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斯老爹,一米七二的身高,在康巴人眼里算矮个儿,但虎背熊腰,壮实。初初看,觉得他会是个农夫,性子一定比较野,但恰恰相反,他干的是细活,性子也温顺,可以坐很久,不是好动的人。银匠这活,确实需要这样性子的人。由于是借助老婆的功劳发家致富的,巴图斯在村里的地位并不高,但更招人嘲笑的是他走路那摇晃的样子和胆子小。
他今年60岁了,白头发不多,脸上的皱纹也少,鼻头宽,嘴巴大,两只眼睛也没有村里人的忧愁,他不是那种过于关注生活压力的人,而只是喜欢在自己的银饰手工艺上伤脑筋的人。他做出来的银饰都有着艺术品的模样,这是他被人尊敬的唯一一个着力点。因此两厢平衡,他在村里的地位不高不低。
巴图斯老爹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也是一个心肠软的人,他害怕凄惨的叫声,讨厌吵架时那种大吵大闹的声音,没人在乎他的脾气,因为他似乎不会发脾气。巴图康是他的头生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怕养不活,取了跟老爹差不多的名字。儿子的身高和脸蛋明显不像他,儿子的模样像妈妈,这很正常,也是优势遗传,可是这样就有人说闲话了,说阿康长得像白仁桑吉——旺姆的东家。
旺姆和白仁桑吉的关系,所有人都清楚,人们这么做似乎是故意让巴图斯老爹难堪的,他们的目的似乎也达成了,虽然他是个脾性好的人,但也是有脾气的,所以后来他跟旺姆没再生过其他的孩子,也逐渐养成兄妹般的关系。旺姆知道他的心结,她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给他暗示,说巴图康是他的孩子,可是男人很难接受这种苍白的暗示,他更容易接受他自己心里想的。
旺姆是白仁桑吉第一任老婆的女仆,也是白仁贡布的保姆,在第一任老婆死后,旺姆仍然在东赞府待了七年,而这七年,白仁桑吉并没有再续,等到再续现在的这个夫人后,她才因为跟现任老夫人的矛盾而被排挤出来。能是什么矛盾呢?还不是那个事嘛。当然,就巴图斯这样的家境,有个老婆就不错了,更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老婆。要不是有点是是非非,旺姆这样的美女也轮不到他。当时,巴图斯是东赞府的御用银匠,跟旺姆经常接触,还是有些交情。旺姆虽然是个保姆,但也是土司家的保姆,多少受到自命不凡的土司公主的影响,总有点贵妇人派头,因此,她也不会对巴图斯低三下四的解释,解释也没用。两人就这么过吧,不吵不闹也不亲,就像合伙人。
很明显,父母的关系制约这巴图康和父亲的关系,他们不会聊一些很亲密的话,彼此有些距离感。但父亲很少责备儿子,有什么意见也是通过母亲提出来的。巴图康很快发现了这样的距离感,他的心自然靠向母亲,不大认可自己的父亲,自然而然,父亲对儿子的了解就少了很多,也没有那种亲情感应,自然也就辨别不出这个退伍回来的儿子的真假。
巴图斯如此对儿子不理解,旺姆是伤心的,但现在正好,无论如何犯不着为这样的人揭开真相,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旺姆今年55岁了,算是个老婆子。她高高的,比老伴高出半个头,她的举止文静,走起路来轻轻的,头微微的后向仰。她是一个公主桥村一个普通农牧民的女儿,父母只遗传给她一个长长笔直的鼻子和一对长眼睛,很明显她这副庄严、高傲的模样是后天养成的,也许在贵族那里,这样的走路方式叫优雅,但是一个保姆也走成这样,那就叫傲慢了。
好在她有一个热情的眼神、温和的笑容与善良的态度,尤其是她灿烂的笑容溶解了很多人对她的意见,忽略了她声音里的那种威严。
55岁之后,她从村里的妇女主任退休下来,待在家里干点家务事和侍弄寺庙旁边的二分坡地。55岁前,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也在工作之余织锦缎腰带,这是工艺品,南无寺旅游品商店有收购,但这样的手艺不挣钱。不过她也不需要依靠巴图斯活着,她有自己的工资,即使从妇女主任的位置退下来,她也有微薄的退休金,这点钱足够她自己生活。对于吃的,她不讲究,但穿的就不一样了,她个人的衣着总是那么有型,那身紧身的传统藏袍在她高高的身材上面总是那么得体、优雅。每当出门的时候,她都得打扮到自己满意为止。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有气质、有型的女人。
刚刚开始相处,这个新的巴图康在父亲面前,他的心里是舒服的。抹去了外表的巴图康的身上少了白仁桑吉的影子,巴图斯老爹看着也觉得顺眼了些,这样两人的关系反倒和谐起来。旺姆这边呢?很明显,她还沉浸在失去儿子的那种悲痛的氛围,只是这个新儿子那种生气勃勃的样子和神秘吸引着她,她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作为一个没有多少知识的保姆,她没有多少分析头脑,她不明白这个送上门的儿子到底有多少真心,是他说起战友那种压抑的悲泣获得了她的信任,也是这个新儿子不嫌弃贫穷的家,以及她需要一种情感的转移和寄托等等让她能接受了他的冒名顶替。当然,28年的心血塑造出来的儿子,不是想抹掉就能抹掉的,这个巴图康只是个替代品,心灵寄托的替代品。
现在儿子回来了,有了个不错的工作,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娶媳妇的事了。当然,娶媳妇可不简单,没有一套房子是引不来凤凰的。现在的女孩的择偶条件,有房有车是个标配。改造老房子还是买套期房是个问题。
“买房子?价钱贵得要命,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呢?现在康嘉花园二期,一平米一万八千。它离我们这里不到500米,论地势,还没我们这里好。我们的南无寺可是个热闹的旅游景点,将来会更好,还是装修一下老房子吧。”巴图斯说。
考虑到巴图斯难得发表一次这么强烈的意见,旺姆觉得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毕竟现在他们都老了,也没多少积蓄,光靠巴图康一个人买套房子,不现实。不过,只是改造老房子要引得凤凰来?挺难的,看看阿康的脸就更没信心了。没有新房子,儿媳妇怕是难找了。她想的有道理,巴图斯想的也对。旺姆问巴图康:“阿康,你觉得呢?”
