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溪把酒票收好,  拎着包浆酒葫芦,心情甚好地离开老裁缝家。背在身上的书包鼓囊囊的,里面装着三块桃酥,  还有每天必带的两本书。

    她仍在回凤眼村的必经路上和阮洁会和,然后两个人手拉手去找凌爻。

    凌爻也在老地方等她们,手里捧着自己平常会看的书。

    在差不多的时间看到阮溪和阮洁过来,他收起自己的书站起来,  整理一下状态和心情,准备给阮溪和阮洁继续上课讲知识。

    他自己其实也没上过几年学,跟着父母到凤鸣山以后就没学可上了。但他早在城里的时候,就已经学完了初中内容,  到凤鸣山后都是自学。

    他自学比较容易,  因为他父母可以教他。

    他只要有一个知识点不懂,  找到他的爸爸妈妈,  他的爸爸妈妈总能延伸出更多的相关知识点,  所以他所具备的知识储量,  并不只是初高中的程度。

    但他知识储备量再大,也没当过老师,  所以他教阮溪和阮洁,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来教的。至于教的方式对不对,  教得好不好,他自己也不知道。

    阮溪和阮洁对教学更没研究,更不知道他教的好还是不好。当然了,有人教就不错了,她们不挑剔。反正就这么磕磕绊绊往下学,  能学多少是多少。

    对于阮洁来说,  初级扫盲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三个人在石头边坐下来,  阮溪和阮洁先巩固默写了昨天学的一首诗歌。巩固完昨天学的内容,凌爻翻开课本,给她们继续讲新的内容。

    阮溪装样子也装得很认真,仔细听凌爻说的每一句话,并不开小差。

    等今天的内容学完,她才松了脸上的表情,让精神松快起来。

    合起书本,阮溪站起来拉抻一下浑身的筋骨,然后去到书包边掏出里面的牛皮纸包,转身对凌爻和阮洁说:“我今天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阮洁看看她手里的牛皮纸,好奇问:“什么好吃的呀?”

    阮溪卖个关子没有说,走到凌爻和阮洁近前,一点一点展开手里的牛皮纸。桃酥的香味从纸包里飘出来,金灿灿挂着黑芝麻的酥饼也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看到牛皮纸里包着的桃酥,阮洁眨了眨眼睛,忍着没咽口水,看着阮溪又问:“姐,你哪来的桃酥呀?这东西很不好买吧?”

    阮溪笑着不说话,把最上面的那块桃酥拿起来送到凌爻面前。

    凌爻自然不好意思总吃她的东西,而且次次都不是普通且便宜的吃食。但每次迎上阮溪看他的眼神,他又总会忍不住乖乖听话,伸手给接下来。

    凌爻接了第一块,阮溪把第二块给阮洁,自己吃第三块。

    接下来三个人便并肩坐在石头上,一起吃着酥脆香甜的桃酥,看着太阳在西半空越坠越低,把瓦蓝的天空慢慢染成绚烂的颜色。

    吃下半块桃酥,解了很久没吃零食的馋,阮溪转头看向阮洁说:“明天我要下山去一趟公社,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去公社?阮洁微微愣一下,“突然去公社干嘛呀?”

    阮溪咬一口桃酥,“师父馋酒了,让我去给他打半斤酒回来。我正好也想去镇上逛一逛,每天都困在这山上,闷都闷死了,你不想去啊?”

    阮洁吃着桃酥犹豫片刻,看向阮溪慢点一下头,选择了实诚,“不是很想去。”

    以前她和阮溪跟着刘杏花去过一回她三姑家,走了两天的山路到公社,那是挂着眼泪走到的,差点就累死在路上了。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她这辈子都记得。

    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她确实是不想去。

    但凡事有例外,她看着阮溪说:“但我可以陪你去。”

    阮溪摇摇头,“那不用,你要是自己不想去玩,单纯为了陪我,那多没意思啊。到时候你走到半路再哭着说不想去了,我还得照顾你呢。”

    阮洁还没再出声,另一边凌爻忽说了句:“我可以去吗?”

    阮溪闻声转头,看向凌爻,“你想去吗?”

