臣妾一对大金鱼,给臣妾初入宫闱忐忑而冰凉的心一丝姐妹真情的温暖。”

    她努力眨眼,想象着紫薇同学双目含泪的楚楚感觉:“娘娘给的温暖,或许只是随手为之,但在臣妾心里却是如山如海。臣妾就照着那对金鱼让造办处做了这对册子,希望娘娘感受到臣妾的真心,也希望您可以接纳这个不懂事的,年轻的我。只要您愿意敞开心扉,就一定会发现我的真善美。”

    不需要姜恒恶意卖萌了,现在贵妃就已经要吐了。

    她只觉得自己嘴唇都在发抖,愤怒和恶心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妃嫔们目瞪口呆看着信贵人的言谈举止。

    不了解她的妃嫔,都震惊想到:原来皇上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吗?这种我好柔弱我好善良,你们都要好爱我的调调。

    但了解姜恒的人,就都知道信贵人是故意的,都忍着不要笑场。

    裕嫔是个容易替人尴尬的体质,此时听着这段尬话,就使劲抚自己袖子下头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鸡皮疙瘩抚平。

    但甭管是震惊的还是偷笑的嫔妃,心里都觉得:真是不虚此行,来对了!先看到贵妃把信贵人安排到一个独桌上去坐冷板凳,接着又看到信贵人用两条‘阴阳鱼’回击贵妃,把贵妃憋得都说不出话来。

    齐妃在旁炯炯有神,半分也不肯错过:早说这生辰酒席这么精彩,我还用你请?我自备板凳来坐在门槛上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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