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内一连数日下雪,窗外的树枝承不住重量,不断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昨夜看了许久账簿,谢瑛晨时起的晚些,正坐在妆奁前梳发,听见院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毡帘掀开,露出张慌乱着急的脸。

    此人是婆母曹氏身边的刘妈妈。

    “娘子,四娘子回来了,在禄苑等您过去用早膳呢。”

    四娘子便是云臻,曹氏的长女,族中行四,此时窗外风雪大作,她却早早候在禄苑,想来吕骞的处境十分不好。

    谢瑛蹙了蹙眉,并未接话,寒露和白露取出素净珠钗为其盘好发髻,又将挂在架上的长褙子拿来,身后的刘妈妈急的直跺脚。

    “娘子,外头雪天路滑,我特意着人抬的软轿,您这就过去吧。”

    谢瑛扫了一眼,这才开口道:“我没甚胃口,就不过去叨扰母亲和阿姊用膳了,有劳刘妈妈跑一趟。”

    她掩唇咳了声,寒露递过去缠枝牡丹纹手炉,道:“刘妈妈,您也知道,打上回从宫里哭丧回来,我们娘子便一直病着,也是怕将病气过给大娘子和四娘子。”

    话说到这种地步,谢瑛是指定不会去禄苑的。

    素日谢瑛和四娘子便不大对付,刘妈妈也是知道的,可那位在禄苑哭诉吵闹,动辄说出寻死觅活的狠话,曹氏被扰的没法,才让她亲自请谢瑛过去。

    外面又是风又是雪,刘妈妈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再想不出什么说辞。

    谢瑛不急不慢地抿着盖盏,瞧刘妈妈肩上雪花融成水开始滴答,她垂下眼皮,心知此时禄苑必然异常热闹。

    她的这位大姑子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被婆母宠的不知天高地厚,认为天底下都该让着她,敬着她,嫁给吕骞后更是张扬爱显摆,是各种宴席诗会的常客。如今吕骞被强行休沐在府,她便乱了阵脚,没头苍蝇似的求告门路。

    前两日盘账,谢瑛便发现婆母私自从两间铺面支取了大笔钱银,可想云臻撒银子的手笔有多放肆。

    谢瑛冷眼瞧着,刘妈妈哪里有她沉得住气,没多时便叹着气,将事实和盘托出。

    饶是谢瑛早有猜测,终究没想到云臻会如此果断绝情,她今日回府,竟是为了同吕骞和离。

    若说吕骞苛待她也就罢了,大难临头各顾各无可厚非,可吕骞待她,向来是有求必应,事事顺着,她真就下得了狠心。

    刘妈妈哭丧着脸,一个劲儿的卖惨:“您也知道四娘子的脾气,大娘子被她缠的叫苦不迭,清早吃了两丸药才撑下来,您若是不过去,大娘子今儿少不得要犯头风。”

    谢瑛笑,“阿姊与母亲说的都是私密话,我若去了,定会扫她颜面,刘妈妈放心,你同我说的话,我权当不知情,也不会对旁人透一个字。”

    她起身,白露走到门口,将毡帘掀开。

    刘妈妈被怼的无从反驳,只好连连叹着气出门离开。

    硕大的雪片噼啪砸在楹窗,谢瑛敛起笑意,闹剧才将上场,接下来的日子,指不定更繁复。

    依着四娘子的心性,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会罢休。

    而谢家,父亲隔三差五便催她回府,谢瑛都以各种借口推辞,她不愿回去看父亲虚情假意的示好,实则精明无情的算计。

    当初她选云彦,父亲并不喜欢,只是谢瑛坚持,才有了这门婚事。嫁给他,无非是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不被当成棋子随意摆弄,不搅进任何是非窝里。

    公公无大志向,又能独善其身,云彦潜心编纂,不交朋党,三年来,谢瑛很是满足自己的生活。

    即便大姑姐偶尔回家折腾,谢瑛也会念着云家其他家人的好,不去计较。

    风雨欲来,京中局势千变万化,有人被罢官,有人被提拔,谢瑛不知道这场风波会不会牵扯到云家,而她能做的,就是把所有可能的隐患除掉。

    紫霄观来信,谢蓉要见她。

    谢瑛是有所犹豫的,她未尝不知这是父亲的圈套,可阿姊开口,她到底要顾念姐妹情意。

    从京中去紫霄观得半日路程,谢瑛与婆母商量,想陪阿姊多住两日,曹氏将把云臻劝回吕家,这会儿只想清静清静,故而答应的很爽快。

    马车疾驰,车帷被风卷起,扑朔飞扬的雪花刮进谢瑛眼中,瞬间化成浓浓水雾氤氲开来,她眨眨眼,用手拂开。

    巷道里穿梭而过的门庭触目惊心,年前办过满月宴的齐家,当时宾客满座,贺礼连绵,四皇子亲自赴宴为其孙子赠名,何等荣耀,然弹指一挥间,往昔人来人往的门口贴了封条,雕花楠木大门被砍掉半边锁环,就连气势威猛的雄狮也没了曾经的威风,蹲在积雪中像是苟延残喘的丧家犬。

    谢瑛揪着车帷,一点点掩入身下。

    当年崔家获罪,先帝处决了他们阖族,男丁或处死或流放,女眷或为奴或为娼。犹记得阿姊被推搡着与其他女眷押往教坊司,任由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若非谢家庇护,阿姊怕是连空门都不得入。

    这一回,谁又来做谢家的靠山?

