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阳殿出来后,卿若还想着该去太后那看望一番,自从皇舅舅去世时见过她,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了。
甚至高鹿阳的登基大典,太后都没到场
行至行景园时,夜色渐晚,卿若走的那条小径昏暗,只有两侧相距较远的石灯泛着微弱的烛火。
更远处则是正在点灯的宫人。
先皇去世后,太后便从原来的皇后殿搬去了稍偏静些的景宁宫。
小径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半条腿。
卿若压根没瞧见,猛地一脚踩了上去,失了平衡,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东西,就直接往旁边的草丛里倒去。
一屁股坐在了湿润的草地上。
而伸出那只腿的人也吃痛地叫出了声。
远处的宫人只当是夜间未眠的寒蝉,丝毫没在意,继续走远了。
旁边就是个石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卿若这才看见,地上原来还躺着一个人,一身青竹纹的袍子,似乎是在睡觉,脸上却罩着一个破烂的斗笠,而那只穿着崭新的靴子的腿还伸在小径上。
男子诶呦一声,这才拿开斗笠坐了起来。
睡意朦胧的眼睛半眯着看向卿若,端详了片刻后惊异地喊道:“呦,这不是小卿若吗?”
男子的胡须老长,眼睛却清亮得很,看起来既年轻又老成。
卿若疑惑地盯了他半响,也没想出他是谁。
“你是?”卿若皱着眉头盯着对方,一边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
男子愣看了片刻,这才恍然,便撩起长长的胡须,笑道:“我呀,高庭云,你六表兄。”
高庭云?
卿若从衣襟里掏出个火折子,擦燃后往“高庭云”方向凑去。
细看了好一会才记起来。
“六哥哥,你怎么变这样了。”卿若诧异道。
高庭云是静妃的儿子,自从三年前静妃去世后便只身出宫云游,除了偶尔会给高鹿阳送信以外,便再无别的消息。
没想到,高庭云今日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这么长的胡子,我一时竟没认出来是你。”卿若好奇地摸了摸对方的长胡子,感叹道。
出宫云游之前,高庭云一直都挺在乎自己的外在容貌的,有时候衣服被旁人弄脏了,都会懊恼半天来着。
没想到云游三年,当初那个白净的六皇子,竟续起了胡子,成了这副邋遢模样。
高庭云摆摆手,不在意地回道:“害,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比不得皇宫那么讲究,习惯了。”
卿若吹了火折子,在高庭云身边坐下,结果又差点一脚踢翻了个什么玩意。
高庭云呜呼一声,先一步收了自己的酒壶,放在了另一边。
“小心点,这可是好不容易从皇兄那磨来的竹叶青,别给我撒了。”
卿若无语地抚了抚额头。
她记得,之前高庭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来着。
“我当是什么宝贝。”卿若嘟囔一句,又问:“你今儿怎么回宫了?不云游了?”
高庭云灌了口酒,道:“今儿?早回来了,三皇兄即位的时候,我还去了大典上呢。”
可转头就对上了卿若茫然的眼睛,问道:“你没瞧见我?”
卿若摇摇头。
“也是,可能那天我来晚了,索性躲最后了,你搁前面没瞧见也正常。”
“那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卿若又问。
高庭云单手转了转酒壶,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本来我就是路过黎都,听说父皇驾崩了,就回来看看。本来想看一眼就走,可三皇兄非要我留下来帮他。”
“你说离谱不,我一个闲散王爷,我能干嘛?”说完,高庭云又喝了口,还一边感叹:“好酒!”
“顺路的?皇舅舅走了,你不难过吗?”卿若问。
“这有甚难过的,这皇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今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的,没什么好难过的。”说完高庭云又小酌了一口。
“离了三年,怎么变得这般,额,豁达了。”卿若没办法理解高庭云说的话,只觉得好没来头,便拿起高庭云丢在一边的斗笠玩了起来。
“那是之前我认识的一个老头送我的,还挺耐用,从桓镇到黎都愣是没坏。”高庭云随口解释着,一边继续说道:“我这那是什么豁达,这偌大的皇宫,是容不下任何人的,五年前是太子,三年前是我母妃,今儿又是父皇。”
“可不是个吃人的地儿,算了,你还小,哪懂这些。”高庭云提起酒壶,如同儿时拿书敲卿若脑袋那般,再次轻轻地往卿若头顶一嗑。
卿若不满地拂开酒壶,回怼道:“谁小!我都十九了好吧,再怎么也算是朝廷命官了,哪那么多不懂事。”
“十九?”高庭云这般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忘了忘了,我离都的时候你都过及笄了,如今也不是小孩了,总觉得你还那么点大,永远不懂事一样。”高庭云笑道。
卿若顿觉无语极了,明明自己也是手刃沙场的将军了,可是一个个还是把她当小孩。
“对了,你去瞧过高丘鹤了没?”高庭云没由头地问道。
高丘鹤作为谋逆重犯,自然是由大理寺看押,虽然高丘鹤也算她表兄之一,可是她两基本毫无交集,卿若怎么可能会去看他。
“没。”
“啧,说起来他也怪可怜,大理寺那种地方,活得不去,去的难活。估计现在也就差一口气了。”
卿若撇撇嘴,不屑道:“他胆大妄为,毒害皇舅舅,本就是活该。”
没想到高庭云一听,乐了,竟噗嗤笑出了声。
不远处路过的内侍听见了声音,大声向他们这个方向呵斥道:“什么人!”