    凌爻点点头,“嗯。”

    阮溪看着他弯眉一笑,“好,那我们一起去。”

    夕阳落到了山尖上,差不多是回家的时候了。阮溪阮洁和凌爻起身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赶上吃饱了的猪,一起往村庄里回。

    走至半道分开,凌爻赶着猪回吊脚楼,阮溪和阮洁回自己家。

    凌爻到家把猪赶回圈里,仍是进屋放下书包,洗个手开始做饭。今天的晚饭他淘米煮了粥,粥上面馏了三个玉米馍馍,再配点小菜也就差不多了。

    凌致远和周雪云下工回来,洗个手直接吃现成的。

    离开了人群回到家,周雪云的话会相对多一点,但凌致远基本还是那副不大爱说话的样子,好像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在城里的时候给说完了。

    但其实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凌爻早就适应了家里的这种气氛,从以前的压抑到现在的麻木。但他最近生活里有了些别样的色彩,他就有点忍不住想要挣脱生活里这大片的灰色。

    于是他吃完饭放下碗,低眉出声说了句:“妈妈,明天我想下山去一趟公社。”

    周雪云听到这话蓦地一愣,“你去公社干什么?”

    要知道来到凤鸣山这么几年,凌爻一直都非常听话,没有给他们当父母的添过半点麻烦。别说下山去很远的公社,他连附近村子上都没有去过。

    凌爻说:“呆在山上太闷了,我想出去透口气,看看外面的世界。”

    周雪云盯着他,说话仍是温沉的,“和谁?”

    凌爻抬起目光看一下周雪云的眼睛,很快又落下来,没回答。

    周雪云沉默片刻,自有揣测:“阮书记的那个孙女?”

    她知道凌爻近来也就接触了那么一个女娃子,之前他把她从山坳里背了回来,后来那女孩子给他送了鸡蛋和奶糖。若是和人交往,大概率也是和她。

    凌爻低着眉抿唇不说话,算是默认。

    周雪云移开目光看向旧木板搭的墙壁,深深吸下一口气,片刻用很低很温也很沉的声音说:“不许去。”

    虽轻声轻语,却不容反驳。

    凌爻仍旧低着眉不说话,手指捏在一起轻轻地蹭。

    周雪云收回目光又看他一会,轻声慢语继续说:“你和她处到什么程度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和村里人走得太近,人多嘴杂是非多,你答应我的。”

    凌爻掀起目光看她,片刻说一句:“我要去。”

    周雪云瞬间锁起眉头,死死盯着凌爻的眼睛,“凌爻?你说什么?”

    凌爻目光坚定,不闪不避,“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朋友!”

    周雪云忽然像受了刺激一样,猛拍一下桌子声音重起来道:“我们一家经历了这么多,你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心的朋友吗?只有在背后捅刀子的朋友!”

    凌爻与周雪云对峙,“她不是。”

    周雪云辛苦维持的虚假镇定和虚假从容即将崩溃,她不愿意自己在凌致远和凌爻面前失控,于是低眉咬住嘴唇,在即将忍不住情绪的时候,起身出去了。

    凌致远在旁边放下筷子,深深吸口气,也起身出去。

    出了门下木头台阶,循着背影找周雪云去了。

    周雪云坐在石头上吹着晚风,齐耳的头发扫在脸颊上,面上只有沉静。这些年能吃不能吃的苦,都吃过且咽下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消化的。

    凌致远在她旁边坐下来,陪她一起吹晚风。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凌致远才开口说话,淡声道:“想去就让他去吧,这么多年他哪里都没去过,一直困在这点地方,让他出去透透气吧。”

    周雪云坐着不说话,被晚风吹得微微眯着眼睛。

    凌致远又说:“他九岁跟我们到这里,现在十三岁,难道这辈子真的不让他跟任何人来往,就这么让他自己一个人呆一辈子?你不怕他憋出病来吗?他还是个孩子。”

    周雪云迎风眨眨眼,捏在一起的手指下意识紧了一些。

    她是成年人,她有知识有文化有思考能力,怎么不知道凌爻这孩子这些年活得有多苦。那是她亲儿子,她难道不心疼,不想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她害怕!她不敢!