    谢瑛后脊生凉,无人能做了,谢家只有断尾隐退,才能避免重蹈崔家祸事。

    清凉殿,烟熏火燎,右手侧书案旁,阿姊正在誊抄经书。

    还未进门,谢瑛便被呛得直咳嗽。

    谢蓉抬头,朝她看来。

    “阿姊,你受得住烟气吗?”谢瑛掩着口鼻,走到谢蓉面前,扇了扇,勉力呼吸。

    谢蓉搁下笔,神情淡淡:“你还是叫我道号冲静吧。”

    谢瑛张了张嘴,没叫出来。

    谢蓉住的屋子在紫霄观西北角,院落整齐,地处清幽,下雪后屋旁的枯枝压得摇摇欲坠。

    “听闻你对谢家避之不及,把自己当外人了?”

    “父亲让你劝我?”谢瑛抿了口茶,不答反问。

    “他亲自来找,我总要做做样子。”

    “让阿姊为难了。”谢瑛与家人不亲近,谢蓉出嫁前,她们关系也很是一般,后来崔家出事,谢蓉入了紫霄观,姐妹两人反倒交心许多。

    “我没甚好为难的,横竖对他而言我也只这点用处了,事情了结,他再不会寻我。”谢蓉本就比她大七岁,在观里待了五年,说话语气神情样貌更加沉稳沧桑,像看透人情世故后了无生趣。

    “瑛娘,我很羡慕你。”谢蓉望着谢瑛,眸眼中浮出清浅的暖色,“幼时觉得你可怜,犯错后不知求饶,每每被父亲罚站规矩,那么小的人,偏生天不怕地不怕,咬着牙不哭不闹,关到昏倒才放出来。

    我嫌你执拗,也觉得你合该被罚。”

    谢瑛笑:“阿姊和阿兄听话懂事,约莫你俩合起来也不如我一人受的罚多。”

    谢蓉拎了拎唇,“我和阿楚就是因为太听话了,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熏香淡淡挟着股冷梅的味道,院里的树与雪冰冷静寂,随着谢蓉的叹息,积雪折断枯枝,惊得觅食鸟雀仓皇飞走。

    “瑛娘,你要一直这么绝情,别管谢家,过好自己的日子。”

    “六郎是个好夫君,别让云家搅进咱们这摊烂事里。”

    入夜,又下了场薄薄的雪。

    谢瑛睡在外侧,觉察到谢蓉翻身,她睁开眼,昏暗的光线里,谢蓉眸光莹亮,她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动。

    谢瑛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上前抱住谢蓉的腰,手心覆在她后背拍了拍。

    谢蓉前半生顺遂,被众人羡慕着嫁入最大世族崔家,然不过一年,先帝便决意铲除眼中钉,世族的盘踞严重影响到皇权,他在得到有力支持后,以凶猛之势把崔家连根拔起。

    谢蓉的两个孩子便死在那场浩劫中。

    “瑛娘,千万不要妥协。”

    谢瑛在观里住了三日,除去与谢蓉抄经,偶尔会去后山打转,那里有几株梅树,跟老槐混着生长,如今正冒花苞,上面压着雪,不知何时才能舒展开来。

    初夏时,老槐树擎顶着满头白花,味道香甜,总会招来许多蜂蝶。

    临走那日,谢瑛特意折了几支梅,抱回谢蓉住处。

    谢蓉不在意,抄经的手不停,眼也没抬:“我不喜欢花。”

    谢瑛兀自摆弄,修去难看的枝杈,笑道:“阿姊从前可不少绣花的衣裳,团扇,帕子,阿姊不是不喜欢,是不想喜欢。”

    谢蓉被她绕的心烦,笔下字一颤,墨汁掉下来。

    “阿姊,你想不想离开紫霄观,另寻出路?”

    她扫了眼窗外,弯腰附在谢蓉耳畔道:“听我婆母说,她庶姐一家要进京上任了。”

    谢蓉手里的笔啪嗒掉落,墨汁溅到袍上,她怔了下,随后低头,掩饰内心的慌乱。

    “与我何干,我的余生一眼望到头,只可能孤老观里,再不会有别的出路。”

    “阿姊,他当年远走,为了你一直没有婚娶,你若是心里还有他,我愿意帮你试试。”

    “不用!”谢蓉冷了脸,手攥的很紧,看向谢瑛时,目光沁出坚决,“他娶不娶的都跟我无关,你若是敢去找他,从此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回府当晚,曹氏便唤她去禄苑说话。

    婆媳两人在灯下做茶,曹氏欲言又止。

    谢瑛权当看不出她的用意,把话往曹姨母身上扯。

    “母亲,姨母他们何时到京?”

    曹氏登时来了劲头,将茶往旁边一推,“上回来信说再有一月,可最近又没了动静,想是还未交代完。

    我那个庶姐,命真好,谁能想熬到今时今日,姐夫竟能连升三级,到京城当官?”

    从前曹氏可不这么说,提到姨母都是一副嫁错人的惋惜口气,说跟着穷举子到荒凉穷处受罪,他们曹家也不大待见那位庶姐。

    谢瑛将做好的茶给曹氏,曹氏喝了一大口,突然就止不住话头,将姨母的前尘往事全都吐露出来,自然也没放过那位“穷举子”,最后又提到两人的独女,少不得一番品评。

    说到口干舌燥,谢瑛觉得,约莫该提到那人了。

    曹氏果然没令她失望,压低了嗓音小声道:“他那远房表亲的孩子也要跟来,听说也升官了,就是不知道在哪营生。”

    谢瑛没多问,知道他要来,心中便也有数。

    阿姊不过二十有七,不该孤苦关在观里,若能重逢故人,未尝不能重开锦绣。

    谢瑛辞去,曹氏才恍然想起云臻的托付,不禁又是一阵头疼。

    明儿又该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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