“阿爸说得有道理,我们用不着买套房呀!康嘉花园离我们很近,它原先也就是桥头那个汽修厂拆迁建成的,跟我们这里差不多,虽然它是新房,可是它只有一套,我们是老房子,可是我们有三层,独门独户的,再看看周围,我们可是美丽乡村,周围有水泥路面,交通方便,还有那么几处绿地,可以晒太阳,还有南无寺,还有银宝山,到处树木花草,不拥挤。康嘉花园,那地方,将来拥挤吵闹得很,车来车往的,人来人往的,你们不怕吵吗?”
“阿康的评判是公正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老爹用肯定的口吻喊道:“我们这里比他们那里漂亮、宽敞,关键是住的方便、舒服,这就行了吧。”
“行啦,我知道了。但是装修老房子,你必须把积蓄都掏出来,你是个又鬼又笨的老家伙,”旺姆平静地接下去说,“要不然,我就去买期房。”
看来旺姆阿妈反对改造房子是有原因的,她使用的是围魏救赵呀!
听了这话,巴图斯一下子没了威风,他尴尬地说自己也没多少私房钱,装修房子也是要很多钱的,他可出不起。这时,旺姆像警察似的,开始审判这个藏私的家伙,一点一点地敲出他的私房钱。在装修自己的老房子面前,巴图斯老爹还是比较坦诚的,乐呵呵地剥掉他的伪装。他爱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老房子,也愿意用尽全力打扮它。
旺姆开始计算家底,算来算去也只有15万左右,装修三层楼和一个庭院,明显的中级装修还差一点。不过村里的老房子,能这样装修也算很不错了。
巴图康说他有点钱,可以出五万。旺姆说他的钱应该留着娶媳妇,接着她开始抱怨起来:“嗨,真是太费钱了,你结婚要不少钱,聘礼呀,小车呀,现在装修也要不少钱。”
“来吧,我们先去吃晚饭。”巴图斯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不好办呀!”
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微光也凭空消失了,费钱的事让晚宴变得沉重起来,旺姆一直在计较,她想卖掉首饰,筹钱。巴图康不同意,说首饰可以留给将来的儿媳妇,那时候也是要买的。卖的时候肯定是贱卖,买的时候肯定贵的,这么算下来也不合算。巴图斯倒没说什么,旺姆是有些首饰的,还挺多,有些还挺值钱的,都是她的主母给的,那个过世的土司夫人也是个土司公主,有钱。他一直想建议卖掉一部分,但这是老婆的珍藏的首饰,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他一直在踌躇要不要说一下。
见旺姆这么纠结,巴图康说他真的有不少钱,出了五万,还有剩下的,那些钱足够娶媳妇,再说离娶媳妇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嘛,他再节省一点,一年也可以攒够五万了。
觉得也是。旺姆同意了。
一下子,晚宴的气氛变浓烈起来,老爹提议大家喝一杯,庆祝一下。
几杯酒下去,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装修方案,并实地勘察,这里怎样,那里怎样,他们从晚上七点多一直讨论到晚上十一点。巴图斯是个银匠,是有构图能力的;巴图康是个摄影爱好者,获过奖的,他有光影的艺术感觉,很会挑毛病,尤其是窗户、阳台、屋顶、门、火塘的问题。两个男人一边争论一边修改,有时候甚至吵了起来,小的不服大的,大的说他吃的盐比他的面粉还多。主要还是一个现代风格和一个老派风格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个死结,因为是两代人的观念问题,没有对错。
虽然一直在争吵,但是两个父子却更快建立起互相之间的认同感。他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如此热烈起来,也从没为一个共同目标这么兴奋和热情过。旺姆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但愿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有她和巴图斯的这栋房子里,冰冷得像水,沉静得像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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