    凌致远伸手过来捏住周雪云的手,试图让她放松,“难得他交了一个朋友,是不是真心的他比我们清楚,我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好不好?”

    周雪云不说话,撂开他的手起身就走。

    到凤鸣山四年,这是凌爻第一次惹周雪云生气。晚上躺在用木板随意搭的小床上,听着凌致远和周雪云翻身的声音,以及他们的呼吸声,他迟迟没有困意。

    他心里没有什么懊悔的情绪,也没有去反思,觉得自己不应该任性想下山去公社,不应该明知道周雪云会生气,还和她提下山,并和她犟。

    他现在仍然坚定——阮溪这个朋友他非交不可。

    从九岁开始到现在这四年,他的生活一直都是灰色的,灰到没有半点活着的感觉。他好像一个行尸走肉,不笑也不说话,被人欺负被人打了都不会动一下。

    也就最近遇到阮溪,他才开始笑,灰暗的生活中才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她像个太阳,浑身发着光,他只要看着她就觉得很开心。

    他年龄并不大,闷不吭声吞了那么多的苦,连眼泪都没掉过一次,已然是超过他这年龄所能承受的了。他内心深处也渴望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

    别的同龄人只是生活上过得贫苦,而他则是从里到外苦透了。

    风过屋顶,肥猪翻身,凌爻深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他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却仍然起得早。

    凌致远和周雪云则起得比他还早,周雪云正在灶后烧火做早饭,凌致远则端着破瓷盆去外面鸡圈旁边站着喂鸡去了。

    凌爻揉揉眼睛清醒一下,去舀水洗漱。

    洗漱完坐下来吃饭,一家三口谁也不说话,桌子只有筷子碰到碗碟,还有咬碎大头菜的清脆声响。吃完饭周雪云直接收碗去洗,凌爻伸手也没来得及。

    凌爻觉得周雪云应该还在生气,但他也没有认错道歉。

    他转身去自己的床边背书包,但在走到床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塞了东西。疑惑闪过脑海,他弯腰掀开书包的盖子,伸手进去掏东西。

    手指刚碰到里面的东西,忽听到周雪云说:“给你装了路上吃的干粮,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裳。山路有的地方难走,路上小心一点,到公社好好玩。”

    凌爻手指僵住,弯腰的动作没变,转头看向周雪云。

    周雪云把洗好的碗放起来,抄起围裙擦干手,解了围裙挂起来,往凌爻面前走过来。走到床边拿起书包,亲自给凌爻套到肩上,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整理好她轻轻吸口气,眼神和语气都温柔,“玩得开心点。”

    凌爻突然觉感觉心头猛地一酸,眼眶一下就红了。

    周雪云笑意温柔,从口袋里又摸出五毛钱和几张粮票,塞到他手里说:“爸妈没本事,家里也没有多少钱,收好了,到公社买点好吃的。”

    凌爻不接钱,声音微哑道:“我不用钱。”

    周雪云直接把钱塞进他衣服口袋,“你和人女孩子出去玩,难道还要人家女孩子花钱?难得出去一次,就不要想着省钱了。”

    凌爻这便没再把钱掏出来,看着周雪云说:“谢谢妈妈。”

    周雪云抬手摸摸他的头,“赶紧去吧。”

    凌爻冲她重点一下头,背着书包跑出门,直接跳下台阶跑远了。

    凌致远在他后面喊:“路上小心点。”

    凌爻的声音飘在山坡上:“知道了,爸爸!”

    吃完早饭后,阮溪也在书包里装了干粮和几件衣服。她家里有一只掉了漆的旧军用水壶,所以还拿水壶装了一壶温水,套在肩膀上一起背着。

    刘杏花看她收拾这些东西,便问:“去老裁缝家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家要是不给吃午饭,那回来吃就是了,难道水也不让喝了?

    阮溪没提前说要去镇上这个事,阮洁也没多嘴,所以她现在跟刘杏花解释:“老裁缝馋酒了,叫我去公社给他打半斤酒去,我这一去一回,不得四五天?”

    刘杏花闻言一愣,眉心蹙起,“去公社?”

