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2569年八月初二,周五放学后,巴图康载着金珠直接去了文成庄园,正当他要从环城西路左拐,进入子耳坡路,遇到一个问路的司机,三十来岁的帅哥,巴图康一看他的车牌就知道是外地的。司机说他想去文成庄园考查,村官拉丹珠介绍来的,可是他们不相信年轻的大学生村官,想私下里先看看。
巴图康往车里看看。两个客人,除了长相普通的司机外,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中等身材、三十来岁的帅哥,他有着闪亮的眼睛。
不能完全相信陌生人的话,尤其是那个司机,眉毛则在鼻子上方聚在了一起,显得有点匪气。文成庄园还受到过飞车党的洗劫了。两人看着巴图康,感受到他的不信任,脸上露着不自然的笑。还是那个帅哥有办法,他对他身边那个美丽的小姑娘有些好奇,搭讪式地问:“那个小美女是你女儿吗?警官,她可真可爱。”
巴图康解释说这个小姑娘不是他的,是文成庄园主人的,他只是顺路帮忙接送一下。
帅哥说他是西部牧业的项目经理,如果有可能,他们公司想跟文成庄园商谈合作的事。巴图康说他刚好要路过那里,可以跟着他的车走。帅哥非常高兴,说谢谢。
进了子耳坡路,过了密集的村落,越往上走,村舍就稀疏了,文成庄园很容易就在北面半山坡处显露出来。
在太平渠边下了车,巴图康同客人相互间握握手。
“我的名字是王阳明,项目经理,西部牧业公司,”帅哥说,然后他指着身边的司机,“我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同事,韩盛,是个工程师。警长,请问你叫什么?”
“巴图康。南郊警务站的站长。你说你是西部牧业的项目经理,那可是大公司,上市公司。这么年轻,当了项目经理,了不起呀。”
“巴图康?跟网红的那个老兵是一个名字。真有趣!”司机说。
“我就是他。受伤了,退伍了,当了警察。”
“啥?那你的脸”
“被□□烧的。”
帅哥突然叫了一声。看来他没想到。不过,他们都算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士,很快就真热情地跟巴图康再次握握手,接着还拍照。
王阳明说:“您真是英雄,我们说什么我们得喝一杯。我请客,我请客。您一定要给个面子。”王阳明很热情,说难得碰上,碰上就是有缘。
警长答应了。
去年年底国家强调企业要回馈社会,要带头做些精准扶贫的工作,文成庄园的背景不错,地理位置也不错,很适合做为西部牧业的第一个试点工作站。
天上掉下来的生意,这当然是好事,巴图康赶紧给王阳明介绍介绍文成庄园的优点。
旧时西康省的土司文化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在物质层面上是一种以农耕文明和畜牧文明交接融合的地域文化。南部以农耕为主,西北部以畜牧为主,但总的来说,农耕仍然是大头,靠近南方的有万亩灌田,种的是水稻,中部盆地种的是小麦,西北部的山谷种的是青稞和放牧。
文成庄园的农庄种植的是小麦、玉米和马铃薯,由于野猪、野兔等的破坏,小麦和马铃薯不能种了,现在主要是高植株的玉米和高粱,但仍然会受到野猪、松鼠、野兔等的偷窃和毁坏,农业还是赔钱的,现在西部牧业主动找上门来,想联合开发奶牛业,所产牛奶统一收购,这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降央卓玛当然同意。
西部牧业需要响应国家号召,要做几个精准扶贫项目,给社会和共和党人看看。农田可以种象草、苜蓿这样的牧草,奶牛需要现代化养殖,需要现代化厂房。这些工作都由西部牧业负责,其中的专业人士也是他们的,他们还会负责培训庄园里的员工,让他们适应现代化的产业工作。
现在只有牧工和勤杂工没办法机械化,剪毛工可以聘请流动的工作队帮忙。这么算下来,庄园所需的雇工不多了。
这样的改变会让文成庄园的一小部分人失业。每当改变的时候,总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很快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们拒绝接受裁员,否则他们就集体罢工,包括那些牧工。有矛盾就得谈判,谈判就得接受新的条件。
这场变革,旧的规则和制度在震颤中死去。有些人愤怒;有的人抱怨降央卓玛一点感情也没有;有的人抱怨没好处,情况更糟了,什么被什么取代等等。这些中老年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偏多。
人群在沸腾,他们的脸上露出康巴人过去当强盗的那种表情。一旦谈判破裂,他们就会发泄自己的愤怒,开始搞破坏,于是骚动就会出现。往往是几个朋友结伴,彼此互通信息,很容易便结成强大的联合体。加上他们重信守义,肯冒险,真要闹起来,那场面也不会小。很快,子耳坡村委会和大西街区主任出面帮忙协调,反而是那个大学生村官怕被人打,躲起来了。