高庭云连忙闭了嘴,迅速拿起自己的斗笠,另一只手抓住卿若,乘着内侍们还没跑过来,一脚把酒壶踢近灌木丛里。
拉着卿若,弯腰蹭着较矮的小树就跑了。
卿若低声喊道:“哎,干嘛啊!你的酒壶!”
“喝完了,快走,别被发现了。”高庭云速度不减。
“去哪啊?”
“幸灾乐祸去呗。”
等出了皇宫,卿若才知道高庭云所说的“幸灾乐祸”是个什么意思。
原来他是想去大理寺看高丘鹤。
大理寺就在皇宫外围东侧,因着卿若和高庭云的身份,随便塞点银子,倒也很容易进去。
下了很长一截楼梯,才到大理寺地牢。
许是最近雨下的多,地牢内潮湿又昏暗,两侧点着几盏微弱的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和稻草发霉的气味。
卿若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王爷,郡主,犯人就在最里面那两个隔间,二位请尽快,不然被上面发现了小人也不好交差。”送两人进来的大理寺狱差叮嘱完,便又悄悄去了上面守着。
牢内还飘忽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莫怕。”高庭云背着斗笠,从旁边的桌上随手拿起一盏油灯,往最深处走去。
走到了尽头,才瞧见高丘鹤待的那间牢房。
而他的王妃徐氏则背对着外人,衣衫褴褛地被关在对面的房间。
油灯微弱的灯光一晃而过,高丘鹤从潮湿的地上动弹一番,最后只是转过头,脸贴着地面,双目无光地看向两人。
高庭云把油灯往里伸去,这才瞧见高丘鹤背部的衣衫破烂不堪,还沾满了泥水和新鲜的血迹,俨然一副刚被行过刑的样子。
“你们来干嘛?”趴在地上的高丘鹤有气无力地说道。
“啧,真惨。”高庭云砸吧一声,语气略带挑衅,可是脸上却平淡无比,看不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我热闹?”高丘鹤冷呵一声,眼眸中闪烁出愤怒憎恶的光芒。
高丘鹤向来是个孤高自傲的人,心比天高,眼里容不得旁人一声质疑和嘲讽。
卿若见惯了厮杀血腥的场面,对于高丘鹤这幅模样,虽然有些不忍,却也算不上怜悯。
可她一想到皇舅舅去世前的模样,连心中那一丁点不忍也掐灭了。
卿若睨窥着这一牢之隔中的男子,冷漠道:“看热闹?这都是你自找的。”
身后高丘鹤的王妃徐氏一听这话,也不顾平日里那温顺柔弱的形象,疯了似地拍打着地牢的木柱。
徐氏如同想要撕咬人的恶鬼,对两人怒吼道:“什么自找,我们夫妻两人清清白白,哪会毒害父皇,你们两人和那皇位上的恶畜是一伙的,分明是想置我们夫妻与死地。”
“清白?你怎知你的好夫君手脚便是清白的?”高丘鹤不屑道,他甚至都不愿回头去看那着了疯魔的徐氏。
徐氏哪听得进去,依旧疯疯癫癫地破口大骂,一边情绪激动地捶打着地面和柱子。
“明月,莫和他们多言。”高丘鹤此时倒是冷静了很多,再也不同往常那般要强冲动。
他眼里无神,又抬头扫了眼冷漠的高庭云,便不愿再理睬两人,转过头去。
外面传来狱差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来了。
“来人了。”高庭云警觉地吹了油灯,对卿若说道:“快躲起来。”
还不等卿若说话,高庭云那厮就唰得一下不见了,许是周围太黑,他藏在某个角落了吧。
旁边的徐氏破口大骂的声音还在。
卿若估摸地扫了一眼上方,正打算跳上去躲藏一下,就听见外面有人的声音响起:“那两人可还安稳。”
是墨玉的声音。这么晚了他还来地牢?
卿若停了动作,若是墨玉的话,她倒也不怕,没有躲藏的必要了。
远处的灯火逐渐靠近。
一旁的徐氏许是骂得累了,这会子倒是安静了下来。
墨玉顿住了脚步,微亮的油灯在两人之间闪烁刺啦。
而一旁的狱差却是不敢吭声了。
“这么晚了,阿若怎么在这?”墨玉一身官服,不同于平时那般温柔,此刻的声音却显得极为严肃。
他侧目扫过狱差,只一眼,狱差便忍不住哆嗦起来。
狱差立马后悔了,早知道他今晚真不该贪图这个便宜。
“别怪他,是我想来看看高丘鹤被处置的如何了,所以强行要进来的。”卿若拦声道。
“好,不怪,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阿若还是赶紧上去吧,这地牢阴暗可怖,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墨玉扯出一抹笑意,柔声说道。
卿若点点头,却又问道:“那你这么晚了还来这里干嘛?”
“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乖,一会我陪你一起回家。”
“好。”
旁边的狱差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哪怕紧握住自己的拳头,可克制不住。
待卿若的脚步声走远了,墨玉的笑容又垮了下去,他侧眸睨窥着狱差,冷漠道:“明早自己上去领五十板。”
“是。”狱差颤颤巍巍地应下。
烛光映到一侧趴在牢房柱子上的徐氏身上,这才看清,她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嘴唇和手指听到墨玉声音的那一刻就开始颤抖。
而她凌乱的发丝下,原本姣好的面容被人割上成百数十个伤口,阴暗的环境无法让伤口愈合,反而开始化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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