    “嗯。”阮溪点点头,“正好我也觉得闷得慌,想去山下玩一玩,顺便再去三姑家看一看。您有什么要对三姑说的,我帮您把话带过去。”

    刘杏花下意识接话,“我有什么想说的?你就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说完意识到自己接错话了,又忙问:“小洁陪你一起去吗?你怎么不早点说,早说叫你五叔带你去。你长这么大都没自己去过公社,山路不好走,能行吗?不行我现在就到工地找你五叔去,还是叫他带着你,我这才能放心一些。”

    阮溪拉住刘杏花,“没事,到公社的路就一条,又不会走迷了,我以前跟您去过三姑家,怎么走我都记着呢。而且不是我自己,有人陪我,放心吧。”

    刘杏花还是不放心:“谁啊?”

    阮溪道:“住吊脚楼那家的儿子。”

    “那个城里来的娃娃?”

    “嗯。”阮溪点头。

    刘杏花想一下道:“他才到我们这几年,他还不如你对这山上熟呢。”

    阮溪冲她笑笑,“那他也是走山路上来的呀。”

    说着拍拍她的手,“没事的啦,我是十四又不是四岁,肯定能找到公社。”

    多说就是多耽误时间,阮溪不打算和刘杏花多闲扯。

    她松开手摊开掌心送到刘杏花面前,笑着说:“奶奶,我向师父多借了半斤酒票,打算带点酒回来给爷爷喝,但是我手里没有钱,所以您可不可以……”

    刘杏花听得懂也不犹豫,直接从身上掏出一张卷起的格子手帕。手帕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纸币,她直接抽一张面额最大的给阮溪,又拿了几张粮票给她。

    阮溪不伸手接,只道:“哪里需要一块钱,半斤酒也就三毛左右。”

    刘杏花直接把钱和票塞她手心里,“你自己就不吃点东西呀?好容易出去一趟,给自己买点好吃的。这钱是你自己挣的,放开了花。”

    阮溪不想和刘杏花来回推让,推起来又得耽误一会。于是她把钱和票收进口袋里,抬头在刘杏花额头上亲一下,背着书包和水壶转身出门走人。

    “奶奶,那我走啦。”

    刘杏花跟她到外面,高声嘱咐她:“路上小心点。”

    “您放心吧,没事的。”

    阮溪出门往山下走,到约定好的地方,凌爻已经在那等着她了。

    两人看到彼此,脸上都下意识露出笑容来。

    阮溪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着说:“等很久了吗?”

    凌爻摇摇头,“也就刚等了一会。”

    说完他冲阮溪伸出手来,“你的书包和水壶,我帮你背吧。”

    阮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书包和水壶,“不用,我自己背的动。”

    凌爻道:“要走很长的路,我怕你吃不消,还是给我吧。”

    阮溪看他执意要背,于是折中了一下,把身上的水壶拿给他了。

    两人便背着各自的书包,迈着轻快的步伐,沐浴着清晨的第一道霞光,从这里出发,沿着蜿蜒的山路越走越远,忽而掩进蓬勃碧叶间,忽而再出现在山道上。

    阮溪一点也不为路途遥远以及山路崎岖而感到痛苦,相反她还有点小兴奋。她本人最爱的户外运动就是爬山,不然也不会在山上出意外穿到这里。

    穿越前工作很忙,生活节奏快到吃饭都要赶,能放下所有手中的事出去玩的机会并不多。于是这一趟出山,在她这里就是一趟轻松愉悦的旅行。

    凌爻四年前走这条山道上来,记忆中除了痛苦就是痛苦。因为当时全家被下放过来,也没有心情去看山上的风景,所以没有半点好的记忆。

    但这一次和阮溪往下走,被她积极的状态所感染,他心里装满阳光,目光所及之处的山峰危石、苍松翠柏,甚至是那被霞光染红的成片梯田,也都变得壮美起来。

    风景美如画,心情越发开阔,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越来越轻,分毫不感觉累。

    没有手表时钟,他们也不管时间,兴奋的状态下又不感觉累,所以坐下来休息的时间都很少。一直等到太阳升至正当空,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两人才停下吃饭。