这场斗争让所有人都感到伤心。雇工们倒不是想与降央卓玛作对,他们是同工作作对,这里的雇工几乎都中年人以上,离开了这里,他们到外头打拼也太晚了,因为缺少必要的技术和意识,可是这样的年纪学什么东西都不容易,他们害怕新的工作和新的学习。
城里的高楼大厦、宽阔翠绿的公园、各种各样的设施对这些长工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对城里的博物馆、美术馆也毫无兴趣,也许牛圩和菜市场还适合他们的观感。他们也很少和牧场以外的人交朋友。他们习惯牧场的空间和生活节奏,他们抽烟、喝酒,聊着牧场、农田和家里的事,生活相对封闭。
村委会和区委会的人只是帮忙控制局面,出面协调的人还是老管家次仁旺久,他是个有威信的人,也是个公认的好心肠的人,慷慨大方,乐意帮助别人。连村里的狗见到他都能认出来,而不会跑开或者大喊大叫。
闹罢工是迫不得已的,老管家次仁旺久跟降央卓玛解释说这些老雇工为这个庄园贡献了一生,保住这些老雇工的工作同保护他们尊严是一个意思。
降央卓玛也是一个很横的人,她背靠土司,不怕闹事,她给出必要条件,凡是不适合新工作需要的必须辞退,当然适不适合的主要看工人自己。当然,还是会有人离开,不服,不妥协,这是必然的,留下的人大多数是牧工和愿意屈就的人。降央卓玛不是什么人都能撼动的,处在这样背景的人之下,蛮横反抗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次仁大叔、明珠、才旦和索然等12人,他们是一个团队的,承包了放牧的任务,主要的牧群是马匹和绵羊;原先的挤奶工经过培训可以留下来,虽然有机器帮忙,但不是还得人去操作,去给奶牛清洗消毒;没手工而且愿意转行干些杂活的人也可以留下,庄园的生产本质上是扩大的,需要更多勤杂工。此外还有保卫工作,大熊和白牙这两个保安是不够了,得再增加两个,多嘎和一个叫云朵的女摔跤手被巴图康推荐进来,他们是白家班的人,负责西部牧业那头的工地安全,他们是协警。
降央卓玛从贵族家出来后,学会了一些贵族的东西,她是新庄主了,必须有自己的规则,而制定规则是当权阶层一直在奋斗的事,这些贵族,终其一生都只是为了谁制定规则这个事再努力和斗争。她现在是这个庄园的规则制定者,每个人都必须为这个新规则作出态度上的改变和承诺,这就是一朝君主一朝臣的缘由。她毫不理睬什么平等,也不欣赏旧交情。道理很简单,她要让所有人明白她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和必要性。
“送给村里老人协会的农牧产品怎么处理的?”次仁旺久老管家问,“每季度,我们都给村里的老人送奶酪、羊肉、玉米面。”
“我们庄园可不是救济院。”降央卓玛说,“我得挺过创业之初的这段时期,以后有条件再说吧。尤其是玉米面,庄园以后不生产了,这个就算了。老人,他们有自己的子女可以赡养,没必要庄园出面帮助他们。”
降央卓玛觉得这种事是陈腐的人道主义,颇为反感。她自己也是一个可怜人,谁来帮帮她呢?没人,连她的阿妈和小弟都懒得管她,叔叔们也没为她声讨过东赞府一次,都是她一个人在折腾。
各方面都压缩开支,有些方面甚至是鲜为人注意的细节,比如:什么时候才能开灯;工具的保养和磨损问题。这点小钱都计较,雇工们感到很恼火。
对于文成庄园说,这点小钱,凑成一个月,每月可以省一千元左右。改革之初,建设现代化厂房需要很多钱,降央卓玛自己也缺钱,她除了向老爷子要点支持、银行的农场产业扶贫基金低息贷款外,也急迫地在庄园管理压缩开支。
降央卓玛这样的威权很容易得罪一些人。那些人拿降央卓玛没办法,他们找村官拉丹珠算账去,很快拉丹珠就被调走了。
改革向来都是大手术,对于国家和庄园都一样。
新的养殖场被设在南坡,跟文成庄园差不多一个高度。圈地划定后,西部牧业的资金陆陆续续到位,新的厂房很快动工建设,韩盛工程师重点负责现代化厂房的建设,王阳明负责培训新员工,到外地参观厂房,学习电脑化操作等等。
拉拉也得学习现代化的管理。工作有了更明确的分工。每个小组都配备了有经验的师傅,每个小组被要求至少完成本组任务,至于如何分配工作,工头决定或者协调。每个季度评奖,给最优秀的团队发放额外的奖金。
留下来的雇工们不得不干得更艰苦,比以前苦多了,因为参与厂房建设,他们得帮忙做那些额外多出很多细碎的工作,但是他们都认命了,因为他们被告知将来的现代化的生产会让人更轻松,将来的工作会由机器替代,人更自由,他们甚至可以自由调节工作时间,只要小组能完成任务就成。当然这样的工作也意味着不需要那么多人,机器正在抢夺劳苦大众的饭碗。他们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开始感到自卑和愤怒,不过,他们也很快认清形势。当他们认命的时候,也是知足的时候。现在新的秩序生成了,新秩序的破坏性不那么大,还有一些地方比先前更令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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