    在路边不愿处找到一个干净的石头坐下来,阮溪和凌爻把书包水壶都拿下来放在石头上,然后掏出自己书包里装的干粮填肚子。

    撕开馍馍夹点咸菜进去,吃起来也有滋有味。

    只要是饿了,什么都是好吃的。

    吃馍馍吃得有些噎了,再拧开水壶喝水。阮溪把壶盖给凌爻,把水倒在里面让他喝,自己则直接拿着水壶,轻含壶口边缘直接喝。

    吃完饭喝完水舒服多了,阮溪拧上壶盖把水壶放到一边,直接往石头上一躺。后背隔了层薄薄的布料贴在石头上,凉意渗入皮肤里。

    她忽歪一下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凌爻问:“累吗?”

    凌爻摇摇头,“不累。”

    阮溪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你也挺有精神的。”

    凌爻确实非常有精神,感觉一口气不歇再走上个半天都没有问题。

    他以前真没觉得山里有意思,但这一次跟着阮溪下来,发现只要心境不一样,哪怕再枯燥单调,甚至于是让人痛苦的事情,都可以变得非常有意思。

    刚吃完饭不急着走,阮溪躺一会放松了身体,又坐起来和凌爻聊天,没话找话问他:“对了,你妈妈在城里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呀?”

    凌爻道:“在医院里当医生。”

    果然一家子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市民。

    阮溪想了想说:“那你妈妈肯定很爱你爸爸。”

    在原身的记忆和她自己的印象当中,当年有不少人的反应是想方设法撇清所有关系,有的甚至还要上去踩一脚,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立场,保全自己。

    而他妈妈不止没有这么做,还跟着一起来了凤鸣山。

    或许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在一起重要。

    凌爻轻轻“嗯”一声,觉得自己家那点事没什么好说的,又找了话题问阮溪:“听说你爸爸妈妈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过,一直把你放在乡下是吗?”

    阮溪其实也觉得自己家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很少跟人提起她那对父母。不过现在凌爻问,她也就点头答:“对,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凌爻看着阮溪的眼睛,“你会想他们吗?”

    阮溪摇摇头,“不想,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她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情绪,别说是她,原身和他们都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反正提起来,就是爸爸妈妈,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凌爻其实不太明白,“他们既然都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

    阮溪想了想道:“当时是没有办法带过去,反正当时的情况有点复杂,后来就一直耽误下来了。不过也很正常啦,乡下孩子生得多,有的不想养了就送人,也有放在别人家养的。有些男人在镇上工作,不方便带出去,老婆孩子都在山里。”

    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后来的社会,一家就生一个两个孩子,家家都把生孩子养孩子教育孩子当成是不能忽视的大事情,一家几代人围着一个孩子打转。

    现在这时候人生得多,养孩子的宗旨就是能养得活长得大就行。

    凌爻接着话问:“那你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阮溪点头,“当然了。”

    想了想,“有一个姐姐和弟弟不是亲生的,是爸爸以前的班长牺牲后留下来的。剩下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是亲生的,不过全都没有见过。”

    阮溪觉得这些没什么好说的,说到这自己打住,站起来伸手拎起书包说:“好了,走吧,我们继续出发,明天早点到那里,还可以去吃点好吃的。”

    凌爻看她起身,也就没再接着问了。

    他把书包和水壶背到身上,和阮溪继续上路赶路。

    两个人在山间小道上或走或小跑,或爬石阶上坡或滑石子下坡。实在走得腿酸脚软,就找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打开壶盖喝口水缓口气。

    走到夜色降临山间漆黑,两个人吃了晚饭,还又继续赶了一段路。

    实在走得又困又累,阮溪才和凌爻停下来休息。

    原地休息片刻,阮溪借着头顶的月光左右看,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很熟悉。

    她仔细搜索一下原身的记忆就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天然温泉!

    这是凤鸣山上唯一的一处温泉,环境特别好,山上的女孩子们会约了一起过来洗澡。因为凤眼村离这里比较远,阮溪和阮洁很少来,但也来过两次。

    阮溪高兴起来,拉起凌爻就走。

    凌爻被她拽得趔趄一下,有些懵,“不是要休息吗?”

    阮溪拽着他往前走,声音清亮,“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凌爻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去哪,跟着走了一段路便知道了。月光下看到山根处有一个水潭,水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山壁上还有流水潺潺而下,宛如仙境。

    现在夜已经深了,所以这里没有人,静悄悄的只有流水流淌的声音。

    阮溪敞开脾肺吸下一口气,告诉凌爻:“这里可以洗澡。”

    水是活水,山壁上有源源不断的水流注入,潭内的水清澈见底。

    凌爻听到可以洗澡下意识高兴,但忽想起阮溪是女生,他脸上的神色还未起来就立马又敛住了。心头突突跳两下,他没有开口说话。

    阮溪知道他的为人品性,没多想别的,只问他:“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凌爻下意识谦让道:“你先洗吧。”

    说完他转头往四周看一看,忙背着书包转身,往不远处凸起的山石后头去了。

    到山石后头就地蹲下,没别的事,顺手摘一朵脚边的小野花,之后就一直蹲着揪花瓣。

    揪完一朵再摘一朵,继续一瓣瓣揪。

    也不知道蹲着揪了多少朵野花,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

    凌爻揪野花揪得正入神,被吓一激灵。

    他回过神,忙扔了手里的野花站起身,转身对阮溪说:“你……你洗完了吗?”

    阮溪没洗头,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冲凌爻点点头,“你快去吧。”

    凌爻应一声背着书包下去。

    等他走后,阮溪无意中低下头,只见脚下满地都是小野花的黄色花瓣。

    月光轻轻柔柔地洒下来,影影绰绰的倒是很好看,于是她便把换下来的衣服直接铺在这一片草地上,借旁边山石挡风,在衣服上躺下来休息。

    等凌爻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凌爻没有惊扰她,在她旁边隔了一米距离的地方铺好衣服躺下来。躺下后他没有立即睡觉,借着清浅的月光看着阮溪的脸,嘴角上含着满满的笑。

    躺一会之后他又起来,把身上的外衫脱下来,小心盖去阮溪的肚子上。

    他里面还穿了一件背心,便就这么睡下了。

    微风拂过,草叶上花瓣翻落,有几瓣落进女孩的发丝间。

    清晨山间飘起第一缕炊烟,小山村在鸡鸣声中苏醒。

    天色亮起来,锅勺碗筷碰撞出烟火生活。

    吃完早饭,孙小慧收拾起碗筷,和阮长贵说她今天上午不去生产队干活。

    阮长贵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多言语,自己扛起农具集合去。

    孙小慧洗了锅碗解掉围裙,去正屋把她借了好几天的鸡蛋拿出来。借鸡蛋自然比自己攒鸡蛋快,现在已经有半篮子了,不管送给谁都不寒碜。

    她数完鸡蛋的个数,把阮跃进叫到面前,对他说:“小溪昨晚没回来,我已经问过了,她是去公社了。这几天她不在,正是我们去找老裁缝拜师的好机会。”

    她上午不去上工,就是为了带阮跃进去找老裁缝拜师。

    阮跃进看着眼前的半篮子鸡蛋,信心满满,“好。”

    孙小慧笑起来,拿一块旧笼布填盖住篮子口,拉上阮跃进的胳膊出门。

    母子俩并肩往金冠村去,一路上说的都是拜师的话题。孙小慧心里有担心,但是并不多,因为她对阮跃进充满了信心,她的儿子肯定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阮溪那丫头能干成的事情,放到她儿子这里,那必然是更为轻松。

    孙小慧对阮跃进的未来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全部表现在她脸上的笑容里。比如说她也能吃到葡萄,也能吃到桃酥鸡蛋糕鸡鸭猪,还能拿到工钱,最后能开上让人羡慕的裁缝铺。

    但在快走到老裁缝家里的时候,她忽又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她冷不丁突然想起来,之前她举报阮溪闹了一出笑话,老裁缝当时是站出来帮阮溪撑腰的。

    那么就极有可能,老裁缝对她有着不好的印象。

    如果阮溪再在老裁缝面前说过她坏话的话,那她在老裁缝心里是什么形象就更难说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冒险,于是忙把胳膊上的篮子塞给了阮跃进。

    阮跃进接住篮子有些疑惑,“怎么了?”

    孙小慧拽一下衣角道:“我还是别跟你进去吧,我之前误会小溪那事……反正你就自己进去,也别说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只要拜师就行,他收徒弟看的是人,也不是父母家庭。”

    阮跃进想了想,“那行吧。”

    说着他拎着篮子继续往前走,走两步忽又回来,有些忐忑地问孙小慧:“如果他真的不喜欢我怎么办?听说他说话很难听,非常不好相处。”

    孙小慧拍拍他的肩,“不会不喜欢你的,他性格脾气就是那样,对谁都一样。如果真的说些什么难听话,你就当没听见。你只要记着,能学成手艺就行。”

    阮跃进深深吸口气,点头,“好。”

    调整好心情,他拎着篮子往老裁缝家走过去。走到院子门外伸头往里看,只见老裁缝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正在拿一把梳子给一只大黄猫梳毛。

    一边梳还一边在嘀咕着说:“大半辈子早习惯了一个人过,让那丫头天天过来天天过来,我这习惯还叫她给改了。她这忽然一不来,我还开始不习惯了。”

    大咪:喵~(不是你叫人家去公社买酒的嘛)

    阮跃进站在门口,没太听清楚老裁缝在嘀咕什么。他吸气调整好状态,清一下嗓子进院子,直接走到老裁缝面前打招呼:“宋大爷早。”

    老裁缝不抬头,继续给大咪梳猫,出声问:“做衣裳还是改衣裳?”

    阮跃进不绕弯子一股脑全倒:“我不做衣裳也不改衣裳,我想拜您为师,想跟您学手艺,我想跟您一样,做一名给人量体裁衣的裁缝,为人民服务。”

    老裁缝还是不抬头,“我已经有徒弟了,收个锤子,不收。”

    阮跃进坚持道:“我可以保证,我比您现在的徒弟更适合当裁缝。她根本不是当裁缝的料,学到最后也只能是打打杂,不能继承您的手艺。”

    老裁缝给大咪梳完最后一下毛,抬起头看向阮跃进,满脸迷惑,片刻张嘴:“你看你长得呆头呆脑的蠢样,碰过缝纫机吗?你就敢跑这里放屁,说你比我徒弟更适合当裁缝?”

    “她不能继承我的手艺,你这样的能?”

    “哈戳戳的,给老子爬远点!”

    让他年轻回二十岁,他都不敢说这话!

    阮跃进被老裁缝骂得脸蛋起火,瞬间红了耳根。他从来还没被人这样骂过,心里的气瞬间冲到天灵盖,手指捏紧竹篮的把,差点把弯把给捏散了。

    老裁缝把大咪抱得站起来,没耐心地扫他一眼:“还不走?”

    阮跃进捏紧手指屏住气,到底是把这口气咽下去了,拎着篮子转身就走。

    走出院门后他步子更是迈得大,整张脸盛满憋屈和怒气。

    孙小慧看到他这么快拎着篮子出来,脸色又是如此难看,连忙迎到他面前,再见他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也没少,便着急问了句:“咋了嘛?”

    阮跃进气息起伏极重,气急了道:“他不就是会门破手艺,有什么了不起的!七十多岁的人,一辈子没讨上婆娘,断……唔唔唔……”

    孙小慧看他满嘴难听话,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容易等他住嘴了,她放开阮跃进的嘴道:“唉哟,进去之前还跟你说了呢,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谁都一样,你跟他急什么呀?听点难听话,又死不了。”

    阮跃进呼吸仍重,把篮子往孙小慧手里一塞,“认这种人当师父,我不如死了算了!这手艺要学你学,反正我是不会学的,我宁愿挖矿去!”

    说完他径直往前走,孙小慧跟在他后面追,追到了拉住他胳膊,发出灵魂拷问:“你还不如小溪那丫头吗?她一个女娃子都能受得了,你受不了?”

    这话戳到阮跃进的神经,他站着咬住牙,慢慢把上涌的气血给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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